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浓浓罩上来，林中昏暗难辨方向，山路越发难行了。幸得过去秋江长老教诲，弟子们除了正常的读书念经之外，都在独秀峰下习学武艺，个个练得好筋骨，行走崎岖山路，不生何笨拙。就连年近六十的秋江长老，急急奔走避开义军追杀之后，刚才席地说一阵话，得了长长歇脚，身子骨重又恢复了力量，走起路来，跨步落脚都甚为稳健有力……。
“呜呜……呜呜……”
号角声远远传来，一阵高过一阵，一阵急过一阵。
走前头的弟子停住脚，公瑾迅速攀上老树丫，脑袋冒出繁茂树叶，伸长脖子往声音方向远眺。一笼青白山雾飞过，眼前突然显出一帘石壁，笋状的峰石，直入云端，高不见顶。一群黑鹰高高飞起，绕入壁顶云层小阵子，再又向着公瑾伸露脑袋的树顶上飞过来。厚厚斑雀盖过来，公瑾赶忙缩回脑袋，屏息不敢出声，恨不得把整个身子全收进树叶里。一阵绕行悬飞，再又飞回崖壁云顶。
公瑾慌忙滑下树干，觉出不对劲，伸手抹一把头，好生厌恶，光脑袋上竟然落了无数黄白相间的鸟屎。公瑾傻哑在一边，看着满手的污物不敢动，惹得众僧徒哈哈大笑。再望向师傅，秋江长老捋一把颔下长胡须，投以温和笑容。
“到了。”
秋长老淡淡说。
“到……黑石崖了？”
公瑾闪着眼睛问。
“正是。”秋江长老含微笑道，“这山里头，鸟兽都跟他们成一伙了。山中有异动，黑鹰给报了信，族人便在寨头吹响牛角。说不定呐，这会儿，全族人已拿了长枪，奔咱们这边过来了。”
“这！？”
众弟子停住笑，旋即严肃了表情。
秋江长老忍笑道：
“过了这西风岭，便可得见僰人居住地的南山门了。出家人，只管安心走脚下的路，方可安然无事。”
大雾再次拢上山头，清寂茂林，光线越发更加昏暗。秋长老提了醒，弟子们不再多嘴说话，警觉精神走自己的路……。枯叶喳喳想，稍微有弟子落脚重了发出大点声音，吃不准何方虚实，三五个光头弟子都要紧缩下身子，瑟缩着观观四方。秋江长老看出弟子们的不安心思，叫了公瑾，师徒二人走最前头。
“嗖”，一道身影闪过，快如鬼魅。
公瑾扯了扯师傅的长袖，想指前方虚晃处，又觉空无异常，急眨眼几下眼皮子，慢慢把手放下。
“到了，过了这条小河，咱们就入了僰人的境地。”
秋江长老停住脚，弟子们才发现前方密林处有一条小河。河水浸在老树根脚，厚黑树荫套罩，仿若一条黑漆的长条巨蟒弯曲爬伸向远方树林子，看不出水在流淌，更听不见流水的声音。若非秋长老提醒，弟子们不会想到西风岭下会埋藏有如此一条河。然弟子们谁都没注意到，秋长老说话时，身子已经转朝向东面方向，凝目远方好一阵子了。
“这河水，源出这黑森林，往下不远处，接到……黑石崖下的暗塘子，东流折出不远的一段距离，就灌入无底洞坑了。”秋江长老故意放慢说话的语调，“一条……真一条无头尾的死河。”
秋江长老手指前方，面含微笑道：
“黑石崖，僰人悬棺的地方，祖宗几代人，全都在。”
顺着秋长老目光和手指的方向，僧徒们看到了，整一帘崖壁石幕上密密挂满了黑色棺木。
“阿弥陀佛……”
秋长老合掌胸前，口中默诵经，为死者超度亡灵。弟子跟上师傅，闭目诵经时，后方树林子突闪过一条人影，还未完全定住神的公瑾已经警觉到。再见河沿对面飘过两条身影，他断定有人靠近。掌心运足气力，想要飞身切出去时，手腕却被秋长老牢牢拽在手里。一席经文毕，秋江长老转过身子，面朝黑河对岸，声音慈和道：
“阿弥陀佛，……寺院遭焚毁，佛门弟子罹难奔逃，今日流经此清贵境地，扰了施主，还望多多包涵。”
河对岸，慢悠悠站起一个人，散发批头搭在肩膀上，隔段距离，看不清面部虚实。从其僵凝不动的身体，手上握根长棍棒，可以想见，此人冰冷的面容正愤着怒气。
“阿弥陀佛，”秋江长老合掌胸前道，“义军头目吴天保，放火烧了广西静江大圆寺，师徒们无处安身立命，顺乌蒙山逃躲避难，望施主接纳。”
大概听得吴天保的农民义军烧毁了大圆寺，对方僵直的身子方才慢慢揉下来，放下手中棍棒，向着左右两边稍稍抬了抬手，一个人站起，……两个人站起，……一群人站起，个个手中搭着弓箭。弟子们嘘语，深感不安，想要动身护住师傅。秋长老马上呼住，双目慈祥，提醒门下弟子，不得轻举妄动。
对方拱手道：
“长老辛苦了。”
随即，令左右随从放下弓弩，大步往河沿走过来。
“在哈（下），……把……把边，黑死（石）崖……山寨棺（管）……事。”
来者甚为客气，说话有些口吃，先结结巴巴说讲自己情况。
秋长老安之若素，清目望过去。山寨管事的，名叫“把边”，落了颗门牙。此人牙齿切出道不关风的口子，加上说话口吃，吐字当然不清晰。黝黑皱缩的脸皮上留了长长一道刀疤痕，额头的肉疙瘩迸凸几大坨，初看便是个打仗杀人的狠角色。
秋江长老在心权衡：来者，山寨管事，说话也算靠谱之人，不会对咱僧人怎样。初步拿定主意，此一行人，不可畏。
把边再拱手，道：
“大头领已嗜（设）好，……已配（备）好……了斋食，长老，弟……弟子们，随……我上山。”
黑石崖山寨，东南面有一条陡峭小路可通达山顶，其余皆为绝壁。崖高，生得奇巧，黑山鹰筑巢于崖壁，与山上人竟默契成要好朋友。天高任自飞，无数只鹰眼帮警视着四周。每每山中生异常动静，山鹰便寻着异动点成群结队飞旋，直至山顶号角声响起才离去。原本，族人刚刚吃过大亏，得山鹰结队报信，黑石崖顶响号角的同时，族长比比多立即组织了兵丁，誓死保卫黑石崖。因而，心里总想着族人设防之事，把边说话，结巴着差点把“备好了斋食“说成“设好了斋食”。
把边说话口吃，但行事倒也爽落。认了长老一行僧人，急急明示水中行路，递出帮手，帮着僧人涉水过河。把边靠前走，众僧徒随了秋江长老登，南山门。小径蜿蜒陡峭，直上云霄，秋江长老着实有些吃不消，把住手边大石头，急急喘气。胸口气流刚顺畅，头顶上突然传来“哇哇”声音，抬头得见，山寨族人已迎至黑风口。大概，表欢迎来着。秋长老自个儿心里头往好处想。把边早习惯这条小路，每天来来回回要走往好多趟，快着步子在前，听到崖顶起了欢呼声，忙对着上头使劲挥手，随即捏嘴打出一声响亮口哨。把边停住脚步，把身子转对秋江长老，越激动，越说不出话，嘴皮子扯挣了好一阵，才憋出两个字：
“……出（族）……胀（长）。”
琢磨着是“族长”的意思，秋长老再又抬头往崖顶看上去。不能停步，既然黑石崖族长亲到山门迎接，理当快些步子上山。秋长老故意回头给弟子们鼓劲，装着自己脚上很有劲的样子，提步跟上把边……。
南山门，黑石崖山寨登顶的制高点。把边上前，正对一花白胡须老人，恭敬行过礼，“咕哝”说一阵子，手手示意秋长老。一个寺院高僧，一个山寨头人，相向对目，二人得识，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山门处顿时响起欢呼声。
崖壁上，一只山鹰“嘎”声叫，放开宽鹏羽翅，滑向苍茫无际的绿茵丛林。
“阿弥陀佛。”
秋江长老对族长行僧人礼。老族长也合掌于胸，恭敬还一佛礼，主动报了“比比多”大名，脸上饱含厚道笑容。
男女老幼和族人兵丁让出一条道，老族长与秋江长老并排，慢慢步入山寨。稍感有些不对劲，明明刚才族人们挂着笑容，这小会儿功夫，大伙脸上便上愁容。再看老族长，凝滞眼目，轻缓步子，愁苦在心，好生不淡定的样子。
秋江长老停住脚，转向族长，阿弥陀佛，再行佛礼，慢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敢问老施主何方故念，竟如此放心不下？”
“有劳长老，”族长深叹一口气，依照佛礼，拱手回道，“贼人，……贼人吴天保兴兵反朝廷，过我乌蒙山地，笼络了山里大档子人西去反行省，未及官府，只到了白石江，便遭遇大理国军马镇杀。乌蒙山跟随去的上千人口，一去不返，空留妻儿老小独守家里。这，不造孽嘛。”
比比多族长说着上了情绪，眸生仇恨。
“阿弥陀佛，为过，为过。”秋江长老拂袖道，“吴天保罪孽，毁我大圆寺，竟又寻上山寨来……阿弥陀佛。”
“山寨族人，概不与外人相争。守山头这一方土地，躬耕劳作，狩猎为生，已传续了十五代族人。”老族长捋一把长须，道，“贼人吴天保先行派人上山动员我族为伍，遭我断言谢绝。义军西去后，以为万安无事了。哪里晓得，义军遭镇杀，吴天保带领所剩不到残兵回逃后，竟问罪我族，兴兵想要灭我山寨。哼！哪那么容易的事。我山寨兵丁，血性勇猛，满腔豪烈，严守南天门，仅凭滚石便把那帮子贼人砸下悬崖。”
老族长凝目路道，叹息道：
“只是，两方兴了兵火，哪有不死人的事。半个午时的打杀，箭伤致死，我族人整整搭上了八条人命。”
话到嚼头方才有味，此时无言甚比有言明。秋江长老听着族长颤抖的声音，已开始默默为亡者诵念经文。八口黑棺木齐摆寨心，护寨而亡的大英雄，受族人万般尊重。正好，多年不曾有过的机缘，今日得广西大圆寺的秋江长老及及其门下僧徒上山寨，比比多老族长拿定主意：先妥当安排僧人，再兴法事，请众僧为死者超度亡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