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位于大都西边位置,太液池为中心,东为帝王宫城,西边一北一南分别是太后起居的兴圣宫和太子生活的隆福宫。南面一条弯曲的弓形河道直接连到隆福宫,岸边遍植高柳,三座石桥精致排扣在河道。北曰:拱宸桥。南曰:朝宗桥。正中稍大度平阔的石桥,皇帝专用的御用步道,桥栏雕刻花草,桥下水里平伏着三条白玉石龙。左右两端连着千步廊,东可到达宫城大明殿,西可到达隆福宫光天殿。北面的积水潭,一条东出去的河道与通惠河相连,直直伸到海滨直沽口,中间再支分出一条河道,与南向的大运河通联。两条深水河道是大都的生命之道,江南地区的大米通过海运和漕运直接运进帝都。
燕铁木儿扯马在前,引嗣皇往西边方向走。嗣皇从未进过帝都,左右顾盼深宫高墙,马蹄慢慢靠近隆福宫。燕铁木儿停住马,嗣皇的坐骑跟进,并立隆福宫南面萧墙的棂星门正前方。跨进这道大门,就能见到太后了。燕铁木儿下马,抬头望着门眉上黑白对底的太极图,默不作声。
礼仪使阔里吉思走近,笑容可掬,小声奏请嗣皇下马入宫。
亲王百官随其后,进了隆福宫,过柱廊,穿过两间廊庑,便见大殿光天门。嗣皇停住脚,举目凝视,神色肃然,进而又踩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光天门。殿堂正北的樟木御榻,镂金雕龙,两侧整齐摆放大臣坐床,堂内水磨大理石,光滑如镜。
随着阔里吉思大声报,太后跨入大殿东侧的青阳门,径直走向正北的御榻。正坐御榻,回头见对面站着的皇侄,冰冷的目光快速从他身上扫过,急又凝定在殿堂正中。
阔里吉思引着嗣皇到太后前。
嗣皇神色恭肃,向前拜倒,先给太后恭敬执晚辈礼。语态从容不迫,太后多看了他一眼,暗暗道:“眼眉轮廓,倒有些相像。”太后心底沉了沉,情不由衷想起明宗皇帝,悠出气,凝目殿前的燕铁木儿,手臂抬了抬,示意嗣皇御前坐。
亲王百官跪拜,谢太后。
朝堂上下百官都称卜答失里为太后,但其实太后刚三十,芳华未尽,容颜光泽,白皙嫩肤,丰腴犹存,不失女人婀娜。然而,朝局风云诡谲,权臣拥兵自重,亲王人心不齐,皇族仇雠,明刀暗箭,需时时提防,她身上沉重了过多的厉辣薄情,但又处处为事精妙,让人难得觉出一丝母性和女人应有的温纯。
朝堂上,太后正襟危坐,当着众亲王和文武百官,做主朝廷,叹祖业,叙祖制,举权臣,塑自我威严:“洪维我太祖皇帝,启辟疆宇;世主皇帝,统万方。帝位承继,兄终弟及,法度开明,入纂大统,修举庶政,动合成法,列圣相承,播越辽远。此不易之成规,万世所共守者也。宗王贵戚,成遵祖训,不敢乱祖宗法度。然今灾异迭见,天下无主,本宫恐隳祖宗大业,以威治功,咨尔多方,体予至意。幸有太平王燕铁木儿效忠帝国,屡屡戢平国难,以定邦国,协心推立嗣皇,择日行登基大典,方可明告天下。”
太后钦定大事,字正严辞,把素与她政见不合的太平王燕铁木儿也垫到支持新立储君的位置。光天殿内,燕铁木儿面色不快,目光扫过太后,掠过嗣皇,再又垂目自己跟前,默声不语。
朝臣跪拜。
太后轻抬手,百官齐声:
“谢太后。”
再看嗣皇呆木瑟颤的紧张神色,太后心想,如此场面,怕开不了口,太后悄悄递出个眼色,阔里吉思领明谕旨,上前领嗣皇出了大殿西边的明晖门。过柱廊,先入文德殿歇息。北面,三间廊庑整齐相连,木栏柱廊直接通达后面的太子寝殿。寝殿内已换好崭新铺陈,焚上寝香,侍女们倒也不怎么忙碌,躬身站在门辕两侧,不敢抬头直视新来的这位小国主。一个个略显不安,神色都有些焦虑惶惑。隆福宫西侧御苑,宫廷规制,苑内遍植名贵花木。假山奇石、小桥流水,全出自名艺人之手。这里,专供后宫嫔妃和太子赏花的地方。仍阔里吉思引路,小太监朴不花和宫女陪侍,离开文德殿,嗣皇先去了御苑。
百官退去。
太后移步殿后柱廊。
“太后。”
燕铁木儿熟悉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太后也想到太平王的声音会在这个时候传来,原本也想听听这个声音,故而转过御榻步上后方柱廊后有意放慢步子。太后眉宇间闪过一抹淡淡犹豫,凝住脚步。
燕铁木儿跟了上来,靠近太后,脸上愁思不褪,语气沉重地禀报南郊辇路上迎候嗣皇车驾时的情况:“臣看嗣皇之为人,气态高傲,目不留人!”
“是吗?……气态高傲?”太后停住脚,目光伸向远出去的朱红廊柱,语调略显严厉,冷冷笑道,“哼!他还目不留人。”太后简单重复话,语锋却直指燕铁木儿。行事跋扈,这点,燕铁木儿明白太后话中话的意思。
“嗣皇城府颇深,年纪虽小,行事却从容不迫。”定定神,燕铁木儿索性往太后一边说话,“今日朝堂,太后钦定家国大事,亲王百官俯首恭听,事事领明受拜。嗣皇,……呆目楼栋,心思八方,根本没把太后您的话放心里。”
“喔!”
太后的脸慢慢朝向太平王,目光凝定在燕铁木儿的鼻梁。
“如果嗣皇握了大权,事后必有举动,那时恐怕就不好收场了。”太平王再添句火辣说辞,倾抠太后,欲让她重做决断,另立皇太子。眼下,唯一的根苗只有太后的亲生皇次子古纳答剌。燕铁木儿心想,站太后和先皇文宗一边使足延揽气力,终会有希望。只要保全了文宗皇帝一脉的帝业,那些自己曾经亲手掣肘的前朝往事,终究都是为了帝国大业,家族世代可享太平王爵位,亲族拥有不尽的荣华富贵。
盘算心头,燕铁木儿表情淡定地望向太后。
太后眉睫略挑,目光立即侧转到斜面的廊柱,停留在远处的角楼,深思倦意,悠悠吐口气,莞尔道:“既迎立皇储,凡事,听天命。”
燕铁木儿有些怔忡,双拳捏并,急又跟上话:“嗣皇多年孤居寺院,想必也是清贫够了,这刚进宫中,便宣了宫女,陪着到西苑赏花去了。依臣看,不妨随了他的心愿,多安排些宫娥,日日陪他左右,让他在宫里好生待着。”燕铁木儿自以为给太后出了一个软禁嗣皇的上好良谋,自信地把眼睛斜向太后光滑的面颊。
“是吗?!太平王的消息倒是来得够及时!!”
太后急转过身子,语锋凌厉,怒目燕铁木儿满含期待的表情,眸中夺人魂魄的怒气直直冲击到对方脑门。
燕铁木儿突觉眉目酸眩,稳了稳身子,慢慢收住阵脚。
卜答失里太后心如镜,识人明暗,深藏心头。光天殿朝堂上,百官跪拜,嗣皇从未见过那种场面,慑缩呆木表情,接不住任何邦国大事的,方悄悄递眼目,让朝堂上侍奉先皇多年的老太监阔里吉思引嗣皇退出大殿。太平王没有离开朝堂,他的宫中消息却来得如此及时,仿若处处埋了眼线,天下,都快成为他太平王一个人的天下。太后称制,至高权威,容不得任何人挑衅离乱。纵使太平王功勋卓著,也必须完全诚服旨意。如若不然,朝廷又要再兴冤冤杀戮。正想到如此问题,明了燕铁木儿多口而出的眼线和心机,天颜不容触怒,太后方才厉转声色,先震慑住这颗眈眈虎视的危险棋子。
早年,家父阔里吉勒曾服职于亲王阿里不哥帐下,也算得上一员沙场骁勇。蒙哥带兵征伐南宋时,在四川钓鱼城战死。于是,坐镇哈拉和林蒙古草原金帐的阿里不哥联合亲王,推举自己继承大汗之位。当时,忽必烈正于湖北行省征伐南宋军,得到信之后,并未撤军,而是率兵攻打,跨过长江之后,才速速返回大都登基称帝。如此,四弟阿里不哥和二哥忽必烈两兄弟便展开帝位争夺内战。四年的内耗,惨烈的昔木土脑儿大战之后,阿里不哥被幽禁于狱,彻底宣告败白。阔里吉思随父投诚于忽必烈。家父死,日久,任职于大都内廷侍卫。文宗时,升任为大都府内侍大总管。勤职责守,宫廷近千名侍女和监人,尽从他一人,分内之事,倒也条条有理。然而,论其祖,阔里吉思的真正主子总归是亲王阿里不哥。当年,昔木土脑儿一战定江山,亲王百官悉数投诚,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投靠察合台汗国。时年,西北诸王年复一年袭扰边境,正正那个时候留下的祸根。
脑袋里速速忆过陈年旧事,太后把阔里吉思放心头,深深地沉了沉,不看燕铁木儿,款步出了隆福宫后殿。
冷清的长长廊道,燕铁木儿愣站着,望着太后一步一步走远,身影转过了廊道,全身才一下子松弛下来。晚风轻轻拂过,燕铁木儿收回眼角,松了松绷紧的身骨,举目四顾,高墙宫阙已掌起宫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