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柠”字时,没有费多大的努力就想到了东山梁、北坡屲,甚至更远的地方:莽莽关山,古老森林。
东山梁、北坡屲是村庄的地理标志,出生在村庄并且在村庄长大的人,如果不熟悉它们,就像不熟悉乡亲的面孔,虽然在骨气里保存了村庄的特质,但已经从内心的态度上对村庄有所疏离。东山梁、北坡屲的腰部,缠绕了层层“战天斗地时期”最好的成果——梯田,它们是我们的衣食福禄。顶部有许多谁也说不清是何年何人栽植的杏树、山桃树,当然,最多的还是灌木,它们个头不高,连成一片,枝条互相交织,密集地拥在一起,覆盖了更多的地表。这里是个好去处,我经常以捡柴火为借口,用大半天的时间,寻找在灌木丛下面容身的雉鸡留下的漂亮羽毛,观看一只蚂蚁从一堆枯黄的草叶下钻出。对了,灌木上还留下了一撮一撮的灰色绒毛,足以说明野兔也经常在里面避难,令凶猛的杀手山鹰无可奈何。
人们都说,灌木丛的第一粒种子,应该是远道而来的鸟雀以粪便的方式撒下来的,经年之后,它们扎根蔓延,生长在它们需要出现的地方。对此,我深信不疑。所以,鸟雀们有足够的理由来啄食灌木的花朵和果实,享受种植带来的乐趣。大自然赐予我们的许多东西,如果出现在恰当的地方,就会成为有用之材。山顶上的这些灌木不干扰庄稼生长,不侵占农田空间,就不会有被铲除的危险,反而因为它们会防止水土流失、抵抗风尘弥漫而受到村民们的欢迎。
不可忽略的是,它们也是我们生活中实用的宝贝。春末夏初,几场好雨,几场大风后,灌木丛开始疯长,很快就会绽放出黄色的小花。我见过那种花朵,就像划亮火柴的瞬间燃起的火焰那样大小,实在叫孩子们怜惜。我曾经用铲刀铲下一些带花的枝条,回家后用剪刀剪下顶端的部分,插在玻璃酒瓶里,置放在正屋的桌子上,昏暗的房间里倏然一片明亮。虽然这样的行为并没有得到大人的口头表扬,但从他们赞许的眼神里,我第一次明白了装饰美化的重要性。我还眼见邻居家用它们在门外的菜园子四周围了一圈,有这么一方栅栏,偶尔进入菜园采摘葱秧的孩子,就会像受到警告一样而胆怯地停下脚步,平日里大摇大摆进入菜园寻找青虫、啄食青菜的鸡们,就只有在栅栏外散步的份儿,而喜欢躲在大白菜下面伺机捕捉老鼠的猫,也发挥不出极高的跳跃水平而不能顺利进入菜园,只能焦躁不安地在栅栏外徘徊。
灌木丛的花还没有开放时,村民们会把长得稍长些的枝条割下,用绳子捆在一起,或者根本不捆扎,随便扔到架子车上运回来,交给饲养场的饲养员,由他们趁闲时编织筐子。这些灌木的枝条上长有尖利的小刺,摆弄起来得十分小心,可是我没有见到小刺扎过饲养员的手,他们摆弄这些灌木的枝条,如同摆弄光滑的柳枝一般,神奇之余叫人敬佩。这些编织好的筐子,均泛着新鲜枝条的清香,但和竹编的筐子在外观上实在不能相提并论,它们粗糙,扎手,但结实耐用,是装土和粪肥的上好工具,我家就有四五个这样的筐子。因我们山坡上灌木的枝条细小,只能派上小用场,尚未达到制作大农具用材的要求,春播结束后,村庄便会派出一些身强力壮者进山去。这座山,就是那时传说中的关山,远在一万八千里外,有泾河渭水重重阻隔。进山的人们要带足够食用十天半个月的干粮,还要带走一些诸如镰刀、砍刀、绳索、架子车之类的劳动工具和运输工具。他们是在一个清晨踩着露水出发的,那时候,村庄里的狗全叫了起来,几乎众人皆知。但疲惫不堪的他们是何时回来的,好多大人不知道,好奇的孩子们就更不会知道,只知道村庄的仓库里又新添了数十张耱。耱是他们守在山里打成的,有结实的主干,有均匀并且密实的排。它们的材料,均取自生长在关山原始森林里的高大灌木。由此而推知,关山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它偏远,它高大,它气候多变,它里面有攻击性很强的野兽。正因为如此,自小,我对进入关山充满了恐惧,但也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向往。
我必须知道这些来自关山的灌木名称,有人告诉我,它叫“柠”。以我有限的知识,实在搞不清“柠”到底有多少种类,但明白它们不是具有香艳气质的柠檬的“柠”,而是贴近百姓生活的柠条的“柠”。东山梁、北坡屲的柠条,我知道它们具有柔韧、富弹性、易弯曲的特性,风干后不变形,且结实耐用。那么,取自关山深处的材料一定也具有这样的特征。只是,取自关山的材料是否也叫柠,估计乡亲们也不会有准确的答案。好吧,“柠”,就是它们的笼统名称,至少涵盖了它们柔韧的品性。
关山浩荡逶迤时,随便一甩,就有了天高云淡的六盘山。有年秋天我在六盘山的西边朝左一拐,两个小时后就钻进了它的腹地。这是一处充满神秘的地方,手指并拢般的山尖捏着一汪几十亩见方的湫水,碧波荡漾时,似有乐声从水底蹿出。晨光微照,雾气蒸腾,似有水族朝会。湫水四围罩满了绿树和灌木,里面绽放着红的、黄的、白的野花。我就这样不经意靠近了关山的边缘,那时,我实在有拍照的冲动,想留下那些大自然的美好与神秘。远离尘嚣的山水处,必有先人们留下的庙宇。这里的庙宇名称我忘记了,只记得瘦削的住持带我穿行于灌木绿树间,介绍着这里的许多传说和典故。在一丛灌木前,他停止了慢慢前进的脚步,然后从灌木上折下一根枝条,掐成尺许长的两根,又用冰草缠绕起来递给了我。他告诉我说,这是一对柠条,风干后就是一双筷子。
我不想给这双从神秘之地带回来的筷子赋予什么特别的寓意,它只是一双未经任何加工的柠条筷子。我半生奔波于生计,仅为一口吃食而活,便十分感激与吃饭有关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