纳哈出面向太后,抿抿嘴,眼角淡抹微笑,提了提肩骨,阔声道:
“自古草创之主,贤明圣达,江山稳固。至子孙,生长于深宫,富贵寡居,未尝食人间情伪。阿谀攀附臣子多无才行。德义不休,奢纵嗜好,颠而不扶,家国岂能不乱?偏地屏藩臣属,论其军功,屡屡擢化高位,子孙世袭爵位,富贵显达,不思报效,心甚怀二诡,伺机翻行弑逆。此非帝国真忠良矣。自古不变之道,贵君子,践小人,君臣怀德知恩,行仁义,实乃国之幸也。”
纳哈出可谓高见。一席话,迎合太后此时的心意,也道出权臣干政的祸根,软绵绵地射出一颗硬钉子,激得燕铁木儿把两个眼珠鼓得圆圆,冷幽幽回:
“丞相倒真乃为帝国分忧呐!”
“你我做臣子的,此乃分内之事也。”
履职中书左丞相,朝廷名分上,纳哈出受右丞相燕铁木儿节制。但自己辽阳行省毫发未损的数万精兵强将随时可调动,纳哈出倒也不会完全畏惧和诚服燕铁木儿。再者,能否稳住江北行省的察罕帖木儿和陕西行省的孛罗帖木儿两大军阀势力,主动权还握在纳哈出手里。任职中书左丞相,纳哈出成为两路军阀的风向标。多年,靠着元廷这棵大树,吃拿俸禄,名义上忠实于朝廷,实则三股军阀势力自守地盘,与朝廷保持相好的同时,双方之间还维持着势均力敌和互不侵涉的微妙关系。朝廷设置的行省平章政事,毫无管治手握重兵的军阀豪强。为了防止东北面的高丽王来犯,元廷干脆授予纳哈出为太尉,同时兼任辽阳行省平章。大都腹地,三军阀既离不开,也扯不拢。若朝廷有打压的异动,三方便联合起来一致对抗。如此,大元江山不出十日便可改朝换代。这一点,文宗皇帝在世时,最为担心。卜答失里太后也最为放心不下。也正基于自己身处的这个枢纽位置,朝廷上的纳哈出方才敢抬杠右丞相燕铁木儿。
“丞相可别忘了,北面烽火告急,我蒙古军纵横驰骋,方得解危局。鞍马劳顿,关防最为虚空时,高丽王子普塔失里却偏偏选择从你强兵布防的山海关入手?难道……他高丽王子看中你太尉……,不,左丞相的仁义道德?……又或是另有其他隐情?”
燕铁木儿说话时,眼睛斜过太后,注意着她任何的轻微悸动。
“兵马未动,静待朝廷号令,终为了防范高丽藩属王领兵来犯,难得燕丞相觉出何方不妥,臣倒想洗耳恭听。”
“丞相防了吗?”
“难道……没防?”
纳哈出强势回话,眼睛望着燕铁木儿。
“那是太后英明!”
燕铁木儿浑圆的声音抬得高高,想借太后镇住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军阀臣子。
话到至关处,纳哈出打住话头,软下直挺的身子,撤走对视燕铁木儿的狠眼神,面带几分和气地转向太后。
“南境!”
兴圣宫正殿,燕铁木儿和纳哈出咬嚷一阵,各自的话表面上站得住脚,私底下却各自盘缠自己的利益,搅得卜答失里太后躁无神色。太后嘴角愤愤挤出“南境”二字,燕铁木儿和纳哈出的话才又回到镇南王兴兵来犯的正题。
“禀太后,镇南王向来忠贞爱国,此番兴兵,未必要犯我大都。”马札儿台站起身,拱手道,“镇南王与梁王乃同胞兄弟,均得家父言传身教,忠贞爱国,忠诚守护边疆。今得识大兄梁王以身殉国,忠烈之家,至尊荣耀才是,不至于……,只怕……?”
马札儿台稍点破话头,伯颜马上接过话:
“梁王忠心护卫紫荆关,只因倒剌沙蓄谋已久,聚西北诸王强势攻犯,致使梁王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战死疆场,实乃我大元帝国之大不幸。依大元祖制,朝廷应及时下旨,表其功勋,擢升爵位,以安族亲之心。”
太后一怔,脸色暗淡下来,暗暗道:“听你这话,倒是我这个做太后的,怠慢了其家族人,方引得镇南王兴兵北上?”太后把目光深深看向伯颜,及又移向燕铁木儿。将在外,行兵打仗,燕铁木儿做主,他最为清楚前方战情,想必应该会给出合理说解。
燕铁木儿半步跨前,拱手道:“太后,北军来势狂猛,大都蒙古军血战疆场,付出五千兵马,方夺回紫荆关。”
军情属实,燕铁木儿把二弟撤敦败在雁门沟的五千将士作为说词,一时解了御史大夫马札儿台挑生的疑问。说完,把眼神轻晃过伯颜。伯颜双唇咬闭,用力压住“蹦蹦”心跳,强装镇定。于右丞相燕铁木儿,伯颜必须瞒住进宫请太后决断进而贻误战机的事,不能让燕铁木儿觉出自己的摇摆心向。于太后,伯颜又必须和燕铁木儿抱团,巧借雁门沟战事,压住梁王手下将士惨死紫荆关的话头。
只是,他们二人都低估了精明的太后。
卜答失里太后整日吃斋念佛,表面撂下军国大事给臣子,装着心无芥蒂,心里头,她实际上什么都明朗着。既然你们均要于朝堂演出这戏,那朕给足你们面子,自个儿好好演吧。只要大元江山稳固,祖宗基业不倒,我配合二位。于是,太后慢慢淡去脸上怒意,凝望着燕铁木儿,想要他说说镇南王这一紧要事。
“兴不了风沙大浪。”
燕铁木儿给出一个非常自信的答话。
太后一惊,旋即又换回耐心表情,目光凝视,等着他说解。
此时,纳哈出插话:
“镇南王,五万雄兵!?”
配合太后刚刚抹过的惊异神色,纳哈出借机敲击燕铁木儿。
“纵使五万精兵又如何?镇南王南境兴兵北上,难不成,他有能耐绕过一东一西倚骑中原腹地的两道城墙?”
“城墙?!”
纳哈出不解地望着燕铁木儿。
“中原腹地,东为察罕帖木儿的领地,雄兵三万,卧守江北行省。西为孛罗帖木儿的领地,雄兵三万,卧守陕西行省。广野大地,谁能与之争锋?”
“领地?!”
纳哈出有些惊怵地翻着眼睛,扫过太后仇凝浓生的怒相,眼睛又直挺挺地望向燕铁木儿。
“丞相手中不也紧握五万精兵吗?”燕铁木儿迎视着纳哈出眼目,振振有辞,“大元帝国,江山不幸,边关数度蒙难,我大都将士奋勇杀敌,疆场上从未退缩过半步。梁王忠烈,固关守城,直至最后心力,仍手持战刀,血刃敌骑。此乃,蒙古军将铁骨忠烈之楷模也,更是我大元帝国之亘古军魂。”
兴圣宫空阔大殿,只燕铁木儿一个人的声音。
“太尉。”
燕铁木儿语调深沉,故意撂下纳哈出不费兵卒毫发之力便得到的中书左丞相官职,以原本朝廷授予的“太尉”虚职相称。
纳哈出有些沉不住气了,冷冷回话:
“镇南王五万雄兵北上,燕丞相想必已是有了万全把握。”
“不是还有你的精兵强将吗?”
燕铁木儿想借机调派纳哈出辽阳行省的兵将南下,迎战镇南王,以此耗损他的实力,压压军威,进而想办法治住这个骄横障眼的臣子。
“我?!”
“丞相难道无心帝国分忧?”
“南境烽火,北境调军,此乃兵法之大忌。”
“太尉,丞相,两路腹地豪强,正寻着你的风影呢。”
“燕丞相,太后在上,国之朝堂,话可不能如此轻飘,毫无根由。”
“切莫心急,若镇南王真猛烈,太尉掣肘三路豪强骁骑仍不敌,中原大地不是还有河南行省的三万军马吗?身为平章政事和枢密院副使,伯颜大将军总会管事的。他手下的两万军马,铁杆儿的兄弟。只他一声令下,火速策应,兵卒毫无半分疑虑。如此,十多万人的兵马横刀中原腹地以南,镇南王,亮他能耐,休想近大都半步。”
“禀太后。”
御史大夫马札儿台正襟危坐,长时间不动声色,静听朝堂唇枪舌剑,但见太后始终不拿主意,任由权臣相互耳言中伤,各捞政治资本,他于是起身堂前,满含担忧地提醒:
“镇南王兵至奉元,进逼吕梁。”
太后立直身,目光扫过堂前,慢声道:
“众爱卿言之有理。燕丞相屡屡行兵打大胜仗,架熟疆场,想必已有良策。……腹地行省及至辽阳一线的广阔疆域,兵马强壮,粮草辎重充足,众爱卿齐心协力,朕相信丞相所言,镇南王兴不了风沙大浪。”
太后抬定了调子,朝堂上哑下声,火热一时的争吵瞬息无痕。唯独马札儿台凝神不动,心头放不下。他稍稍迈前小半步,话都溜到嘴边了,又三分犹豫地打住,微微斜视一眼燕铁木儿,目光又转向卜答失里太后,甚是忧虑地道:
“只怕……!?”
太后迎视过来淡淡眼神,马札儿台接着说出憋住的话脚:
“只怕镇南王兴兵,未必来犯。”
“未必来犯!!”
燕铁木儿怔怵,拊掌转身,目光一下子警觉朝向马札儿台,自责地问。
马札儿台半仰着头,目光没离开太后,只能瞥见他铁青无色的半边脸。燕铁木儿的目光转向殿堂高台,太后灼灼的眼目已重重挖在自己脑门心,冷厉得让他心头发麻。撼人心魄,燕铁木儿不敢迎视,斜过太后肩角,望向朝堂正后的朱红璧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