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喜欢收藏古玉，他一向认为，古玉是中国文化的源头，它产生在文字之前。也就是说，在汉字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有玉了。大家普遍认为，那时的玉，是用来祭天礼神的，为巫师所专用。我们去博物馆，经常会看到“红山文化”和“良渚文化”的玉器，那就是史前的东西，它们的精美，常常令人惊愕。在远古时代，用原始工具，要把比钢铁还硬的玉石，加工得如此精细完美，真是不可思议啊！
女儿晚晚对这些东西却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一生下来，家里就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古玉。爸爸高兴的时候，就会对她说，这个叫玉猪龙，是红山文化的，距今至少四千年了；这个呢，是良渚文化的玉琮，是五千年到八千年前的东西，纹饰精美得像是用现代工具制作出来的；而这个呢，是汉代的玉辟邪，它是龙的一个儿子，龙一共有九个儿子，它是其中之一；这件呢，是辽代的玉，它叫“春水”，这是一个天鹅，这只鸟叫海东青，它非常凶猛，利喙可以把天鹅的脑瓜啄开……
晚晚却记不住这些东西，爸爸的话，大多数都是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出来了，脑子里只留一丝痕迹。
她倒是对爸爸的一面铜镜很感兴趣。
爸爸除了古玉，其他东西也会收一点。比方那只青铜熏炉，他说是汉代的，名为“博山炉”。炉盖做成蓬莱仙山的模样，炉中点燃香料，袅袅青烟就从镂空的炉盖中飘出来，古人看着它，就觉得自己仿佛得道成仙了似的。
他还淘到一些红玛瑙珠子，说是西周时期的东西。他编了一个手串，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晚晚。他说：“这样的珠子，在古代，是只有王侯级别的人才能拥有，它是十分珍贵的古代珠宝！”他还说，只有西周的大墓里才出这样的东西。
晚晚听说是墓里出来的，吓得不敢要。她说：“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呀？我不要我不要！”
妈妈觉得珠子漂亮，说它像鱼肝油颗粒一样晶莹剔透，珠光宝气，她就抢了去。她说：“都几千年了，人早已化为尘土，没什么可怕的。几千年，一代代人，生生死死，什么地方不埋死人啊！”
爸爸好像不太情愿把珠子送给妈妈，他对她说：“你不怕，为什么我妈去世之后你就不肯住原来的房子了？为什么一定要搬进新房子里来住？”
妈妈说：“你无所谓，那你妈死在那张床上的，你敢睡吗？”
爸爸说：“我无所谓啊，我不怕的，自己的妈妈嘛，她变了鬼也不会来害我，我是她儿子呀！”
妈妈说：“你得了吧！”
晚晚发现，妈妈说这个话的时候，嘴角浮起了不屑的讥笑。
爸爸写字台左边的抽屉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底下，晚晚有一天翻到了一面铜镜。
看着铜镜上那些既不像龙又不像鱼的动物，晚晚想起了爸爸以前说的话，他说这是一面唐代的铜镜，上面的图案是海兽和葡萄。“海兽是什么东西？”晚晚当时还问。爸爸说：“也许是海狮，也许是海豹。”
爸爸还说：“古代青铜器上的绿锈和红斑，这些现代人都可以造假，用化学药水浸泡腐蚀就做出来了。但是晚晚你注意看，红斑绿锈之间，还夹杂着星星点点或隐隐约约的蓝锈，孔雀蓝，这是造假不容易做到的，也是造假者通常忽略的。”
没错，晚晚拿起这面铜镜，看到了上面斑驳的绿、斑驳的红，还有几星蓝色。这表明，它是一件真正的古代的东西，而不是现在的人造假做出来的。
她喜欢这面镜子。海兽葡萄的图案，看上去繁复，但是一点也不乱，疏密有致。那些海兽的爪子、身体、胡须，刻画得生动有趣，简直像家里的猫一样可爱。
然而想到她家的猫，那只目光深沉的大猫咪斯瓜，晚晚的心感到一阵抽搐。心痛的感觉，两年过去了，一点都没有好转。
咪斯瓜去了哪里？它从来都是会自己回家的。只要轻轻地叫一声“咪斯瓜”，它无论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就会紧步跑回家。但是它不会直接跑到晚晚面前，它总是停步在院墙上，看着晚晚，看着屋子里的人。它在想什么？晚晚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但是她可以肯定，它一定是在想什么。好像，它是一只内心装了很多秘密的猫。
铜镜的正面，是一点锈斑都没有的。记得爸爸说，只要用兽皮一擦，就能照出自己来。晚晚没有兽皮，但是她把铜镜对着自己，已经看到自己的脸了！她的脸在这面古代的镜中，是模糊的，就像隔了一层雾。但是，她是能够认出自己的，雾的后面，是她红得就像涂了唇膏的嘴，还有那精巧的鼻子，一双眼睛，则充满了疑惑，这又让她想起他们家的咪斯瓜。
她的心自然又是一痛。
猫最早是奶奶养的，她觉得它长得像一只瓜，具体是什么瓜，西瓜还是南瓜，她也说不上来，所以她叫它瓜小姐，咪斯瓜。奶奶不止一次在晚晚面前说：“咪斯瓜是你爷爷的灵魂附了体的。”
晚晚说：“奶奶你是要吓我吗？”
奶奶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看人的，他对谁都不放心，看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光。”
晚晚说：“可是，猫咪的眼睛不都是这样的吗？”
奶奶说：“不是的不是的，你爷爷的眼睛才是这样的。”
后来咪斯瓜不见了，全家出动去找，还在很多地方贴了寻猫启事，复印了咪斯瓜的照片，写上了爸爸的手机号码，还有重谢2000元之类的话。
爸爸把别人家的一只猫抱了回来，因为它和咪斯瓜长得确实非常像。只不过，奶奶一见，就说它不是咪斯瓜，因为她一看它的眼睛就知道了。
奶奶没有说出口，但是晚晚知道，咪斯瓜的眼睛，和爷爷一样的。
爸爸说：“如果找不到咪斯瓜，就把这只猫留下来好了，猫还不都一样，何况，它们长得完全一样！”
但是人家很快找上门来了，那女人发疯似的从爸爸的怀里把猫夺过去。她把爸爸的手都抓破了。但是爸爸说，那是猫爪子抓破的。
咪斯瓜去哪里了呢？咪斯瓜——咪斯瓜——晚风中晚晚的叫声很凄惨，她想象它找不到家，在暮色里迷茫的样子，心里很痛。她还想象，它钻进垃圾桶扒东西吃，然后钻出来的时候，皮毛又乱又脏，甚至还被人打瘸了一条腿，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蓝光，它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
晚晚把铜镜拿走了，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她发现，生锈的青铜，它的气味是那么浓，就像血的气味。爸爸说过，出土的东西，你把它放到鼻子下面闻一下，或者你再对着它哈一口热气，就会闻到它的土腥味。
它没有土腥味，所以，晚晚认为它不是出土的东西，它应该不是墓葬品，不是从墓里面挖出来的。
否则，她一定不会碰它，更不会把它塞到枕头底下。
她经常一个人的时候，把铜镜拿出来，看里面的自己。
每次把它拿出来，她都会用自己的衣袖在镜面上擦几下。而她在镜中的影像，也越来越清晰了。从一开始的只能看到朦胧的五官，就像隔着水蒸气看到的那样，到慢慢连睫毛都能看出来。最后，铜镜竟然明亮清晰得就像今天的水银镜子了。
其实，晚晚很喜欢从前那样。也就是，她看到自己的脸在镜子里模模糊糊的，觉得挺好。她看上去就像一团雾，就像是一团漂浮着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很美，而且很轻，一颗雀斑都没有。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点了点那团雾，雾晕化开来，好像她的脸在镜中真的是漂浮着的。她的食指划拉了一下，她的脸在镜子里好像起了一阵涟漪。
她又点点镜子里的鼻子，鼻子动了动，荡开一圈圈水波似的。戳戳镜中的眼睛，眼睛居然闭起来了。
看着看着，就用衣袖擦一下，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已然是她的下意识动作。可见在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希望铜镜变得更清晰一些。
爸爸并没有发现他的海兽葡萄镜被女儿拿走，他还是沉浸在他的古玉中。他把盗墓的人带到家里，在他的小房间里，他们低声说话，有时候也会大声争吵。他们的身上，有一股土腥味，他们走过的时候，晚晚闻到了，她知道这些人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她感到害怕。
他们把盗来的古玉卖给爸爸，也会有一些青铜器物和陶罐。爸爸的兴趣当然是古玉，但是青铜器和陶器价格很便宜的话，他也会留下。这是爸爸亲口对她说的。他还告诉她，这些盗墓的人，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有的上次是真的去盗墓了，这次带来的东西，却是从古玩市场买来的赝品。“他们骗不了我！”他不无得意地说。
妈妈很少在家，她在外面总是有应酬。她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管，老板认为她不仅是一个称职的会计，还是非常优秀的公关人员。据说她酒量很好，那是奶奶说的。晚晚知道奶奶没有瞎说，妈妈确实常常在外面喝酒。她哪天喝酒了，晚晚都闻得出来。她很少不是带了酒气回家的。
奶奶对晚晚说：“你妈妈怀你的时候，还天天出去喝酒！”
妈妈晚上回家，经常是直接就跑进房间里，倒在床上就睡了。爸爸就在他的小房间里过夜。半夜晚晚醒来，还看到小房间的灯亮着。只不过，那灯光，就像手电筒的光一样，只照着爸爸的脑袋。他在灯下看他的玉。他还常常用一个会发光的放大镜，贴着自己的眼睛，一道光照在一块古玉上。
“晚晚！”妈妈有时候会半夜突然推开晚晚的房间，她闻到她的酒气，就在黑暗中装睡，不理她。她就骂骂咧咧地说：“我知道你没睡着，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晚晚坚持不出声。她庆幸妈妈推门进来的时候，自己正好已经把铜镜放回枕头底下，熄了灯。
十岁的女孩爱上了镜中的自己，她揽镜自恋，看到蒙了一层薄纱的铜镜里，自己唇红齿白，貌美如花。
镜中隐约处，总有一个年长的女人，为她挽起高髻，插上金簪。一个形容憔悴，一个面如满月。晚晚回头看身后，却是门掩黄昏，四处寂然。
她是谁呢？是奶奶，还是妈妈？金簪有时候被她从发际拔出，好像是要刺进晚晚的太阳穴里。晚晚抬起右臂，拂了一下镜面，隐约的妇人便烟一般散了。
奶奶说，等晚晚长到16岁，她要告诉她一个秘密。晚晚说：“什么秘密？”奶奶说：“你还没到16岁！”晚晚说：“就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奶奶说：“你这个小姑娘说话不吉利，等不到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活不到那一天吗？”
大人是不是都有秘密？很多秘密？爸爸也说过，不，他好像经常说：“这是个秘密！”什么秘密？每一块古玉里，都有一段秘密吗？爸爸说，玉蝉大部分都是含在死者嘴里下葬的，不是说要一鸣惊人，而是因为蝉会蜕壳，可以获得重生。“这是秘密吗？”晚晚问。爸爸说：“这不是秘密，但是，放进嘴里的玉蝉，后来变成了蜈蚣，这才是秘密。”
“你知道你奶奶是怎么死的吗？”妈妈有天对晚晚说。
晚晚很好奇，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作如此问。她感到害怕，奶奶难道不是病死的吗？晚晚最后看到奶奶的时候，她坐在床上，背后靠着三个枕头。她容光焕发地对晚晚说：“我找到了咪斯瓜，它就在我的床底下！”
晚晚知道她在说胡话，但还是弯下身子看了一眼床下，只有两只拖鞋，像两只鸭子一样浮在那里。
“奶奶是怎么死的呢？”晚晚问。妈妈说：“这是秘密。”
腊月天降大雪，爸爸不见已经三天。“这是秘密吗？”晚晚问妈妈。妈妈说：“当然是秘密！”
“不过，”她又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晚晚，爸爸被抓进去了！”
“为什么？”晚晚惊呆了。
“因为盗墓的人把他咬出来了！”
第四天，爸爸回家了。他说：“我没什么，不关我什么事！”他告诉晚晚，两个盗墓的人，都被判了无期徒刑，也就是说，他们会在牢里关一辈子。
爸爸说，盗墓的人，有的进了古墓里，就再也出不来了。那是因为，很多古墓都有机关，或是暗箭，或是毒气。还有的人，是因为同伴丢下他不管，自己拿了宝贝逃走了，他在很深的墓坑里爬不上来，就饿死在古墓里了。
“他不会喊吗？”晚晚问。
爸爸说：“他不敢喊。”
爸爸还说了不久前发生在宁夏的事，两个盗墓者，还在墓道里，公安来抓人，他们不敢出声。上面的人以为底下没人，就把挖出来的土回填下去。就是这样，下面的人还是不敢出声，就这样被活埋了！
“他们没挖到玉。”他说。
他又说：“他们挖到了铜镜，很多铜镜。”
“我的铜镜呢？”晚晚最怕他想起他的铜镜。它在她的枕头底下，还好，她把它藏得更好，是枕头下的褥子底下。
“谁也不会要你那些废铜烂铁！”妈妈背起包，又要出门应酬。她对爸爸说：“你就给我在家好好待着，放你出来算你命大！”
爸爸问晚晚：“你知道咱们家的猫，咪斯瓜，它到哪里去了吗？”
凡是想到咪斯瓜，晚晚的心就会一阵抽搐。她太爱这只猫了，它不见了之后，她曾经在大街小巷找了它一个通宵。她倔强得谁的话也不听，夜深了，她还坚持要找它。妈妈愤怒得要打她，她破天荒地迎着妈妈站着，准备她打。她似乎只是在假装：打吧，打吧，即使打死，她也不会回家，除非把咪斯瓜找到！
奶奶陪着她，一直找到天亮，还是不见咪斯瓜的踪影。
奶奶当时认为，咪斯瓜已经不在人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晚晚不相信，她要见到咪斯瓜，即使它真的是死了，她也要见到它，哪怕只是一张猫皮。
奶奶说：“你妈妈不会告诉你的，她不会说出来的。”
晚晚不知道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妈妈知道咪斯瓜的去向？奶奶说咪斯瓜已经死了，难道和妈妈有关？
晚晚对妈妈的敌意，自从咪斯瓜失踪后，就更深了。有时候，她喝得酒气冲天地回家，晚晚看见她回来，就当没看见一样。而妈妈，已经躺到床上了，没洗澡，也不刷牙，她会突然跳起来，跑到晚晚的房间里，质问她：“你说，我还是你妈妈吗？”
晚晚不理她。
她说：“你眼睛里没有我这个妈妈，我也不想看到你这个女儿！”
她刚走出去，晚晚就把门很响地关上了。
她听到屋子外面，传来妈妈哇啦哇啦的声音，那是她吐了。晚晚推开一道细细的门缝，看到她趴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对着里面呕吐。她的背影瘦弱，她只有一只脚穿了拖鞋，另一只脚光着，脚底有红色的痕迹，“那是破了，还是踩到了葡萄酒？”晚晚想。
爸爸从来不跟妈妈争吵。从来都是她很不耐烦地责怪他，或者就是骂他，讥笑他。但是晚晚一点都不觉得爸爸窝囊，她完全感觉得到，他的无声，非常强大，他以漫不经心来对付妈妈，让她感觉有火发不出，有劲使不上，让她感到窝囊，让她失败。
晚晚并不向着谁。她讨厌妈妈，尤其是她喝了酒回来的时候。她也不喜欢爸爸，特别是他和妈妈对峙，他的那种阴森森的态度，他就像一个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人，身上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这时候，晚晚倒是非常同情妈妈，觉得她很可怜。虽然看上去她是占上风，因为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她在抱怨、发泄、咒骂，但是晚晚还是觉得她可怜。妈妈没有赢，她被一堵沉默的墙顶回来，那是一堵厚重、黑暗的墙，没有办法跨过去，只能被逼在墙角，在那里闷死！
奶奶去世，晚晚是完全没有想到的。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死”这件事情，她之前一直不知道死是一个什么东西。反而，觉得死好像是挺好玩的，所以经常挂在嘴上，开心死了，烦死了，好听死了，笑死了，死这个字是那么的慷慨，想用就用，随便用。可是看到奶奶躺下了，直挺挺的，硬邦邦的，脸变得陌生，谁叫她都不理睬，没反应。这就是死啊？这是真的死，不是说着玩的！死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状态，它会让人变成这样，她再也不会坐起来了，不会再说一句话，不会再理任何人，不会再理会任何事了。
晚晚还有一句话要对奶奶说，很重要，必须说。但是，她知道，没机会了。
妈妈曾经说过一句话，她讨厌咪斯瓜，是不是？晚晚努力要回想起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却再也想不起来了。甚至，她是不是真的说过，晚晚都无法确定了。
咪斯瓜呢，它有秘密吗？
过了年就是十一岁的小姑娘晚晚，真的是迷上了照镜子。这面唐代的海兽葡萄镜，成了她的秘密。她不是喜欢这面镜子，而是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她在镜子里忽远忽近，有时候模糊，有时候清晰。她看见自己有时忧郁，有时笑靥如花，有时则对着镜子落下泪来。晚晚你为什么落泪？你是在体验人生除了欢笑，也有很多很多的悲哀吗？那么你的悲哀是什么？你为什么而感到悲哀？
这悲哀，就是你的秘密吧？
不告诉妈妈，不告诉爸爸，也不告诉老师同学，奶奶和咪斯瓜已经不见了，想告诉他们也做不到了，那就告诉自己吧！告诉这面唐朝的镜子，告诉镜子里的自己。
她揽镜而笑，对着它学会了妩媚，学会了青睐，学会了顾盼流转，好像镜子里面既是自己，又是另外一个人。她们之间不需要说话，只要相互看着，笑一笑，皱皱眉，噘噘嘴，挤一挤眼睛，心领神会。
而看她在镜子里哭，则自己也被感动了。“晚晚，”她对自己说，“你为什么哭？你不要哭好不好？”这么说，哭得就更欢了，好像流泪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她的泪滴落在铜镜上，她用衣袖擦它，它突然就变得明亮起来了，它把屋外的阳光抓进来，投射到天花板上，晚晚抬头，看见了一只蜘蛛，它被镜子里的光照着，一道银丝闪亮闪亮的。
“晚晚，你长得和你爸爸很像呢！”以前奶奶这么说。现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晚晚对自己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和另外一个人长得像呢？晚晚，你真的和爸爸像的呀！额头、鼻子，还有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像的。”
她不喜欢像爸爸，也不喜欢像妈妈。反正她就是不愿意像别人。她把鼻子捏住，往前面轻轻地拉，要是它能够这样隆起来，是不是很好？
而她的鼻子，有点塌，和咪斯瓜是不是一样？该死，又想到了它，那可爱的咪斯瓜！
晚晚居然在铜镜里看到咪斯瓜了！“咪斯瓜！咪斯瓜！”她对着镜子叫它。她张张嘴，它也张张嘴；她对它挤挤眼，它也对她挤挤眼。是咪斯瓜呀，真是它！“咪斯瓜你上哪儿去了？咪斯瓜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呀！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在找你，我不相信你会不见了，我想我一定能找到你！咪斯瓜你想不想我呢？”
喵——咪斯瓜叫唤了一声，它红色的舌头半吐了出来。
晚晚突然发现，镜子里不见了自己，只有咪斯瓜的胖脑袋，满满占据了整个铜镜。
“咪斯瓜，你是要说话吗？”晚晚浑身汗毛直竖，但是她硬着头皮要跟咪斯瓜说话，她看出来了，它有话要说。
喵——咪斯瓜又叫了一声。
咚咚咚！妈妈在外面敲门，她说：“晚晚，晚晚，开门！”
晚晚只得把铜镜塞到枕头底下。
“什么事呀，妈咪？”晚晚很不高兴。
“你的巧克力给我吃一点，”她在门外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好饿，饿得要吐了！”
都什么时候了？晚晚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小钟，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她还来敲门，有这样当妈的吗？
“我知道你还没睡，我看到门缝里的灯光了！”她说。
妈妈拿了巧克力，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怕。
可是铜镜里再也看不到咪斯瓜了，它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晚晚想，是不是因为它变得越来越清楚了？她已经能够在铜镜中数清楚自己有几根睫毛了。古代人的镜子，原来这么好啊！当年，在唐代的时候，它是谁的？拥有它的，是一个老太婆呢，还是小姑娘？或者是妈妈那样凶巴巴的中年女人？晚晚愿意它是一面小姑娘使用的镜子，她和她一样年纪，或者比她大一点也可以，她是一个漂亮的大姐姐吧？爸爸好像说过，唐朝的女人都比较胖，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胖才好看，不像现在，都要瘦。晚晚班里有个同学，因为是个胖子，她整天觉得别人都在嘲笑她，所以后来她就不来上学了。
爸爸的书橱里，放了一个陶俑，是一个盘了发髻的女人，他说她是唐朝的，她看上去真的很胖，但是晚晚觉得她不难看。
她也是像晚晚一样，有事没事就对着镜子看吗？也会像她一样对着镜子笑笑、皱皱眉、噘噘嘴吗？也会和镜子说话吗？也有时候突然就对着镜子流泪吗？古代的女子，可能更喜欢哭吧？她们也没什么玩的，照镜子应该就是觉得很有乐趣的。
晚晚把铜镜反过来，好像那样就能判断出它原先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能看到什么呢？上面有眼泪的话，能看出来吗？滴在铜镜上的泪，一千年之后，早就干了，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吗？泪滴的地方，肯定锈得更厉害，锈成了红斑，还是绿锈？可能那一星孔雀蓝，就是曾经泪滴掉在上面的痕迹吧？
但是这个唐代的女孩为什么要哭？晚晚又想，唉——哭还要理由吗？女孩子哭根本不需要理由，想哭就哭了，悲伤哭，高兴了也要哭，不想哭的时候，可能突然也就哭了起来。不是这样吗？晚晚就是这样的。
那么后来，这个女子，她是怎么把这面铜镜丢掉的呢？嗯，没错，晚晚就是这么想的，她丢掉了它，否则，它又是怎么来到晚晚的家里，到了晚晚手上呢？
人总是要死的，人死了，就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弃了。就像奶奶，她一直说她手上的那个镶翡翠的戒指不会给任何人。她有好几个漂亮的戒指，有一个是镶嵌了红宝石的，她说这个戒指会送给晚晚，说红宝石喜气，会给晚晚带来好运。她的翡翠戒指，那翡翠又绿又水，其实是太漂亮了。妈妈几次说：“你奶奶的翠戒可能会值一百万！”晚晚知道，那是爸爸对她说的，只有爸爸才会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
“死了能带走啊！”晚晚听到妈妈这么嘀咕。以前没在意，现在晚晚想起来了，奶奶说她的翠戒谁也不给，妈妈当然不高兴。那么现在，奶奶已经不在人世，那个翠戒呢，去了哪里了？
“她后来就出嫁了吧？”晚晚继续想象这面铜镜的主人，她出嫁的时候，会丢弃它吗？她一定会带着它去夫家。小小一面铜镜，带过去不难。她肯定不会丢下它。
她一天天老了，最后她死了。那么铜镜，是和她一起下葬了吗？和她一起装进棺材里，埋在土里。然后，一埋就是一千年。再然后，她腐烂了，变成了灰，变成了泥土，但是铜镜不会烂掉，它就被盗墓的人挖出来，然后又来到她家里，到了她的手上。
晚晚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她害怕墓里出来的东西，难道，自己竟然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枕着一件墓里的东西睡觉吗？她头皮发麻，差一点把它扔了！
但是她的手，反而更紧地抓住铜镜，唯恐它掉到地上似的。
晚晚更愿意相信，她死的时候，并没有将铜镜陪葬，而是传给了她的女儿。那是一个跟她妈妈一样美的女人，她珍爱它，经常拿着它，照见自己，也在镜子里看到她的妈妈呢！
那么，已经死去的人，也会在镜子里看到吗？镜子在黑暗中，是看不到它的，看不到镜子，镜子里所有的东西也就无法看到。所以每次揽镜自照的时候，晚晚都要把灯打开。灯光填满了她的房间，也像水一样从门底下的缝里淌出去。所以有时候妈妈半夜回家，她听到门上钥匙的响动，就会马上把灯关掉。镜子和她，就一起陷入了黑暗，什么都不见了。
镜子在黑暗中还存在吗？有时候晚晚不开灯，只是摸黑把它从枕头下面摸出来，它并不是冰凉的，它在枕头底下吸收到了她的体温。她在黑暗中抚摸着它，它凸起的海兽葡萄图案，以及位于中心的那个镜钮，就像妈妈的一个乳头。当然她更爱抚摸铜镜那平整光滑的一面，那种光滑细腻，甚至是要超过皮肤的。是的，比她十来岁小姑娘的皮肤还要细腻，它传递给手心的，就是皮肤一样的感觉。
小姑娘晚晚，果然就在铜镜里看到了奶奶，她死去了的奶奶！晚晚惊愕得差一点叫出声来。但是奶奶安详和蔼的笑容，让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不再害怕。奶奶给了她很亲切的感觉，她笑得比晚晚记忆中的奶奶更温和。她看上去不是太清楚，但晚晚不会认错的，她的的确确是奶奶，她蓬松花白的头发下面，那双眼睛，弯弯的，笑眯眯地看着晚晚。
晚晚不知道自己是否叫了她一声奶奶。她傻傻地看着奶奶，看着她笑。然后她也不记得奶奶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话，她有没有说话，晚晚也不能肯定了。
客厅大门的钥匙响了，是妈妈回来了，晚晚赶紧把灯关掉，一切都瞬间陷入了黑暗，当然包括铜镜、铜镜里的奶奶，还有她自己。
她听到妈妈把包扔在沙发上的声音，听到她脱下来两只鞋子，又听到她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妈妈是在听晚晚房间里有什么动静。晚晚在黑暗里抱着铜镜，她一动不动，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她闻到了妈妈呼出的酒气，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吧！
把铜镜抱在胸口的晚晚，模模糊糊睡着了。入睡之前，她在努力回忆，奶奶在铜镜里出现，她到底有没有说话，她又说了些什么呢？
第二天醒来，她才想起来了，奶奶是跟她说话了，她在镜子里敛了敛她花白的头发，对晚晚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晚晚说：“是真的秘密吗？”奶奶说：“是真的！”
晚晚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了，是的，奶奶告诉她，他们家的猫，咪斯瓜，不是不见了吗？它可不是走丢了，而是已经死啦！
“什么？”晚晚跳起来，使劲地揉眼睛，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她醒了，她当然不是在做梦，她是非常清醒地在回忆昨晚和奶奶的镜中相见。是的是的，奶奶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他们的咪斯瓜，不是走失了，而是死了！
而且，它是被妈妈踩死的！
“她把它踩在脚底下不松开，它就死了。”奶奶是这么说的。
奶奶说：“因为你妈妈恨我，她一直巴不得我死，但是她没有把我踩死，她不敢踩死一个人，她就把咪斯瓜踩死了，因为咪斯瓜是我养大的，它是我的宝贝。”
晚晚不记得自己昨晚是不是哭了，一定是哭了，而且哭了很久。她拿起铜镜，看到了自己有点浮肿的眼睛，更证明了自己昨晚是哭得有点厉害的，她现在还抽搐了一下呢！她想起来了，自己就是哭着哭着最后睡着的。睡着之后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乱七八糟的梦，有很多可怕的细节，有些好像还能回想起来，但是大多数都忘了。
真是这样吗？她心爱的咪斯瓜，她最亲爱的朋友，被她的妈妈踩死了！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妈妈吗？世界上真有这么狠心的人吗？她的妈妈难道是这样一个狠心的女人吗？
她希望在爸爸那里求证，咪斯瓜到底是怎么死的。她想起来了，爸爸好像对她说过，咪斯瓜去了哪里，这是一个秘密。那么他知道这个秘密吗？他知道是妈妈踩死了它吗？他会把这个秘密告诉晚晚吗？
她去看了妈妈所有的鞋子，她想在某双鞋子底下发现一些什么，比方血迹，或者一些毛。
“晚晚你动过我的鞋子了吗？”妈妈大发脾气，“你不要赖，我的鞋柜谁动过了我一看就知道了！”
晚晚看到了妈妈眼里的凶光，她有点害怕。她又将目光下移，盯着她的脚看，她出现了幻觉，她看到她的咪斯瓜此刻就被妈妈踩在拖鞋底下，它挣扎了几下，她踩得更重了，直到它再也动不了，眼珠子凸出来，嘴里流出鲜红的血来。
晚晚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爸爸闻声从他的书房里冲出来，他以为晚晚是因为委屈而大叫。他把她抱进怀里，对妈妈说：“没人动你的鞋柜吧，你是自己醉醺醺回家乱塞一气忘记了吧！”
妈妈对爸爸说：“你得了吧！”
爸爸妈妈正式决定离婚的那一天，晚晚发现铜镜上出现了一条裂缝。那是原先就有的吗？细小得难以察觉，完全摸不出来，只有在灯下凑近它看，才能看到。
妈妈搬走了十几个大行李箱，都是她的衣服，还有鞋子，她是个时尚的女人。爸爸对晚晚说：“以后你就没有妈妈了，她去当别人的妈妈了！”
可是在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妈妈留下的印记，她的东西爸爸不知道扔了多少，但是，依然是处处都可触及。
香水味混杂着酒气，那就是妈妈！
晚晚早就想好了，要是爸爸给她带回来一个新妈妈，她就把她推到河里去。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大桥，桥下是湍急的河水。以前他们一家饭后散步经常路过这座大桥，每次都会在桥栏边俯瞰滔滔江水。“掉下去肯定没命。”爸爸说。
“谁会掉下去，真是的！”妈妈说。
“跳下去呀，”爸爸说，“每年都跳下去好几个的。”
晚晚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跳下去？那不就死了吗？不怕死吗？
爸爸好像知道晚晚在想什么，笑着对她说：“因为有些事比死更可怕，所以……”
晚晚终于决定，要把这面唐代的海兽葡萄铜镜扔到河里去。它带给她太多的秘密了，她感觉自己已经承受不起这么多的秘密。奶奶现在变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镜子里，她那一头花白头发，就像蜘蛛网一样，蒙在镜面上。她居然告诉晚晚：“我是被你妈妈害死的！”
奶奶说：“晚晚，你妈妈是个狐狸精变的，她不光害死了我，还会害死你爸爸，还有你！”
她在铜镜里的笑容，让晚晚感到毛骨悚然。
“晚晚！”有一天她回到家，踏进家门，就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叫她。她完全没有准备，吓得想要返身而逃。但是妈妈把她一把拖了进来：“我又不是鬼，看把你吓得！晚晚你说，我是你妈妈吗？”
晚晚点点头。
“你是不是我女儿？你为什么那么恨我？为什么怕我？”
晚晚说：“你为什么踩死咪斯瓜？”
妈妈说：“你听谁嚼舌头？怎么是我踩死的？谁说的？是你爸说的吗？”
“不是爸爸说的！”晚晚说。
“那是谁？”妈妈的身上一股香水味，破天荒的没有酒气。她看上去愤怒得要发疯了，她说：“一定是你爸爸说的，他可真会造谣！晚晚我告诉你，我没有踩死猫，咪斯瓜是被人家套了去的，我找到那个地方了，我还看到它的猫皮贴在墙上。”
晚晚的心像被锥子戳了那么痛。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到处找啊找啊！”晚晚好伤心！
妈妈说：“告诉你们有用吗？你们去看到猫皮它就能活过来吗？你看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晚晚，”妈妈说，“你就因为这个恨妈妈吗？现在我告诉你，不是我，你相信了吗？你还恨我吗？”
晚晚还恨她！因为她当了别人的妈妈。尽管她一直都不是个好妈妈，她很少管她，每天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晚晚讨厌她，但是她还是不愿意她成为别人的妈妈！
“晚晚你跟我走好吗？跟妈妈走，那里有个很好的姐姐，她会照顾你的，你会喜欢她的！”
“我不要什么姐姐！”晚晚歇斯底里地说。
“那你就待在这里吧，你很快就有个新妈妈的！”
晚晚说：“我谁也不要！”
妈妈说：“晚晚，你不是知道很多秘密吗？你想知道很多秘密是不是？那你想过没有，那些秘密是真的吗？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知道吗？假的秘密还是秘密吗？”
看晚晚不说话，妈妈又说：“即使是真的秘密，你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你一定要知道吗？”
晚晚看着妈妈，发现她的脸上蒙了一层雾，就像是在铜镜里看到她。她是在镜子里的妈妈，还是站在她面前的真的妈妈？
“你想知道是不是？”妈妈说，“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奶奶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不要不要！”奶奶好像说了，她是被妈妈害死的，难道现在妈妈要亲口告诉她，承认自己害死了奶奶吗？她会不会说出了这个秘密后，就把晚晚也杀了呢？
晚晚说：“不要不要，我不想听！”她一边说，一边想逃回自己的房间去。但是妈妈拉住了门，不让她关门。
晚晚感觉到了自己的危险，奶奶说得没错，她害死了奶奶，有一天也会害死晚晚的。恐惧笼罩了她，她开始发抖。她用可怜的哀求的眼光看着妈妈，她想对她说：“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是你女儿呀！”但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在发抖，像一片树叶。
她没地方可逃，门被妈妈把守着，她只能可怜地看着她，希望她不至于真的下手。
她会怎么对付她？晚晚想象，妈妈也会像踩死咪斯瓜那样把她踩在脚下吧？她也会像咪斯瓜一样被踩得眼珠凸出来嘴巴里淌血吗？
她是不是应该大叫？大喊救命，或许邻居就会听到，就会报警，就会打电话叫爸爸来。
妈妈堵住门，对她说：“你知道你奶奶怎么死的吗？她是被你爸爸害死的！”
晚晚惊呆了，不会吧？按奶奶自己的说法，她是被妈妈害死的呀！
“你不相信是吧？”妈妈说，“你可以去问你爸呀，让他告诉你，让他自己说，他妈是不是被他害死的！”
“你问他，奶奶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奶奶的翡翠戒指到哪里去了。”妈妈说，“你爸就是个吸血鬼，他心里除了古玉，除了那些棺材里挖出来的东西，就没有别的！没有妈，没有老婆，也没有你女儿！家里所有的钱都被他去买古玉了，你奶奶的存款、退休工资，所有的钱，都被他拿走了！你奶奶不给他，他还打奶奶，晚晚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他把我的钱也都偷走了，还四处去借、去骗，借了钱从来不还，他还挪用了公司的钱，他总有一天要被抓进去，判刑、枪毙！”
妈妈哭了起来，她说：“你说我能跟他过下去吗？总有一天我会被他害死的！”
“晚晚，跟我走吧！你要再待在这个家里，你也迟早要被他害死。我是你妈妈，你是我亲生的女儿，你不相信我吗？我会害你吗？”
她要去拉女儿的手，晚晚却躲开了。
直到楼道里响起了爸爸的脚步声，妈妈才松开晚晚房间的门把手。爸爸的脚步声很特别，总是一脚深一脚浅的，一轻一响，好像他是个瘸子似的。
晚晚就把自己的房门锁住，她衣裳也没有脱，就躺倒在床上睡觉了。
然后她听到了客厅里两个人争吵的声音，接着，是打斗的声音。再接着，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将近凌晨的时候，她被一声猫叫惊醒，叫声仿佛是从她枕头底下传出来的。她伸手摸出了铜镜，发现它今天特别模糊。她用衣袖擦拭镜面，它依旧像是蒙了一层雾。
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看清楚了铜镜里的妈妈，她面容憔悴，双眼凹陷，头发蓬乱得像是故意烫成这样乱鸡窝一样的发型的。她在镜子里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好像不让更多的秘密从她的嘴里漏出来。
晚晚看到妈妈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那不是奶奶的翠戒吗？！半个鸡蛋形状的戒面，又绿又透，好像是有一道绿光，鲜明地照射在铜镜上。
晚晚已经想不起来谁说的了，好像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在别人的镜子里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