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乱世之争,从来没有真正的无辜……
人们只知道张大帅就张嫣儿一个宝贝千金,却不晓得张家的血脉有多少都送在敌人的枪口下。张嫣儿从来都不为活着而感到幸运。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累,它多了份责任,多了份坚持,更多的,是时间留下的痛苦和恐惧。
所以当张嫣儿被城外散兵绑来作人质时,她倒是非常的镇定。活着是命,死了也是命。
当然能活更好了。
“张小姐,最近过得可算顺心。”带头的女子一身利落的西式洋裙,怎么看也与这土疙瘩山窝不符。
“还不错。”
张嫣儿刚答到,身后‘啪’的一声响,女子一巴掌狠狠的甩在守着的兵士,怒斥道,“张小姐这种贵客,你们就如此怠慢!”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兵士慌忙跪地,震天响的磕头声,张嫣儿都看不下去了。
“不用不用,挺好的。”张嫣儿受宠若惊的话刚出口,女子继续道,
“怎么也得拿我们的特色招待不是?!”
语气有些吓人,人也很是吓人。女子转头看着张嫣儿,上挑的凤眸带着嘲讽,带着狡诈。
只是……张嫣儿觉得那脸像极了一个人。
“来人,大刑伺候!”
……
破烂不堪的草席上,张嫣儿一动不动的躺着。满身的血迹,也不知伤在哪里。
早就料到的事,真轮到自己身上,还是会充满恐惧。
牢房外,两名兵士看了一眼仍旧昏睡的张嫣儿自顾自的聊了起来。
“这女人打这么惨,大人回来可怎么交待?”兵士甲忧心忡忡道。
“怕什么,小姐让打的。咱做下人的照着命令办事就行。”兵士乙继续一脸不在乎的回应。
“可是……可是不是说大人喜欢她吗?”
“你傻呀!咱们大人这样的大人物,会为儿女情长绊到吗?更何况还灭门的仇顶着呢。大人就是利用她,利用她知道吗……”
“你小点声,万一醒了听见了……”兵士甲赶忙捂住兵士乙的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俩眼一瞪,“杀无赦。”
席子上的人昏昏沉沉,远处的声音模糊,“利用”张嫣儿费力的记在脑中,“利用……利用她……”
再醒来时,张嫣儿也不知睡了多久。牢外的晨曦透过天窗,暖暖的撒在张嫣儿的身上。
“吃饭了,赶紧起来。”
浑身止疼,哪还顾得上吃饭。不过她得活着,再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
“额,那谁,你……送,送进去吧,我去外边看门。”
“是。”看门的声音,伴着熟悉的男音。
张嫣儿一个机灵起身,满身的伤,瞬间裂个干净,眼见又要跌回草窝。身后忽然被一双大手撑着,有些疼惜的道,“慢些!”
张嫣儿抬头望去,黑眸依旧,削薄的唇那一刻离得这么近。
“嫣儿”他没有唤她小姐。
张嫣儿瞪着杏眼怔怔的看着许尘卿,明明只是最痛的时刻都挺了过去。
可下一刻,眼泪像开了阀的水龙头,怎么也止不住。
她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哽咽在喉,最终只化作一句,“傻瓜!许尘卿,谁让你来的……”
黑眸在那一刻太过复杂,张嫣儿不懂。许尘卿合手轻轻的拥着她,低哑的嗓音轻声道,“你才是傻瓜。”
三
祠堂前,张大帅合掌跪着,一脸平静。“大帅倒是好心志。”许尘卿负手而立,总爱低垂的眼睑,这一刻满是凌厉,“大帅手上的债太多,今天就让许某人全收了。”
“本帅一生纵横沙场,我的债,你收的起吗!”张大帅对着祖宗的牌位,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身子,转头望着许尘卿。
外院已被包围,人们为自己而活,看着熟悉的老将,张大帅没有一丝的吃惊。
“是本帅小瞧了你,我以为你只有野心,却没看出你如此贪心。”
“我的贪心,又何尝不是大帅给的。欠下的终究是要还的,你欠我的,定当加倍奉还。”手中的手枪直直的对着张大帅的心口。
“你错了,许家小子。我张晟良从没欠过你们许家。”
“住手!”张嫣儿忽然出现在门前,跟着的丫鬟士兵满头是汗。
许尘卿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转头看着张嫣儿道,“嫣儿,我许家上下均死于他手,你走开。这仇我不能不报。”
“许尘卿,你混蛋,这是我爹!这是我爹!”
张嫣儿紧紧的挡在张大帅的面前,她这一辈子过的糟心。除了身后的人,她一无所有。张大帅轻叹着拍了拍她的头,“嫣儿不怕,爹在呢……”
枪声响时,那双手温热还保留着刚才的动作,张嫣儿只是感到一丝微微的疼。滚烫的液体浸湿了她的半张脸,疼的发颤。她不敢回头,不敢再唤他一声‘父亲’。
天地都在旋转,张嫣儿最后的视线停留在许尘卿震惊的脸上,那样的表情,滑稽的可笑。
不远处的士兵急急忙忙收了枪,跑去扶许尘卿,却被他一脚跺倒在地,“谁他妈让你开枪的,滚!给老子滚!”
做给谁看呢,清醒的只有自己罢了。
张大帅的葬礼由许尘卿亲自主持,一是为了安抚张大帅的老臣,另一个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张大帅下葬那天,张嫣儿就在旁边站着,不哭,不闹。冷静的像没有生命的机器。
队伍回府途中,许尘卿先行赶回帅府处理内务。张嫣儿开枪打伤身侧的士兵,摸黑进了树林。副官派人通知了许尘卿,领着队伍围着林子搜索了一天一夜。就在众人放弃之时,许尘卿却要求在搜一遍,仔仔细细,尤其是附近区域。
他太了解她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话她用的最透。
人们在枯草地下的小洞中找到张嫣儿时,她已经饿昏了过去。枯草堆就在张嫣儿逃离的地方不足一百米的地方,来来回回的士兵,无数次从张嫣儿的头顶越过,可就是没有人会相信,她会在这么近的地方藏身。
许尘卿将草洞中的张嫣儿抱起,冷冰冰的体温让近在咫尺的二人相隔甚远。许尘卿能做到,唯一能做到,就是将掌中的人搂的紧一些,再紧一些……
四
“别跑了,好不好?”许尘卿将药汤放在唇边吹凉,再递到张嫣儿的面前,她还是很乖的吃下。无论他喂什么,她都绝不说不,通通吃下。哪怕有时甚至撑不到许尘卿离开,就尽数吐出。
要吃饭,才会有力气离开。
要活着,才会有希望。
这一次,张嫣儿准备了很久。出逃的路线,出走的时间,甚至她压抑去讨好许尘卿。她偷拿了许尘卿的手枪,买通了看病的郎中。那一次,她真的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
许尘卿带着部下追来的时候,张嫣儿几乎快要成功了,她已经逃出了西城,她都要逃到了山上。
“张嫣儿,停下来!”
“嫣儿,求你,停下来!”
不能停,张嫣儿想。她一定可以离开,所以她还是拼了命的在跑。四周的空气都变的自由起来,前方的一切似乎都被藏进黑暗。
不能停,不能停……
“停下!‘砰’”手中的长枪还在冒着烟,许尘卿看着眼前瘦小的身体‘嘭’的摔下,四溅的泥水像极了自己分崩离析的心。
“还愣着作甚,还不带夫人去医院。”一旁的副官率先反应过来,许尘卿还在那呆望着。手中的长枪,片刻被慌乱着丢弃。
许尘卿策马飞快的逃离。
身后的一众兵士茫然的看着扬起的飞尘,小心的看着副官。
“都傻了!还不快救夫人,都想挨枪子儿是不是?”
“是!”
“……”
黑漆漆的前方,兵士小心的将张嫣儿搬了过来。
临行前后怕的看着尽在咫尺的悬崖,感叹道,“还好大帅反应快。”
说着摇着脑袋背着张嫣儿离开了这个险地。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张嫣儿被射中一条腿并没有被救回,而另一条腿却因为麻醉失误,也几乎算是废了。
许尘卿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做出解释,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细心的照料着张嫣儿。有些事,一旦做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更改。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被原谅的可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喜欢的人还在,就够了。
“只要有我还爱着你,就够了。”许尘卿说,对着尚处于梦境中的张嫣儿,紧皱的眉头,似乎在睡梦中也不曾放松。
人生多数都是临时起意,生和死也不过一瞬的决定。
许尘卿每次靠近她时,张嫣儿都会察觉父亲滚烫的鲜血再一次覆盖她的全身。手中的金衩无数次的拿起,又被放下。
“许尘卿,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脑中的话就像魔咒,一遍遍摧残,撕破张嫣儿最后的防线。可是,做不到。从来都做不到……
张嫣儿被丫鬟推着,出来透透气。这是她在受伤之后第一次出房门。雨后的华亭,有鸟鸣,有露水,有着鲜活的空气。
许尘卿不知何时出现在张嫣儿的身后,还未退下的帅服,来得匆忙。
“怎的穿成这样就出来了?”许尘卿忙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张嫣儿披上,凌厉的凤眼瞪了丫鬟一眼。
“大帅”丫鬟慌忙跪下,哆嗦着开口道,“是夫人……”
“是我不想穿,如何?”张嫣儿仍旧望着庭前满池的水,没有感情的声调,就算是低吟道,也冷的让人窒息。
肩上的外衣从张嫣儿的身上滑落,许尘卿僵着的手却不知如何安放。
像是下定决心般,他将地上的外衣拾起,合着双臂紧紧的将眼前人裹在胸前。
“嫣儿,我们好好过,好吗?我们忘掉不开心的,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会将最好的给他,我会……”
“你会为他放弃现在的位置吗?你会因为我而放过我爹吗?”
张嫣儿突然出声,带着讥讽的语气,直刺人心,“我告诉你,许尘卿,你不会!我爹一生戎马,顶天立地,护我西城百姓安康。你说我父亲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可我告诉你,当年许家卖国求荣,外国人的走狗。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你住口!”
“怎么,许少爷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你许家的每一分钱,都沾满了无辜人的鲜血。你许少爷,何曾看得起人命!”
“你胡说!”许尘卿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却怎么也下不去。
“别再拿别人作借口了,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张嫣儿安静的坐着,视线越过冰冷的高墙,那里有欢声笑语,那里张大帅捻着自己的八字胡无奈的唤着,“嫣儿。”
冰冷的军衣不知何时远离身侧,那背影落荒而逃。
池塘静静泛起了涟漪,清澈的刚刚好。
“回去吧!”张嫣儿对身后的丫鬟道。
“是,夫人。”
五
张嫣儿的尸体在第二天的早上被家丁在水塘发现。素色的白衣,祥和的面容,除却有些浮肿的脸,平静的像在睡梦中。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她在何时离去。明明昨晚她还嘱咐丫头明天要穿的衣物。
屋子中没有任何的不同,人们甚至没有找到一张有用的文字和一丝的线索。或许只有许尘卿自己知道。
她只是太想离开,以至于当希望破灭时,便倾命来陪。
许尘卿坐在张嫣儿最爱的西洋镜前,对面清清楚楚的映着他这一辈子最恨的人。
‘砰’的一声响,他猛然站起,染血的拳还停留在镜面,蜘蛛网镜纹映着许尘卿四散的身影,“许尘卿,是你害死了她!”那声音带着浓浓的恨意,似乎这样他就不再是许尘卿。
“是你,是我……”男人缩在角落,忽然呜呜的哭了出来。
人说江山美人,却有些人,明知道自己的选择,却还是在为未曾得到的痛哭流涕。
那天的帅府意外的安静,西厢本是张嫣儿的房间里。此刻那张红木床上,许尘卿安静的躺着,犀利的凤眸被垂下的眼睑和长卷的睫毛遮个干净。削薄的唇竟微微扬起,梦里的许尘卿隐在光影中的眉眼笑的狡诈,“小姐,你拽着我的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