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罗烈叫了辆出租车赶往红豆区的三仙湖。到了三仙湖西岸中段下车，在湖边一个小饭店吃晚饭。他点了一份柠檬鸭，一份菜花，一份蛋汤。在等上菜的间隙，他突然想起手机没电了，便问过服务员并在她的指引下到服务总台侧面找了个充电接口给手机充电。
银火饭店，人字斜顶的两层竹楼，金黄色外观掩映在湖岸的绿林中。罗烈之前来过两次，一次跟一个男同事来，一次和夏茵来，除了几个生面孔的穿着傣族服饰的服务员，环境似乎跟两年前一样，散发着古香古色、简朴雅致，充满怀旧和异域特色的装饰风格。三十分钟后，罗列吃完饭走出饭馆，顺着碧树如烟的环湖跑道向南端走去。在湖岸上有一个贝柳村。两年前，罗烈在那里呆过半年多的时光。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每当忆起，他都强迫自己掐断思绪的苗头，就像掐断一根嫩葱的苗头一样，在续上其他无论怎样品种的苗头，让她自由疯长······
罗烈中午的时候已经和将要会面的人约好，在湖边一个名叫荷雨亭的地方见面，以了一桩未了心愿。五分钟后罗烈来到目的地。
邀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半钟头。罗烈坐在石椅上就着迎面而来的微风等人。他的心情极为复杂，紧张而不安。他不愿回忆起那段往事，可是回忆不用刻意去唤醒--特别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它随时会醒来针刺你的生活，让你无所适从。他觉得之所以发生在贝柳村那些事是自己的性格使然，这样的性情按那本书所讲，从童年时期就形成了。
从三仙湖上吹来的晚风和煦温暖，时而清凉如泉，推送着回忆的轻舟扬帆起航，驶向风雨如晦以及春光灿烂的过往。
几年前，罗烈从一个不入流的大学专科毕业。凭着那本总是吊不起别人胃口的工商管理专业文凭。他没找到称心的工作。为了生存，搬运工，服务员，保安，推销员等等工种他都做过。这些工作不是他喜欢干的，总是干不长，所以干得并不好。毕业的第二年，因为工作不稳定，搬了六次家。市里的每个城区都留下他的身影。他原本生性敏感，害羞，表达能力不强，不善交际。他几乎没有朋友，也不跟同学联系，他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他的记忆力时好时坏。最坏的时候，他把以前教他老师的姓名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个初中的物理老师他记得最清楚。讨厌他的同学背后都叫他狗屎运。他经常想念起这个爱打篮球的叫苟志云的老师。然而这种想念只不过是时常看到一些呆萌或者欠闷棍打死的不分场合汪汪乱叫和屎屎尿尿的狗狗时联想惯性出轨——牵引出来的美好记忆。更糟糕的是，他常常感到迷惶、失望、焦虑，经常失眠，对未来也没有长远的计划，既便有也是一些好高骛远的计划，行动起来总是半途而废，挥白旗而告终。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晚上，他在一个叫‘‘康凯酒店’’当服务员的时候。一个客人饭后落下一本三公分厚的有些卷边的蓝皮书。他把书本带回住所扔在床头上放着。那是一本《心形海洋》，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就拿在手上翻看几页。他阅读时发现是一本盗版书，读起来莫名其妙地心虚。那些错别字像苍蝇一样随时嗡嘤地飞出来验证你是二百五的智商还是令人鼓舞的IQ，教人不胜其烦。书中有些章节的段落上下文风牛马不相及，让他极为恼火，但他还是捶胸顿足，扯着头发，断断续续地读下去。大概花一年多的时间才读完这本书。按书上的说法他患了抑郁症，而且病得不轻。溯本求源、顺藤摸瓜，这个病从他七岁的时候就萌芽了，到如今快二十年了。这个发现让他惴惴不安，与此同时也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些年来所走过的岁月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罗烈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来自南方一个偏远山区的云马镇。他住的村庄被十几座高矮不一的石山和土坡包围着。沿着一条狭窄、蜿蜒曲折的山道，往村后西面更远的地方去，是一座连绵几百里的高耸入云的神秘的扭弓山了。那时候除了山高水长以外，那里到处贴着长大后看起来是贫穷和落后的标签。对于罗烈，所有关于家乡的往事从七岁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那年村里通电了，家家户户用上了电灯。告别了煤油灯噼啪燃烧的年代，进入了五彩缤纷的电光时代。这些对于七岁小孩来说充满了好奇。好奇电灯泡为什么拉一下一个黑盒子下面吊着的一根绳子它就亮？为什么电灯泡连着一些不知道通向那里的铝线？为什么大人不让碰那些线？为什么电灯泡里的铁丝冒火不冒烟？这些问题，父母说不出一个甲乙丙丁，爷爷奶奶更回答不上来一个子丑寅卯。他们没喝过几瓶墨水，和小孩们一样好奇，他们给孩子最有底气和最多的答案是：等你上学就知道了，或者等你长大就开窍了。
罗烈七岁上学了。去学校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因为第一天他就尿床了，被父亲揍了一顿抽泣着去的。还被学校的数学老师在课堂上说道：尿床的同学注意了，读书了就不应该尿床了，特别是下雨天太阳公公休假不能出来晒被子的时候。如果那位同学不小心尿床了，你们机灵一点，先藏好家里墙角上发痒的竹鞭，藤条什么的！我听说许多爸爸妈妈喜欢让你们给鞭子松筋骨和挠痒痒······底下没尿床的同学都忍不住笑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罗烈顿时脸红耳热，臊得慌，埋着头想扒开桌子上的一条缝儿窜进去······
罗烈上学的地方在村前南侧的那朗坡上的松林里。走出青石板的村路，迈过碎石铺的偶然烟尘滚滚的县道。穿过一片杉树林，蹦跳着跨过一条用七块大石头垫就人称‘‘七星桥’’的小河。再踏过一大片绿油油的水田，然后从南面爬上一条S型的山道抵达山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篮球场：弓背的水泥立柱，原色松木钉成的篮板张着几道缝眼。没挂网兜的篮筐锈迹斑斑，一个耷拉一个上翘着组成的两个篮球架，默默对视着分立东西约三十米长的球场两端。地面是一蹭就起粉的夹杂着沙石的泥地。横穿过篮球场中线北面，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一块行楷体书写的‘‘云马镇凤平村小学’’的木匾。黄墙黛瓦的校园是用粘土加熟石灰夯成的四合院。东面是教室，西面是教师宿舍，南北面是围墙。院内有六棵成年毛桃，两棵老苦楝树，一棵约丈五高的枇杷，一丛夜来香，三排冬青树间着两个水泥板的乒乓球台，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和灌木。在六棵毛桃一线排开的中间，靠近教室走廊前的地面上立着一根手臂粗的竹竿，向上渐细的末端上扯着一面有些褪色的红旗，随时迎风招展。学校外最显眼的是外墙周围写满比大人还高的红色标语，罗烈刚进校门时只认得其中两个字：一个‘‘力’’字，一个‘‘人’’字。
学校一百三十多名学生，五个年级三个教室。有六名教师。每天上课总是语文上完上数学，上完数学上语文。学生比较喜欢的体育和音乐课总是挂课。课程表是排有这些课程的，但没有专门的任课老师，挂课的时间多半被其他科目的老师以各种正当理由占用了。怪只怪教师太少，他们只教授他们认为重要的课程。
教师们很忙，像被各种鞭绳不停抽打的陀螺一样旋转着。小孩子们也很忙，忙着上下课，忙着帮大人干活，忙着玩游戏，忙着自己的小忧伤。
从清晨的睡梦中醒来，罗烈通常是被屋外几十米远，通往村后的土路上，咔吱咔吱独轮车车轮磨擦轮毂的行路声和叽叽喳喳或是突然放肆的笑声、人语声惊醒。除了刮风下雨每天如此，从祖辈们一百多年前因战乱迁徙到此地时就开始了。他们是上山打柴的村民，天没亮就来了。他们离扭弓山比较远，所以起得早来得早。不像凤平村的村民，如果要上山打柴可以起得晚一些。罗烈起床后到客厅前的天井里洗漱。天井里有一口水缸，能装七担水，跟罗烈齐肩高。他双手用力挪开沉重的木板盖，踮起脚尖往缸里探，看缸里有没有一个安静或者淘气的白月亮。有时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用头大的水瓢小心翼翼地舀出一个颤悠悠的圆月来玩耍，用碎易水光来刷牙洗脸，其趣无穷。洗漱完毕后到灶房里去吃早饭。通常是一碗暖暖的大米粥，撒上盐，持筷搅均，便咝溜咝溜地扒啦地喝起来。一大碗粥水下肚，小肚皮鼓突突的，走起路来可以听见它们在肚里晃荡的声音。粥是母亲熬好盛出来放在餐桌上晾着。热天时才晾着，以便家人起床后很快吃上不那么烫的早饭。吃完早饭，出一身大汗，之后背上母亲用蓝布条缝的书包上学去了。
和罗烈结伴同行的是村里高年级的学生，大人们相互关照过，以大带小保平安。罗烈最喜欢跟一个叫罗斌的三年级的学生一同上学、放学。一个学期过去了他们几乎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罗斌罩着罗烈，在学校被人欺负都是他为他出头。不上学的时候，罗斌经常带罗烈去村后的山上采野果，捣鸟蛋，带他去村前的小河边洗澡。罗斌喜欢钓鱼，经常去村外的河边钓鱼。罗烈跟罗斌学会了用竹子做钓竿，绑鱼钩，上鱼饵。罗斌很讲义气，每次钓到的鱼都分给罗烈几条。一个星期六的早上，罗斌叫上罗烈到村后的小树林里去玩耍，他们坐在一棵龙眼树下商量去哪里钓鱼。这棵龙眼树盘根错节，树干上长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和深长的裂缝，四个大人连起手来也没能把它合抱过来。
‘‘阿烈，牛角潭你想去吗？’’
‘‘牛角潭，斌哥，那是鬼潭，听大人们说潭水深到地府里去，死过很多人呢，阿爸不让去。我……’’
‘‘胆小鬼，不告诉他们在哪里钓就行了呗！’’
‘‘听大人们说，潭里有一只比门板高的披头散发的鬼蛙，不管春夏秋冬经常在潭里唱歌跳舞？’’
‘‘切！大人们都喜欢骗小孩，却不让小孩骗他们。根本没有鬼蛙的事，我去过一次，说什么吊死鬼，怨死鬼，饿死鬼一个都没见着，但钓上来一条大塘角，有这么长······’’罗斌一边说一边骄傲地比划着。
‘‘斌哥，你去过，一个人，我不信。’’
‘‘不信拉倒！上个月我生日那天去的，我跟在谷疯子后面。’’
‘‘谷疯子，他也去？’’罗烈将身后剥下的一朵干苔藓扯为两半。
‘‘鬼还怕谷疯子呢，他专走夜路，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我发现他经常去，还同他说过话呢。’’罗斌也抠过一块腐皮连着的苔藓，漫不轻心地一点一点地掰开、捻搓、弹掉。
‘‘斌哥，你还和他说话，’’罗烈扔掉手上的苔藓凑近罗斌，以敬佩的眼神望着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钓鱼攒够钱去抓‘英国老鼠’，回来浸猪笼。’’罗斌眉飞色舞地说。
‘‘抓英国老鼠，他能去英国吗？’’
‘‘去它外公的英国，阿烈，你个傻冒，‘英国老鼠’是谷再生变疯之后给教育部长起的外号。他四次高考不中就急疯了，都是因为英语考不好。他认为教育部长搞的鬼，安排考的什么鸟英语，发誓如果抓到‘英国老鼠’，一定活捉回来浸猪笼，才能报仇雪恨。’’
‘‘怪不得每次看见谷疯子说胡话都是咬牙切齿地说棍打‘英国老鼠’，溺死‘英国老鼠’，踩死‘英国老鼠’。’’罗烈似懂非懂，皱紧眉头理解罗斌的话。
‘‘哥哥······哥哥······’’罗斌和罗裂正淡得起劲，忽然被几声稚嫩的呼叫声打断。两人从树根上蹦下来，向来声望去。只见不远处蹦蹦跳跳跑来一个扎着两根冲天小黄辫的小女孩。
‘‘这鬼丫头又来坏我的大事！’’罗烈不禁蹦出一句话。来人是罗斌的妹妹，给他传话，妈妈叫他回去放牛。罗斌不高兴，责怪妹妹是怪胎，那么远的地方都能找来，真是扫兴。生气归生气，罗烈还是非常疼爱五岁半的妹妹，拿她没办法，扔掉手上的树皮，双手胡乱往身上又搓又拍。把手搓干净，罗斌冷不丁地伸手去捏妹妹红扑扑的小脸蛋。他妹妹措手不及地阻挡着，不过几秒钟就龇牙咧嘴，哎哎呀呀叫着喊疼。看妹妹快要哭出声来，他才坏笑着住手，旋即低声下气地认错，并逮住妹妹的手鼓励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捶打他，给自己报仇雪恨。两兄妹嘻闹了片刻，皆大欢喜。逗乐妹妹后，罗斌拉着妹妹的手回家去了。
回去之前搂过罗烈耳语，要他不要告诉别人关于他去牛角潭的事，罗烈重重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