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宽敞的议事厅,虽然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亮多大的空间。被照亮的那一块是石头与铁,虽然明亮,但依然显得冰冷。
一圈坐榻,其中上首坐的是老庄主,神情肃穆,不悲不喜。次之是执律,以及辈分最高的三长老。至于其他的,某些隐世真人坐了一排,山庄各楼、堂主又坐一排。管事薛镰独自靠在角落的墙边站着,神情慵懒。
气氛很安静。执律最先打破平静:“他跑了!少主正往他的广阔天地逃跑呢!而我们呢,坐在这儿面面相觑?面面相觑顶用吗?你倒是让我去追呀!”
执律看向庄主,可庄主只是面无表情,就像没听到似的。
半天,三航真人淡淡说道:“可是少主他心不在这里,就算你追到他,又如何留得住?难道你又想一刀砍了?”
执律脸色涨红,说:“他迟早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三航真人正要继续杠,没想到一直沉默的西城楼楼主开腔附和:“执律说得有理。虽然少庄主继任是早就定下的事,但如今的情况和当时已是不同。少主正在叛逆期,又去了汴州那么远的地方体验生活,不知遇到什么奇遇,思想早已变化。忠于山庄是继任庄主之位的必然前提,如今少主的行为等于背叛山庄,该从重处理。”
东城楼楼主摆弄着自己修长的指甲盖,也附和道:“执律言重了些,但也不无道理。山庄正在压力最大的时候,哪由得少主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该打打,该管教管教,老庄主要是下不去手,鄙人可以代劳。”
有了两位楼主的支持,执律底气更足了些,昂着头,侧视着老庄主。三航真人皱着眉头,看了对面的各位楼、堂主一眼,不再说话。
这场即兴辩论胜负已分。又有几位支持执律的人说了话,至于反对的,则一概沉默着,最多是看一看三航真人或三长老,指望他们再说点什么带个头。可是他们都沉默着。
执律站起来,走到老庄主身前,一拜,也不废话,拔腿就走。
“站住。”
执律没有站住。
“站住!”
执律站住了,回头。
也许是喊得太大声的缘故,老庄主重重咳了几声,嗓音嘶哑地说道:“就让他去看看这个世界吧,也好。以前我管他管得太严了,是我对不住他。他这一生,都不曾……咳咳,算了,不说了。总之,我等他回头。我相信他会回来的。他是个好孩子,他会知道我们在做对的事。”
三航真人无言,执律欲言又止。
议事厅鸦雀无声,再无一个人提出异议。
三长老一叹:“可是,就算这样,那得等多久啊?庄主您……还能撑多久呢?”
庄主咳了几声,没有回答。
……
现在是光天化日,但崔望居然没有遇到太多的阻碍。这让他大喜过望。后没有追兵,前没有堵截,路遇的同门也照例没有对他的行踪产生任何怀疑。唯一的一点意外就是偶遇了陈青龙,好在这孩子挺实在的,承诺不会把他的行踪告诉别人,甚至表示要送送他。
送也送不了多远,毕竟陈青龙并不准备一块出走。但他随手送了崔望一把刮刀,或者称作刀笔,在山庄里,这是用来刻符的一种普通道具。说是崔望走得匆忙,没准备什么武器,要是遇上坏人,太占劣势。
崔望对陈青龙的周密考虑极为满意,甚至有一种哄骗他一块出走的冲动。但是为了他的前途考虑,最终还是忍住。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崔望本次出走进行得十分顺利。深林里吹来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这愈加激发了他的斗志。
喝最烈的酒,泡……追求最好看的佳人,以及练最好的剑。这就是他的人生理想!理想,我来了!
他走到水流不算太深的地方,踩着水边突出的石头,也不管会不会被人听见,对着深山就是大喊大叫。他太兴奋了。
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即将看不见的陈青龙,然而对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你好中二啊。然后他就走了。
崔望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高兴,他愿意。
他去哪呢?去蜀北剑阁吧。剑阁和折剑山庄同属于所谓“京城四卫”,后者掐着潼关,前者拦着剑门关。这俩门派明里竞争了数十年,但其实纯属君子之争,骨子里还是好兄弟,自己在那里应该能够获得比较好的发展。
但对于前进路上可能存在的困难,也要充分估计到。比如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少主外出归来的途中,受到的伏击到底来自何方神圣?从地点上看,会不会是洛阳白衣社?可是白衣社是老牌正道领袖了,他们也会干这种恶心的事吗?细思极恐。
更重要的是,现在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得手,还会不会再次出击?
深林中透出阵阵寒意,神鸟和兽类的叫声回荡在山间。崔望警惕着左右,不自觉地裹紧了衣服。
然后他就看见了坐在高台上的那道人影,一个僧人。
对了,自己刚醒来时见过他,三长老还介绍过。但自己当时没注意,已经忘了他叫什么了。
是他?为什么是他?
崔望握紧了手中的刮刀,看着僧人的眼神里充满着敌意。
僧人淡淡笑着,有一种勘破一切之后的天真。只这一笑,崔望便知这是高僧,绝非普通僧众。
“小友,何不放下你的刀,我们聊一聊?”
“和你有什么好聊的?”崔望说,“可别聊着聊着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庄。老子出来一趟可不容易,不实现理想,我这辈子就不回去了!”
只听高僧一叹:“我发现你们真像啊。”
崔望愣住:“什么真香?”
“野心,你们的野心真像。”高僧说道,“老衲至今已度过百余年岁月,像你这样招魂而还阳的,也还见过几个先例。除了,除了他……你们的野心真像。我唐的凡俗百姓,说到宏图壮志,也无非是成为修行者,或者入朝为官。只有你们敢说,不但要做修行者,还要做最顶尖的那个。我甚至常常怀疑,被我招魂的那些精魂,前世是不是被同一个门派教出来的,又在同一场灭顶之灾中失去意识的呢?”
崔望哑口无言,因为意识到什么而愣在原地。
原来我不是唯一的天选之子啊……
咳咳,不重要。崔望摇了摇头,把那些杂乱的想法赶出去,说:“他们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理想只是我的理想,是我自己的事。”
高僧站起来,宣了一声佛号,说:“施主,按理说老衲只是个外人,不该插手你们山庄的事情。但你我之间毕竟有一段因果,老衲还是不忍看着你未佩妥剑便走向江湖。就把老衲当做你前进路上的第一道障碍吧,你须记住,像你这样的人,日后将要面对的对手,断不会在老衲之下。”
看到高僧站起来时,崔望心中便暗道不好。他同时也懊恼着自己为什么要搭理他,要是自己装作看不见,一溜烟跑过去,难道高僧还会强行拦着自己不成?现在好了,跑都来不及了!
得了,那就上吧!反正自己经过属性加强,没在怕的,拿起刮刀就是干!
他迎着寒山寺住持息灯大师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