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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空城与约定

01

周末的旺角。一眼看去,最先看到是红的黄的绿的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在那些广告牌下面有个并不引人注目的小角落,那是一个小小的卖花摊。

莹莹还是和往常一样在此间忙碌着,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对面新开了一家高级海鲜酒楼,生意很好,每天宾客络绎不绝。

此刻,二楼贵宾包厢挂着厚重的全景天窗,丝绒帘子遮到了地面,有一只修长苍劲的手挑起窗帘一侧,男人站在窗前,他戴了副金丝框眼镜,紧闭着嘴唇,一半脸在正对着光,一半脸隐在阴影中,光影将他精致的五官勾勒出好看的弧度,让人想到四个字,粉雕玉琢。

他的另外一只手里拿了张照片,眼神却落在对面那不起眼的卖花摊上。

他身侧的女人开口说道:“看清楚了吗?就是这个女人,这阵子除了必要的工作,你那个好弟弟文浚一有时间便成天和她纠缠在一起。”

“找人查过底细吗?”

“查过了,湘城人,现在和她母亲在贫民区住着,是来寻亲的。”

“有点意思。”镜片后面的眼睛似笑非笑,那明明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却有些让人探不明的阴沉。

“小旭,我早就提醒过你,光顾着和文劲森较劲没有意义,你要提防着文浚,你就是不听。文浚心思比你复杂得多,城府又深,他才回国几年,文劲森已经把半数生意交给他了,你呢?说是要让你接手娱乐城,却挂了个闲职。”

文旭金丝眼镜后面的眸子没有一丝波澜,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站着。

“你要是早点娶了简小姐,也许文劲森还会对你另眼相看。”

“小姨。”文旭的眼神终于闪过一丝不悦。

“你别怪小姨多嘴,小姨也是为你好,明明你才是文家的大少爷,是他妈妈那个小贱人害死了你妈,我可怜的姐姐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现在这小狼仔又回来抢你的东西。”

“我知道怎么做。”文旭把照片收了起来,那只手指节微微泛白,食指上上戴着一截乳白色的鹿角手工狼头戒指,鹿角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只是那戒指似乎戴了很久,戒圈被磨得十分光滑,戒面上的狼头雕得极其精致,栩栩如生。

他长腿一迈,往楼下走去。

“先生,请问您需要买花吗?”莹莹把一枝剪好的白玫瑰放回小篮子里,她这里红白玫瑰最是走俏,买主大多都是年轻男人,就比如眼前逆光站在她的小花摊前的这一位。

这位的身后跟了个年长一些,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人,女人满脸挂着讨好的笑容,对男人说:“简小姐喜欢粉玫瑰,你买了送她,她一定会很开心。”

男人的眼神却飞快地掠过各色抢眼的玫瑰,落在角落边上不太起眼的一束线捆马蹄莲上,那花因为无人问津许久,已经有些不新鲜了,被莹莹搁在了角落里,准备晚些丢掉,可是男人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要买它。

“不好意思先生,如果您要马蹄莲,您明天这个时候过来。”

“就这束吧,包起来。”文旭倒是有些好奇她为何放着生意不做,以为是那花已经有人预订了,扯了扯嘴角说道,“我可以出两倍的价钱。”

“先生,坦白和你说,这花已经枯了,您买它并不划算。”莹莹当然想赚钱,可是做生意也不能完全昧着良心。

她刚说完,那女人一句话堵住了她:“让你卖你就卖,哪那么多废话。”

正在僵持的时候,突然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莹莹,快收摊,跟妈去个地方。”

“妈,我今天不是让你在家休息吗?怎么到这来了?”莹莹惊讶地对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来人问道。

“你爸有消息了。”秦淑雅的声音是急的,可是脸上却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喜悦。

是的,也只有她爸爸的消息能让她这样了。

“这次是什么消息?”莹莹把手放在母亲背上,来回几次帮她顺气并小声地问了一句。

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他们走过太多弯路,失望过太多次了。

“我听人说,在深水埗的窝棚底有个流浪汉。每天都咿咿呀呀唱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曲调,莹莹你陪妈妈去看看。”

莹莹想说“那流浪汉怎么可能是爸爸,咱们要找我爸,但也要理智一点”,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秦淑雅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以前教过你爸唱花鼓戏的呀,他喜欢喝酒,醉酒了就会咿咿呀呀唱起来。”

莹莹知道秦淑雅曾经是个花鼓戏演员,还会唱越剧。她不止一次和莹莹讲过她和柳开明的故事,当年柳开明跟着她舅舅做学徒,陪她舅母一家去看花鼓戏,唱的是湖南的名曲小品《刘海砍樵》,秦淑雅开口唱:我的夫,你把我比作什么人。

眉眼流转,顾盼生姿。

柳开明直愣愣地看着,他舅妈喊他去买水喊了几声,也没有听到。

舅妈平日就爱看戏,结束后热情地邀请演员去家里玩。

吃茶聊天光阴飞逝,离开的时,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柳开明突然冒出来,拿了一兜水蜜桃塞了她一个满怀:“这……这是我在树上刚刚摘下来的,新鲜的,很甜的。”

他满头大汗,脸几乎红到耳根。

小城莺飞草长的五月,空气中流动着植物旺盛生长的气息、夹着泥土和不知名花朵的芬芳。

都说五月杏六月桃,七月梨八月枣,这个时节,还只有最早一季叫五月脆的桃子熟了,这种桃子清甜多汁最是好吃,秦淑雅欢喜地接下了,她手边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把道具扇子,见他说话时不敢看她,就盯着那扇子,说:“那我把它送给你吧。”

这是他们的故事,一见钟情,投桃报李。

在柳开明离开后的很多个深夜里,莹莹从睡梦里醒来,还能听到母亲倚着墙咿咿呀呀地唱着……

莹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露痕迹,说:“好,我这就陪你去看。”

她说话间手中摆弄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既然客人执意要买那接近枯萎的马蹄莲,她也将利弊说明了,那么,她便不再坚持了,将花包好双手递给客人,笑得礼貌又客气:“先生,您的花。”

02

这座城市日新月异,车如流水马如龙,放眼望去,广厦千万间,遍地是黄金。只是也并非人人都坐享着这盛世。在繁华的背后,还有不少无家可归的人连一个几平方米的棺材房都住不上,这些人,衣衫褴褛露宿街头,被城市包容,也被繁华遗忘。

秦淑雅特意带着莹莹绕道去超市买了食物和水果,挑挑拣拣,全都是柳开明以前爱吃的,莹莹能够感觉到在去深水埗的路上,她的不安。她知道,她一定害怕那个人就是柳开明,怕他吃不好,睡不好,过得比她们还要落魄一百倍,可她更怕那个人不是他,那样她便只能继续找下去。

永无止境地,找下去。

就这样,母女俩带着复杂矛盾的心情抵达目的地。

几经打听,才来到那个流浪汉经常露宿的窝棚。

这窝棚底下,有不少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有的佝偻着身子面前放着一个碗,有的躺在地上,然而无一例外的是,每一个人都衣衫不整,头发脏脏乱乱地蓬起来,身上散发着难言的味道,行人避之不及,让人心酸不已。

秦淑雅双眼瞬间红了,她一个一个辨认过去,最后对莹莹摇头。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们都不是柳开明。

莹莹还是把带来的食物分给他们,看着他们捧着肉包子狼吞虎咽,鼻头一酸。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文浚,想起了那栋摩天大楼里,他那个豪华得让人咂舌的办公室。

上天真是不公平,都是第一次做人,有些人注定一出身就拥有泼天富贵,而有些人却唯有颠沛流离讨生活,他们食不果腹,衣不暖身,无家可归事小,很多人有病都不能医……

她心里悄无声息地喟叹了一声。

一想到文浚,莹莹马上抬腕看了一眼手上的电子手表,这一看吓一跳,竟然已经下午两点了。

完了,昨天文浚和她说,中午带她出去吃饭,下午顺便给一个做朋友的节目捧场。

莹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节目,但她当时爽快地答应了他一起去。

文浚见她没有拒绝,似乎心情不错,说:“那我到时派人来接你。”

怎么会忘了这事,她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此时的文浚却坐在车里,眉头深深蹙起,在他旁边空着的座椅上静静地摆着一个礼物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件小礼服和一套简单的首饰,是他亲自挑选的。

这天是叶柏伦的舞剧即将在香港首演的日子,文浚答应了冯苗苗说去给他捧场。

冯苗苗是姑姑的女儿,文家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家里长辈和哥哥们都疼她疼得紧。上回见到她,她抱住文浚的胳膊:“二哥,你们男人心里到底都在想些啥?”

“怎么?和姓叶的小子发展不顺利?”文浚不动声色地拿开她的手,冯苗苗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人生里唯一的烦恼来源,叫叶柏伦。

这在上流社会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对此,文家人都乐见其成。

“别提了,柏伦现在比你还忙,他的舞剧快要首演了,一天到晚就在筹备着这些事,恨不得和那些舞踩练习生们同吃同住。”

叶柏伦和文浚是截然不同的人,文浚十几岁被送到国外念金融,天生便是要成为文氏接班人的,而叶柏伦却不同,他祖上都是艺术家,所以他这个人自幼被熏陶。

“首演定在哪天?”文浚随口问道。

冯苗苗惊讶地说:“二哥这种分分钟几千万的生意的人,怎么突然对舞剧感兴趣起来了。”

文浚声音轻浅:“什么时候开始在你眼里,你二哥已经满身铜臭,不能有点高雅的爱好了。”

冯苗苗连连摇头,故意巴结地说:“不,我二哥那是英俊多金。往那一站就是高雅本人了。”

“……”

“对了,二哥有空去给柏伦捧场吗?”冯苗苗见缝插针地说,“我通知他给二哥预留好座位。”

说着也不等文浚回答,生怕他拒绝似的,补上一句:“说好了啊。”

“那你让他将最好的两个座位留着。”

“两个座位?”冯苗苗捕捉到了关键词,“二哥要带人去?难道是女人?”

说着,暧昧地挤了挤眼睛。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几声轻咳,两人抬起头,看到文旭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文浚和冯苗苗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大哥。”

冯苗苗说:“我正在和二哥说柏伦舞剧的事,大哥有空来捧场吗?”

文旭若有所思地看了文浚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家里谁都清闲不过我了,难得阿浚有空,一起去。”

文浚也没太在意文旭话里话外的深意,他甚至没有去细想如果文旭也去的话,柳莹莹这次与他这两位家人在所难免见面是否妥当。

从冯苗苗提起舞剧的那一刻起,他的脑海中就一直萦绕着一个跳舞的身影,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是那一幕还是时常地在脑海中浮现。

复又想起那天在广告公司楼下见到的情形,柳莹莹不自觉地踩出却又悠地收住的舞步。

看得出来这不是有舞蹈功底的人会做出的举动,如果她会跳舞喜欢跳舞,是什么让她却步?

03

歌舞大剧场竟座无虚席。

九十年代,醉心做舞剧的人并不多。叶柏伦是一名优秀的舞蹈家,虽然在舞蹈领域成名很早,成就显著,但人却十分低调。他不求盛名,带了一批练习生,在电影及娱乐产业兴起的香港,专注做冷门的舞剧。

来的人多半也是捧他和冯苗苗的场——

叶柏伦虽然在国外斩获各大舞蹈奖项,但香港上流社会的千金名媛也却都是因为冯苗苗才知道他这个人存在的,由此可以想象冯小姐的社交能力。

这一回,她对外早早放出风声,说文家兄弟文旭和文浚会亲自到场支持。

没人比冯苗苗更清楚一个文姓让多少名门淑女趋之若鹜,更何况他这两个表哥都是人中之龙,从小到大,她的同学朋友里不知有多少女孩对她明示暗示,想要通过她去接近那两位公子哥。

——这天,剧场楼下一字排开停满矫车,美女明星到场不少,观众席俨然时装秀场,个个穿着礼服,争奇斗艳。

“二哥,你终于来了。”冯苗苗在几个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亲自去接文浚,“都已经开始了,咱们快进去。”

座位在第一席,文浚走过去,一眼看到了文旭,他唤了一声大哥,冯苗苗指着自己旁边两个空座位,说:“这是我特意给你们留的座位,咦,二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文浚坐下,说:“她要晚点才能到。”

舞台的灯光已经亮了,打在舞者身上。

年轻的舞者一红一白,前者着素色旗袍,扎着两支粗辫子,是朴素淡静的装扮,后者却极其张扬穿一件绯红的连衣裙,红唇如酒,眉眼带媚,脂粉涂得很厚,面孔是白皙精致的,在视觉上形成对比。

许是为了衬出旗袍女的素静,红裙女身姿曼妙,眼波流转,动起来时,那裙摆像花朵般张开。

舞剧叫《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讲的是才华横溢的年轻剧作家痴迷舞小姐白海棠,却被迫娶了乖巧的小师妹,而后伤害、深爱、遗憾、圆满。

这一场是他们的首演,也许知道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舞者跳得格外卖力。

然而,文浚看得略有几分心不在焉。

舞台上,女舞者如同蝴蝶般飞舞着,舞台下面,有人施施然走过来,指了指文浚右手旁一直空着的位置,说:“你好先生,请问这里有人吗?”

来人一袭抹胸长裙,烈焰红唇,十分夺人眼球,可惜文浚连眼睛也没抬半分,薄唇轻启,沉沉地吐出一个字:“有。”

“咦,文浚,是你啊?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女人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们认识?”文浚终于掀了掀眼皮,却明显没有被她的情绪带动。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袁姝啊,中学的时候我在你隔壁班。那时候我还给你借过橡皮擦,对了,我爸爸是万福珠宝的董事袁建城。”女人说着,自顾自在文浚旁边坐了下来。

她一早知道文浚和文旭会来,这段对白已经在她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了,每说一句话的表情和笑容都控制得恰到好处,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怎么样文浚应该也至于将她拒之千里之外吧。

文浚似乎笑了一下,似乎又没有,至少他的眼底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也是:“不管你是谁,请你起来。”

女生半委屈半撒娇地说:“我不是看这座位没人嘛,等他人来了,我让出来也不迟嘛。”

文浚的目光冷冷地压下来,显然没有耐心:“袁小姐,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两遍。”

冯苗苗适时地打圆场:“袁小姐,今天我哥心情不大好,你还是另找个地方坐吧。”

女生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悻悻地离开了。

暗处,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一幕,还有人幸灾乐祸地小声议论起来。

有了前车之鉴,没人再来碰钉子。

于是,这个座位成了整个剧场唯一的空座位。

冯苗苗知道二哥在等什么人,只是他一向性子沉稳,她平时很少见他对人这样,出于好奇,原本还想问几句,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

索性把话题转移到舞剧上面:“大哥二哥觉得刚刚那个女孩跳得如何?”

文旭和文浚的反应截然不同。

前者点头说:“不错。”

后者却评价道:“平平无奇。”

“别这么挑剔嘛,我觉得她跳得还挺好的,毕竟柏伦为了它付出了很多心血。”

文浚没有回答,漫不经心的,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看表。

该死,她还是没有来。

过了一会,谢铭从外面走来,在文浚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文浚依然坐着,观众席的光线暗了下来,没人察觉他脸色一变:“派人去找,不管用什么方法把人带到我面前。”

然而,一直到舞剧结束,叶伯伦带着演员出来谢幕,他等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文浚黑着脸站了起来,冯苗苗适时地说:“一会还有庆功宴,我已经和柏伦说好了,二哥你可不能缺席。”

文浚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我有点事不去了。”

04

一个人要承受多少次失望,才会彻底绝望。

莹莹不知道。

也许失望的次数多了,就渐渐习惯了,心洞里就慢慢生出了坚硬的壁墙。

秦淑雅或许也有了壁墙,这一回,她表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轻松,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地说:“也好。不是他也好。”

“妈……”

“莹莹啊,妈没用,这些年,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没事,只要和你在一块,我一点儿也不苦。”莹莹抱着秦淑雅的手臂,像幼时一样把脸埋过去蹭了蹭,秦淑雅摸了摸她的头,俩人一起踏上了回家的电车。

下车后,莹莹便称自己还有事让母亲先回了家。

火急火燎地赶到和文浚约定的大剧场,可是问了工作人员才知道,舞剧刚结束不久。

当时文浚只说要带她来看演出,并没有说是舞剧。

此时,大厅一张舞剧首演的大海报落入她的眼里,海报上,女孩踮脚飞舞的身影像一根丝带,如梦如幻。

莹莹站在海报面前愣好一会,或许在她年少的梦里有过这样的场景,她少年时代表学校去演出,如果她没有放弃舞蹈,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能出现在这里。

不。她逼自己打住这个念头。

莹莹迅速地转过身,心想既然结束不久,文浚可能还没走。

她跑得太快,并没有注意到转角有几个工作人员抬着酒箱和大蛋糕过来,堪堪撞了上去,然后是哗啦啦一片玻璃破碎的声音。

“喂,你怎么走路的,没带眼睛吗?”工作人员的斥责声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莹莹人也被撞翻在地,一只脚半跪着。

蛋糕连盒子都扁了,可想而知的惨不忍睹。打碎的洋酒浸透箱子顺着地板往外淌,一时之间空气中全是醇香的酒味。

“对不起?你说得轻松,你知道这酒有多贵吗?”工作人员气急败坏地呵斥着莹莹。不怪他这么生气,这酒是冯大小姐特意为舞剧庆功准备的,一瓶就抵他几个月工钱,这下别提工钱了,保不齐他工作都要丢了。

莹莹蹲在地上,把半倒着的酒瓶扶了起来。

打坏的酒瓶全是碎片,她用手去拾,一边拾一边说:“真的对不起,我一定会赔的。”

“赔?你赔得起吗!”

另一个工作人员小声说了一句:“那不是叶先生和冯小姐吗,他们好像往这边过来了,今天这事注定凶多吉少。”

“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声音听上去,这冯大小姐心情似乎不错,可是工作人员依旧战战兢兢,这些有钱人一向喜怒无常的,他们惹不起:“冯小姐,我们正准备把您的酒和蛋糕送过去,这个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

冯苗苗扫了地上一眼,目光转回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这些废物做什么。”

“对不起,这事与他们没有关系,都是因为我才这样的。”冯大小姐正在训话,不想地上的人忽然站起来,“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你谁啊?配和我说话吗?”今天是个好日子,冯苗苗不想动怒的,可说不上为什么,冯苗苗第一次见到莹莹就不喜欢她,因为被破坏了兴致,更因为,她发现这个女孩穿得普普通通,却有种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美,美丽而不自知。

一旁沉默的叶柏伦忽然开口说:“算了吧。”

这句话更加令冯苗苗感到错愕。

旁人都以为叶先生宽宏大量,可冯苗苗不这么认为。这些年她像一朵向日葵,一直围着叶柏伦转。她太了解叶柏伦这个人了,除了他执迷的舞剧,他对别的事一向是漠不关心的。

而且她发现那女孩乌黑发亮的眼睛里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她最讨厌别人和她叫板,忽然伸手朝莹莹用力一推,莹莹毫无防备,再度跌在地上,手里还握着玻璃碎片,锋利的一头扎进了肉里,一阵痛感朝她袭来。

“苗苗,行了。”冯大小姐在家想拿谁撒气就拿谁撒气,养成了一身的坏毛病,叶柏伦不是不知道,早年她外公文爷还在世时,就对外放过话,她这个外孙女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可以给她摘下来。

但是在他面前,她一直表现得乖巧顺从。这么过火却还是头次,叶柏伦见那女孩摔得不轻,蹲下去,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莹莹连忙将手藏起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没有半分泪意,像黑夜里的星。

“损坏了别人的东西总要付出点代价吧。”冯苗苗昂首阔步,这时一出剧场被几个女人缠住了的文旭终于脱身走了过来,冯苗苗扬了扬手:“算你运气好,既然柏伦说算了,那酒就不用你赔了。柏伦,大哥来了,我们走吧。”

叶柏伦也不想驳文家人的面子,对文旭点了点头,一行人往外走去。

他们没有发现,文旭故意落后了两步。

他走到门口,又远远地回过头,眼神无声地落在了那个本该狼狈求饶的女孩身上。

05

冬日的天黑得快,莹莹回到自家楼下,暮色已西沉。她踩着即将退去的那一点天光,走在熟悉而又破旧的老巷子里,想着: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一边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走,走到楼梯口,忽然看到一道影子斜斜映在昏沉的路灯下。

“谁?”这里治安不是很好,本来路灯也是没有的,还是魏子良有回送她回来,见楼道漆黑一片,买了两个灯泡装上。

那一天,他站在新装好的灯泡下笑容明亮,对她说:“人生里第一次安装灯泡,献给你了。”

柠檬黄的光落了他一身,莹莹觉得心里暖暖的。

以后她每次回家便大胆了很多。

这会,影子一闪就消失了,冷不防一双大手从右侧伸过来,压在她肩上,一股大力将她逼到墙根处。

莹莹惊叫,血瞬间往上涌,她用尽全力想要推开对方,可是那人岿然不动。

“你……你想干吗?”

那人修长的手臂撑着墙面,这楼道口本来就狭小,他高大的身躯将她禁锢在墙角,让她的活动空间更逼仄。

莹莹根本摆脱不了他,仰头去辨认他的脸,惊讶道:“文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叫我文浚。”

莹莹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寒气,“文、文浚,你先把手拿开好不好?”

文浚没有动,冷郁的声音响在空气中:“今天去哪里了?”

“去……”莹莹支吾了一声,心想,不能和他说去找她爸的事,那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

“说话。”他像要失去耐心般,又朝他迫近了一些,她身上没有熟悉的甜香,也没有花香,而是一身酒味。

文浚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

“文总,我不是您的下属,我去哪里应该不需要向你报告吧。”他靠得太近,男性的气息喷薄在她身上,让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她只想逃离。

可她的话无疑火上添油,激怒了文浚,该死,他等了她一天,失约的人明明是她,她竟还如此理直气壮。

“是不是去见那个人了?”他眸色漆黑如墨,长躯倾覆过来。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莹莹闪躲不了他的靠近,只能把双手举到胸前,人几乎往墙面上贴仰着,姿势十分奇特。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信守承诺?”他冷冷地盯着她。

“今天发生了一点事情,我处理完后就去大剧场找你了,可是没有找到你。”柳莹莹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气势一颓,“文浚,我今天有点累了,能不能让我回家。”

看到她眼里的疲惫,他的表情微微有些松动,手臂也缓缓地放了下来。

莹莹没有看他,踩着灰旧的楼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好像每一步都迈得十分吃力。

“柳莹莹,”眼见她从他面前离去,他竟冲动地想追上去将她抱起来,一定是疯了。他控制了自己的想法,站在原地,对着她的背影说,“我等了你很久。”

莹莹一愣。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路,你可以不用选择走最难的那条。”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清晰地传到她的耳蜗。

和秦淑雅见到那些乞丐,一个一个去辨认他们是不是她爸的时候,莹莹很难过,但她没有哭;被冯苗苗推倒在地,玻璃碎片割伤了她的手,她很痛,但她没有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文浚这一句话却让莹莹鼻头发酸,良久,她叹了口气:“文浚,你不会懂的,选择这个词天生就是为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量身打造,而我,我别无选择。”

“你有。”文浚顿了一下,忽然温声说,“因为你,有我。”

06

那一夜,莹莹脑海中一遍一遍闪过文浚对她说的话。

她不敢往深处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道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挥之不去,后半宿好不容易睡去,却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去参加舞蹈比赛,可是舞裙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无端地消失不见了,梦里的她几乎翻遍了整个化妆间,可是,遍寻不获,已经轮到她们上场,她急得要哭了,就在这时,忽然发现那条裙子穿在别人身上,她就一路追着那个人,跑啊跑。

醒来只觉筋疲力尽大汗淋漓。

次日,有人早早地出现在她的小花摊前,他穿一样苏格兰风格的格子羊绒大衣,负手而立,玉树临风。身上带着那份独属于他的高贵冷清。

他对她说:“你是不是应该为你昨天失约有所表示,柳小姐?”

“你要什么表示?”莹莹没有睡好,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警惕地说道,想起昨天他对她说的话,脸颊不由得微微有些泛红。

她素颜无妆,在花团锦簇里竟有种独特的风华,一种天真交织着冷艳的美感,文浚有片刻失神。

“跟我走。”

“我得卖花呢,文……”她想叫他文先生,可是他昨天那句“叫我文浚”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莹莹为难地说:“文浚,我现在是个负债人,不管是还债还是谋生,我都需要收入。”

“你可以找人帮你。”

“你什么意思?”

“你这些花我都买了。”文浚长眉一挑,大手一挥,“也就是说,我买下你今天的时间。”

莹莹瞠目结舌,不待她发表意见,文浚已经径直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走吧。”

“文浚。”这个人和她初识的一样独断专横,说一不二,莹莹知道不能和他对抗,于是她变聪明了,试图有另一种方式和他沟通,“你不上班吗?你们这样的资本家不是应该有很多应酬,时间特别宝贵吗?你怎么还把这么宝贵的时候拿来浪费在我身上?”

文浚:“很有自知之明啊。”

莹莹喜出望外:“所以……”

文浚:“所以你就和我一起去加班吧。”

莹莹:“……”

他真的将她带到了公司。

莹莹再次踏入那个豪华得令人咂舌的办公室,与上次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可是仍旧感到局促,一颗心悬着怎么都不踏实。

上电梯的时候,她故意站得离文浚远远的。

两人身处同一空间却像隔了楚河汉界,文浚走近她,突然把脸凑过来,莹莹条件反射地把头往后一靠,咚的一声撞在电梯壁上。

文浚的手在她的头发上碰了一下,展开,里面静静地躲着半片小小的蔷薇花叶子:“你头上有东西。”。

刚刚,她竟差点以为他要吻她,她懊恼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还好撞得不是太重。

两人出了电梯,文浚打了个电话。

之后自然地坐在他办公桌后面那张真皮沙发后面,莹莹跟了过去:“你要我做什么?”

文浚说:“在我可见范围内,自由活动。”

莹莹:“……”

莹莹听说那些有钱人闲得慌,把人当成猫狗,甚至猫狗不如。

所以他这是拿她找乐趣让像宠物一样乖乖趴在他脚边吗?

莹莹怒其不争,在他办公室沙发上无所事事的翻了一会儿杂志,发现那个人真的快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是谁说男人在专注工作的时候样子最帅,此刻的文浚握着一只黑色的笔,修长的手正在翻阅文件,普通的A4纸在她手指间竟有了生命一般,他眉目沉静,气质清冷,是个天生的领导者,自带让人臣服和匍匐的高贵。

她正分析着他,对面的人忽然抬头朝她看来,莹莹来不及收回目光。

两个人的眼神无声对上,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嘴角斜斜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你这样盯着我看,我会怀疑你想对我心怀不轨,柳小姐。”

“谁看你了,谁心怀不轨了,是你让我在你的可视范围活动的。”莹莹脸上一热,嘴硬地辩解。

简直莫名其妙,他不让她叫他文先生,自己却叫她柳小姐,他让她出现在他的可视范围,却不准她看他。

亏得她刚刚还觉得他工作的样子有点帅,她真是瞎了眼了。

文浚似乎没有感应到她心里对他的诋毁,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捉摸,说:“你今天已经第二次脸红了。”

莹莹感觉到自己的脸一片滚烫,被他这一说,更是懊恼,嘴上逞强说:“你办公室太闷了。”

文浚不置可否。

这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敲得十分克制有礼,文浚说了声进来,来人是谢铭,他似乎来得匆忙,没了之前几次莹莹见到他的从容:“文总,您要的药油。”见莹莹也在,对她点了点头,心里大概有了底。

文浚显然是在责怪他手脚慢,沉着脸奚落:“这药是从美国还是非洲买来的?”

莹莹撇了撇嘴,脑袋里蹦出两个字——暴君。

身为助理,谢铭仰仗着老板的鼻息度日,他可没有莹莹硬气,那句“是你说今天我可以休假一天”的话,他可不敢说出来,说出口的是:“对不起,文总,我自愿扣掉本月奖金。”

“出去吧。”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文浚才挥了挥手,补上一句,“把门带上。”

莹莹看着这一幕,觉得似曾相识,她打工时不也经常被老板以及其他同事呼来喝去。

——这些剥削劳动人民的万恶资本家。

被腹诽的这个人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后,开口问道:“撞到的是不是这里?”

莹莹半天反应过来,他正伸手摸着她的头。

“我已经没事了。”

“我问你撞了哪里?”

“这……这里。”

说话间,这人已经拧开了药油的瓶盖,将药油在掌心揉开,轻轻地揉在她头上。

清清凉凉的感觉瞬间从头皮弥漫开来,空气中全是药油的味道。

莹莹傻傻地愣在那里,这些年在香港,她打很多工,什么都做,吃过苦受过伤,被人压榨过欺骗过。

她微小如一棵草,一粒尘,低到了地底下,没有人会在意她。

可是现在,不过是头在电梯壁上轻轻撞了一下,这个威风八面的人却郑重地、雷厉风行的让人送来了药油,还亲手给她涂抹。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声音也是淡漠的和发号施令时一模一样,可偏偏动作却十分轻柔,仿佛生怕一用力就弄疼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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