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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此去经年,良辰虚设

北方的冬日,天寒地冻,瓦盖的檐上是久积不化的白雪,沿边挂着串串的冰锥子,时不时的正往下滴着水珠。

所谓宴席自然是设在关顾信之的府上,只是轻寒实在想不明白,他此番独独找了自己的目的究竟为何。不过这样的疑虑,只到她在席间落座后,便是豁然。

餐厅里安静极了,顾信之早已屏退左右,偌大的厅里,只剩下桌前寥寥三人。

“早先便听闻,四妹妹与陆先生实乃同乡,如今我与先生共事,倒也真是缘分了。”

这样的开场白,毫不避讳地充斥着利益的气息,不禁令轻寒皱了皱眉。她始终是笔挺的坐着,毫无波澜的眼神目视着前方,现下却是不自觉的动了动,朝着陆绍迟的方向看去,只见他的脸上是迎合的笑意。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陆绍迟侧过头来回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来。

目光触及,轻寒倒也不躲避,只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是想要透过这张熟悉的面庞,去看清掩藏在背后的,究竟是怎样一个陌生的灵魂。

陆绍迟本是欣悦的,只是渐渐的,在她这般毫不避讳的注视下,他竟有些心虚起来。她神色如常,只是越发清冷,又带着不可言说的蔑视,如同利剑一般,直往他的胸口扎去。

顾信之自始是冷眼旁观,缓缓啜了口酒,思虑着下一步该如何开口,“这冬天里的鲈鱼可是不好找,陆先生费心点了这么一道菜,四妹妹可要好好享用。”

“是么,”轻寒已然习惯他的别有用心,“那可真是有心了。”

陆绍迟道:“算不得费心,人活一世,不就为的这一口吃食罢了。”

轻寒无声冷笑,“那陆先生的胃口,倒是不错的。”

陆绍迟闻言一惊,握着白玉箸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竟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轻寒看着他失态的模样,倒是有着故意为之后的快感,故作疑问,“今日怎么不见陆夫人一道前来?”

他的窘迫果然是愈深了,轻寒的心中不禁生出些怜悯来——或许他还是有所愧疚的,只是这一点点的愧疚,终究抵不过他满腹的野心与欲望。

顾信之却在此时接过话去,“近来盛老先生病重,陆夫人向来孝悌,自是要亲自侍奉在侧的。”

“原来如此,”轻寒眼中的不耻愈甚,“那大哥今日找我来,不知为的何事?”

顾信之忽的笑了起来,“自家人吃饭,莫不是还非要有什么由头才是?”

轻寒微微一笑,却心如明镜,若果真如他所言,那为何偏偏只让自己前来,还有这陆绍迟又算是如何一回事?这根本就是顾信之作的一场戏,而这看戏之人,想来也只有眼前这位陆先生了。

算一算,如今的陆绍迟即便称不上富可敌国,可也算是富甲一方。而现下盛雅言又出了这般变故,想来盛友良病重之事,不管背后缘由如何,但也绝非他二人凭空捏造。如此一来,这北方第一商的名头,怕是离改名换姓亦是不远了的。

顾信之正是算准了这一点,又将陆绍迟的心性揣摩得一清二楚,为了牢牢攥住这取之不尽的钱粮后盾,才会在今日摆下一场醉翁之意的宴席——这分明是在拿自己要挟陆绍迟了。

轻寒不禁嗤笑,笑他顾信之即便到了现在,心有所图却仍旧是要通过她区区一介女子;更是笑他的多此一举,依如今局势,陆绍迟本就是要迫不及待贴着他往上爬的,即便今日没有这一出,他亦可达成所愿,可真真是白费一番力气了。

“四妹妹这是为何发笑?”对于眼前这个,从来都是惊喜与意外不断的弟妹,顾信之向来都是无法猜懂的。

“没什么,”轻寒笑得愈发明显,指腹滑过圆润细滑的青瓷碗沿,“只是觉得,大哥可真是这世上,一等一的聪明人。”

顾信之闻言一愣,不稍时便又是大笑起来,“若不是遇上四妹妹这般的贵人,我即便再是个聪明人,又有何用?”

对于他的挖苦与嘲笑,她自知一切皆因自己而起,如若当初不是落在了他的手里,又岂会有今日的局面。

一想到这里,她便“腾”地站起身来,“既然大哥的目的已然达到,我便告辞了。”

顾信之到底是喜怒无常,如今又担着这样万人之上的名头,想来心气愈高,哪里容得下她这般无视,当即便是重重一掌拍在了桌上。

陆绍迟见他正要发作,随即站起身来,抢言道:“今日承蒙大公子款待,此番心意,陆某必当铭记于心。”

闻言,顾信之才缓缓收回手来,指尖交替轮番敲打在桌面上,又斜睨一眼陆绍迟,看来是对于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先生明白就好。”

“天色已晚,”陆绍迟又瞧了瞧轻寒,“那陆某先行告辞。”

“如此,还要劳烦先生,顺道将我这弟妹送回府上。”顾信之边说着,边向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颇是一番得志的意味。

轻寒自始至终都是不卑不亢的模样,可心中到底发怵,如今的顾信之想要碾死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她就这样憋着一口气,一步一稳地走出大门,迟来的恐惧却直令她双腿发软。

车子驶在柏油路上,开的极是平稳,车厢内是长久的寂静,只有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嘶嘶”声。

“他们,没有为难你罢。”陆绍迟开口道。

轻寒是懒得说话的,只作充耳不闻,将头靠在窗棱边上,看着外头一掠而过的风景,兀自沉默。

“你放心,只要我满足顾信之的要求,他应当是不会为难你的,”他看着她的侧脸,照在外头灰蒙的夜色下,愈加显得苍白,“他不过是要我手里的财罢了……”

“你手里的?”轻寒突然坐直了身,转过头来看着他,一片漆黑中,依旧能感受到她的眼神冰冷,“你扪心自问,那到底是你的吗?你敢说吗?”

她字句见血,直说的他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我也算得半个盛家人,如今盛友良病入膏肓,他盛家的产业由我接管,自然顺理成章,合情合理,我有何不敢说的。”

轻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冷笑道:“我真是好奇,你现在,还敢见你家中的那位夫人么?”

陆绍迟在黑暗中眉头紧簇,搁在双膝上的手掌,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他忍受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刺痛,仿佛已经到了耐性的边缘,“那不是我的本意,况且,她父女二人都曾那样伤害于你,也算是……还了债了。”

“你无需将罪名扣到我的头上来,难道现在的这些名与利,都是假的不成?”她已然气愤到了极点,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哭腔,“你到底为何……会变得这样绝情,你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个世道,无名无力无权无势,只会失去一切,”他的目光里似是含着火星子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要爆发,“你不就是如此么?”

轻寒明白他是走火入魔了,又岂是只言片语便能够令他回头的,“看来,我曾经和你说过的,你从未听进过一字半句。”

他依旧偏执,“那些话,我为何要去听它。”

轻寒不再说话,只是不声不响地坐着,直到看见不远处,那静默而立的古宅里,恍惚透出一点亮光,“劳驾,在前头停车。”

那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看见自家主子并没有什么动静,只当他是默许,便踩下刹车,将车子缓缓停在了路边。车子甫一停稳,轻寒即打开门走了出来,客套地道了谢,便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外头自然比不过车厢里暖和,寒风自耳边呼啸而过,直灌进她的衣领子里。轻寒拢了拢身上大衣,紧挨着墙边往前走,好让那围墙挡去一些冷风。

不过是走出了十余米,她隐约就听见从后头传来脚步声,有些急促与凌乱,越来越近。就在她因为好奇而转身之际,只见一个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人便被大力地攥过,后背重重的撞到墙上,令她一阵吃痛。

轻寒错愕地抬起头来,便看见了陆绍迟那张,清俊却又几近扭曲的脸。他的手臂抵在两侧的墙上,将她圈在墙与自己的中间,不得动弹,压抑着声音里的不甘,转而化作了乞怜,“为什么,你连一刻都不愿与我多待么?”

她撇开脸,沉默着没有任何的回应,对于他这样的行为已是感到无奈与不耐。

或许是她一贯无动于衷的模样,现下却又带了几分的烦厌,彻底激怒了陆绍迟。他突然牢牢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视着自己,亦不管她的反抗与痛楚,低下头便恶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嘴唇。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紧密接触,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转而便开始疯狂的挣扎,可无论她使出怎样的力气,他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蛮横地控制着她。

挣扎无果,她索性便不动了,任由他钳制着自己,就像是一块没有灵魂的朽木。对于这样的安静,陆绍迟仿佛很是满意,却也没有了多余的动作,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她见他似是平静了下来,一张嘴便咬在了他的唇上,力道之大,促使鲜血的腥味一下就充斥于两人口中。这毫无防备的吃痛,令他猛地往回一缩,她乘机推开了他,冲出圈禁后即刻奔逃而去。

陆绍迟抹了抹嘴唇,是鲜红的血液,可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得逞后的快感。或许是并不曾真正拥有,也或许,她从前与自己说的那些话本就是对的。

想来,他们自相识至分道也不过短短一段的光景,到后来她予人为妻,相见如同陌路,再后来,自己为名为利求取她人,她亦活得欣慰自得……恍然间,竟也就过去了这么长的时光,长到记忆里那张清涩纯白的面庞,早已是一片模糊。

他又看向她飞奔离去的背影,终是惨白无力的一笑,只怕是,她会更加地怨恨自己了罢。可又是如何了呢,这一次,大抵便是她与他,最后一次相见了罢。

轻寒终于在院门前停了下来,她大口地喘着气,又加之是惊魂未定,整个人此起彼伏的。方才那一路的跑,她是用尽了力气,寒风从喉咙里灌入,直通心肺,现下从胸口涌上一股甜腥的味道来。

她看着门里传出的灯光,昏黄昏黄的,忽然便觉得屈辱与委曲齐齐钻上心头。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胡乱地抹了把脸后,她几乎是冲进门里去的。

顾敬之一直在等她,从她走后就一直不宁的心绪,在见到她时才安定下来。不过下一秒,他便是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出了什么事?”

轻寒起先有些发愣,听到他的话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猛地摇头,“没有……不过跑得急了,有些冷。”

顾敬之自然瞧出了她的强装镇定,却也不再追问,只是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将她带到床沿边坐下。他又去往那炉子里添了些碳,而后挨着她一同坐了下来,这般靠近了才发现,她的唇角却是沾了一点殷红。

他当即便是忐忑,薄如锋刃的嘴唇紧紧地抿到一处,身体因为强烈的不安而逐渐发僵。他缓缓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替她抚去血污,动作是惯常的轻巧,又带着极其的小心翼翼。

屋子里暖和极了,可他的手倒是凉得瘆人,轻寒见他如此反应,便知晓他是担心过度了的,又握过他停留在自己脸畔的手,“真的没事,他们不曾为难于我。”

顾敬之看着她眼睛,是一如往常的清澈,乌黑的瞳仁里透出最干净的光来。他想了一想,却是欲言又止——他自然是选择信她的。

轻寒低下头,□□着手心里他的指掌,又道:“其实,大哥今日寻我过去,不过是想做一出戏罢了。”

“做戏?”顾敬之不解,“做戏给谁看?”

“陆绍迟,”迎上他疑惑的眼神,轻寒语意甚是笃定,“盛家,怕是要到了头了。”

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过,顾敬之了然叹息,又想到如今走到这一步,便不禁自嘲,“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到底是无用。”

听得他如此说道,她顿生心急,“如若不是你,不知道这甬平城里,要生出多少的无妄之灾,又会有……多少的人枉死……”就像,那些可怜的孩子。

“那如今……,你还怨我么?”这压抑在心头许久的,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顾敬之目光如炬,灼灼地盯着她,看似平静的面目下藏着一颗跳跃不安的心。他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就像是囚徒面临最后的审判,死生一念。

轻寒垂着头,短暂的沉默亦是漫长,“等到以后,那个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他是失落的,可她握着自己的手,又是那样的紧,像是带着某种信念,在他晦暗的心底,照进一些希望来。那张复而扬起的面庞上,一对杏眸里流光旋转,若隐若现的笑意明媚动人,一如久违的月光,皎洁了整个世间。

顾敬之有些出神,恍惚之间,竟也笑了一笑,“好,我等着。”

只是这一等,会是多久呢?如若不会太久,又会是多久,大抵是谁都无法预计的。

就像是,他曾经自以为算尽一切,却从来无法预计的自己的心。从发了狂的想念,到后来的逐渐冷却以为是忘记了的,可到了现在,等到她如此真实的依偎在自己身旁,他才彻底醒悟,发觉从前一切的放下都是假象,都是虚妄的自我麻痹。

所有的情感,便在这一刻迸发而出,是如此的狂热与真诚。他慢慢地触碰着怀里的人儿,从额际到眼睛,再到唇畔……这样熟悉的感觉,带走了她所有的不安,那滚烫的温度如同烙印一般印刻在她之上,情之所起早已在深处,便在这一室的温热里,只听得她轻浅的呼唤:阑安……

天光大亮,轻寒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亦或是身后站着的人,不禁发起呆来。顾敬之正仔细的替她理去鬓角凌乱的发丝,从一边到另一边,指腹无意地擦过脸颊,带着一点温热与湿润。做完这些后,他便静静瞧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正瞧着他,目光交汇,眉眼依旧。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耳坠来,圆润的珠子静卧在他的掌心里,借着自然的光亮,散发出柔软细腻的色泽。

“这不是……”轻寒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正是当初自己还给他的。

“自打你将它还予了我,我便一直带在身边,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便遇上了你,如今总算是有了机会。”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一边又为她戴了起来,只是轻寒太久不曾用过首饰,难免有些费力,好不容易才穿上一只,他便问道:“疼么?”

她沉心于他认真的模样,眼里到底泛起一点酸涩泪光,摇了摇头道:“不……”

只是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蛮横的敲门声打断了,而后是更为蛮横的说话声,“四公子,夫人,马某叨扰。”只听得他话音一落,门便被从外一把推开,“哐”的一记撞在了后头的墙上。

顾敬之下意识便往前走了一步,好将轻寒藏在身后,“马副官有何贵干?”

那马副官向来是小人得志的模样,“我家大公子,请四公子走一趟。”

“去做什么?”轻寒浑身一个激灵,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马副官见状,起先是一愣,又哂笑道:“夫人不必紧张,不过是兄弟之间,叙个旧而已。”

轻寒却是不管,只是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顾敬之暗自捏了捏她的手,像是安抚着她不定的情绪,“我去去就回,放心,很快便会结束了。”

说完,他便干脆而果敢地放开她,转身往门外走去。等到出了院子他才发现,一手的手心里,竟还握着另一只耳坠,此刻在掌心留下一点的紫痕。

等到回来的时候,再为她戴上罢,他这样想着,顺势便将坠子放进了外衣的口袋里。

轻寒看着他大步离去,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方才的喧闹归于平静,静谧的令人恍惚。屋门大开着,她站了好久才颤颤地坐回原来的位置,眼神茫然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煞白,一如右耳耳边的那一颗东珠,却是远远不及它的神采……

顾敬之这一去,便是一整日的光景,直到天黑了下来,也不曾见他回来。轻寒愈加不安起来,只是无奈被关在这里,却是连院子都无法出得去。

约莫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到了用饭的时辰,轻寒倒是等来了送饭的人。说来也怪,一贯以来的男仆,今日突然换成了个丫头,娇小的身形提着只笨重食盒,自始至终垂着头。

轻寒往门外望了一眼,远远就看见院子外头站着一小队的岗哨,她又看了看眼前正忙活着的背影,顿时计上心来。她悄无声息地取过台上的瓷瓶,缓缓靠近,便预备向她的颈间砸去。可就在此时,那丫头却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擎住她的手腕,刻意压低的声音稍显急促,“小姐,是我。”

轻寒凝神一看,眼前的人顿时令她大惊,“云……”后头的字生生被她咽了回去,她又警惕地瞧了一眼门外,确保无人察觉后,才道:“怎么会是你?”

“小姐,时间急迫,我长话短说,”云姻佯装做事,说话间并不抬头,“白小姐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便可以带你出去,怕生变故才派我前来事先知会,你早些准备。姑爷那边,表少爷与严副官已经作了安排,到时会在第四码头汇合。”

轻寒自始将头偏向一旁,装作并不理会的模样,“你如何回来了?”

云姻将菜碟放到桌上,“这一次,白小姐他们是大规模的迁移,得知你们如今的处境,才会绕走甬平。”

他们果真是来救人的,轻寒心头一热,满是感激,“那孩子……?

“孩子一直与我在一处,你只且安心,只是这两日着了凉,现下正在华慈医院里瞧着,等你出来了便能见着,”云烟看了眼外头,瞧见外头的人也正向着里头望,当即有些紧张,“我必须要走了,小姐你自己当心。”

云姻走后的好一会儿,轻寒都不曾缓过神来,脑海里翻来覆去是她方才说的话。她说,今日夜里便有人会来救自己,可事情能够顺利么?顾敬之又不知是何种的情况,现在的处境岂是他们说救便能救的。还有孩子,云烟说孩子病了,正在医院里瞧着,也不晓得严重不严重……这一件件的,愈发使得她心乱如麻,焦心如焚。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轻寒僵坐在床沿边,手脚冰凉。静谧的空气里,只有梳妆台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着的声音。

月光穿过窗户,照进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更添一份萧索的凉意。她转头瞥一眼时钟,大约是到了两点钟,外头安静极了,她的心却越发跳的剧烈,以至于自己都清晰可闻。

突然,丝缕浓重的烟雾从各处缝隙间钻进屋内,转眼间屋内便是一片缭绕。轻寒咳得厉害,一边往门口走去,夜里的房门向来是被上了锁的,她推了两下便放弃了,从门缝里往外看去,只见院子里早已成了火海,院里的枯树烧的正旺,冲天的光亮染的夜幕通红,很快便往她这一处蔓延而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里面的人往后退。”

轻寒闻言即往后退去,挨到桌边的时候,那门便被一下踹开了。外头一下涌进来几个人,背着火光,轻寒也瞧不见他们的面目,只是在他们的推搡下,跟着往外跑去。

也不知道是往着哪个方向,要到哪里去,她被夹在中间只是跟着跑。穿过一条巷子后,才在一辆军用的卡车前停了下来,轻寒微喘着气,目光从几人的面上一一掠过,却是无一人识得。直到最后一个,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人脸上,久久不曾挪开去,似乎是在极力辨认着什么。

那人也瞧着她,脸上竟挂着点点的笑意,“许久不见了,四妹妹。”

像是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掩盖许久的幕布被陡然掀起,一幕又一幕的往事接二连三的闪现。即便她无法相信双眼所见,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出声,“二……二哥,是你吗?”

顾奕之点头,“是我。”

轻寒愕然,面前的人虽长着一张与顾奕之完全相同的脸,可这神情与行为,却又哪里还有半点智力不全的样子。转而之间,她便明白了几分,顾家的人果然个个都不简单——他是装疯这一点已是让她始料未及的,可更没令她想到的是,他竟有这般的本事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卡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轻寒坐在偌大的车厢里,打量着顾奕之一行人,只见他们个个正经危坐,一手虚扶在腰际间,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阵势——想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分队。

顾奕之许是觉得歉疚,“对不住,当初一同欺瞒了四弟与你。”确是,数年前顾珮芝那一场出走的闹剧,实则便是他在背后指引,而为的什么,如今已是一目了然。

“二哥何须道歉,倒是我要谢谢二哥,今日的救命之恩,”轻寒一向是十分尊敬这位兄长的,无论是从前也好,抑或是今时今日,只会是越发敬重,“三姐和姨娘,还有琬芝妹妹可还安好?”

顾奕之道,“她们留在了法兰西,一切都好,这次回来之前,琬芝与珮芝还特意让我向你带句好。”

轻寒笑了笑,虽然与这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到底也是相逢于难时,难免有些惺惺相惜,“难为她们还记得我。”

顾奕之道,“那自然是的,对于你和四弟,她们向来是挂念极了的。”

听到他提及顾敬之,轻寒的心便一下揪了起来,“阑安他……”

“你放心,严副官与林先生定会将他带回来的。”

她在心里默念着,但愿罢,但愿一切可顺遂。

车子在一处开阔的地界停了下来,天还不曾亮透,轻寒在一片灰雾蒙蒙中,隐约看清了所到之处门匾上的字,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金漆剥落,她只认得出后头是“书屋”二字,大抵是他们为的掩人耳目,而寻得一处落脚点罢。

一行人静默无声地上了二楼,屋子里有些暗,只点了一支蜡烛。一时间,轻寒觉得有些发晕,便在这时,有一女子疾步走上前来,握了握她的手,说话时的声音犹如黄鹂鸟般悦耳,“终于又见面了。”

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是真真切切再见到白萍舟时,她仍是讶异的,“白小姐?!”

轻寒打量着她,只见她往日的一头卷发已经剪去,现下留着齐耳的短发,利落又简单,倒也是十分适合她的性子的,秀丽繁复的旗袍,亦被一身简短便利的暗色洋装替代。而唯一不变的,是眼中的星火依旧。

往事种种,令她们早已成为这乱世中相知相惜的莫逆,此番重逢是相顾无言,而一切,便尽在这不言之中。

木质的老旧楼梯,又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轻寒便在昏暗之中,见到了同样久别的林家兄妹。她又瞧了瞧他们的身后,是空空荡荡,“哥……”

林书伦按着她的肩,宽慰道:“你放心,他是安全的,只不过不愿与我们一起走,他选择留下来,为了应该做而没有做完的事。”

白萍舟一早便知晓了似的,只闻她一记轻笑,“果然,许久以前他便说过,与我们,从来都不会是一路人。”

轻寒疑顿,有些事情她虽是想不明白,但她相信,他终归有他的理由,“可我……”可她怎么办?难道又一次,他要抛开自己了么?

林书伦又道:“既然四公子不愿与我们一道,那我便无法将他带到这里来,小寒,组织纪律如此,你不要怪我。但是他说了,他会在芜山脚下等你,何去何从,但凭你的选择。”

轻寒心中一阵酸涩,什么叫做但凭她的选择,难道自己的这点心思,他到现在还拿不定么。既是这般,那么便由她亲口,去告诉他好了——带着他们的孩子,从此再也不要天涯两地。

她这么想着,心中就生出无限希望来,“孩子呢?孩子回来了吗?”

白萍舟道:“孩子还在医院,等天一亮,我们的人便会送他们回来。”

“不必了,我现在就去医院。”轻寒说着便要往楼下去,却被白萍舟一把攥住,“再等一等,天就亮了,到时候无论你要去哪里,我们都会将你安全送到。”

“白小姐,”她缓缓放下白萍舟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去做什么,但是我明白,那一定非常重要的事情,为了救我们,想必已经耽误你们不少的时间。现在的局面,甬平对于你们而言更是十分的危险,扶桑人随时都有可能破城而入。你们多待一分钟,便是多了万分的危险。”

她虽是说的句句在理,可在场的每个人,又岂会在这时放她一人,白萍舟依旧不饶,“也不在乎多这一会儿的功夫。”

轻寒环视一周,目光自他们的脸上一一掠过,“你们有你们的大局,天就要亮了,我不会有事的。”

似乎是那么一晃神的功夫,罗轻寒挣开白萍舟的手,疾步走下了楼梯,走出了这栋房子。她的身影笼罩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单薄消瘦,可那小小的人啊,却是有着如此的勇气与胆量,一如他们各自记忆中的那个她,直到很多年以后,依旧鲜活。

天空下又开始飘起了雪花,雪白雪白的,在蒙尘的世间里旋舞。旧的还未化尽,新的便又覆在了上头,原本的灰黑转瞬又变成雪白。

轻寒走在满地的积雪上,脚下吱呀作响,她穿着缎面的绒鞋,不一会儿便被雪水浸的湿透。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反倒是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步下生风似的往前走去。

是啊,现在只要一想到孩子,一想到,马上便能一家团聚,她心中便只剩下快乐与激动,这点冷意又能抵挡得住什么呢?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大亮,距离华慈医院还有小一半的路程。街面上的人从寥寥落落的几个,变成来往不断,却皆是神色匆匆。

漫天的纷纷扬扬里,世界都安静极了,仿若只有雪花飘落声音。而这片沉寂,终被那从天而来的,陌生又熟悉的轰鸣声所打断。

轻寒仰头看去,便见头顶上空正盘旋着数架飞机,伴随着呜咽一般的声响,穿梭在灰黑的云雾之间。她是如此的厌恶与愤恨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步伐,就这样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抬头瞧着它们。

四周逐渐开始嘈杂,是一片的人心惶惶,纷乱仓皇的步伐,将他们内心的恐惧展露无遗。他们四下逃窜着,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地方,便会被夷为一片平地。

轻寒被狠狠撞了一下,才缓过神来,立刻便与那些慌乱奔走的人一般,朝着华慈医院的方向而去。头顶传来阵阵巨鸣,好像比方才还要响了些,可是她只顾着往前跑,一直跑。

“轰——”

瞬间的火光四射,随之而来的是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空中的猛兽终于开始投下弹药,就在她身前百米开外的地方,一阵天摇地动后,转眼就成了灰烬。

一时间,所有人都往着相反的方向冲去,轻寒只愣了一愣,便又逆着人流往前走去。她已经可以看见华慈医院的屋顶,一个红色的十字,立在风雪与浓烟的交汇之中。

盘旋着的飞机,又投下了两枚弹药,一些不幸的人,在分秒之间变得血肉迷糊。原本的鳞次栉比即刻坍塌,化作段段焦木,燃烧之余只剩下噼啪作响的声音。

她仍是一往无前的走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孩子——那个他还未曾好好看过,未曾取名的,他们的孩子。

“姑娘,”一位头发花灰的妇人在经过时,突然攥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还往前走,不要命了,快随我们往防空洞去。”

“多谢你,只是我的孩子还在医院,我要把他带回来。”

“医院的人是最早撤离的,现下早就空了,你还是先去避一避,保命要紧……”

说话间,又是一枚弹药从天而降,震耳欲聋的炮声间,还有愈渐清晰的枪声,那妇人只留下一句“快跑罢”便又跑开了去。

轻寒立刻转过身去,看着那奔走向前的人群里,不乏有接二连三的人倒下。生死就在尺寸之间,可除了自己的命,谁又顾的上别的人呢?

她有些发懵,眼前是人影憧憧,纷乱的脚步纵横交错,人亦是交错的。大约是累了吧,她想着,竟然会这般的眼花,她告诉自己,必须要往前跑呀,要一直,一直地跑……

远处又落下两颗弹药,然后便是接连不断的枪声,浓烟久散不去,隐约可见的是片片火光。

顾敬之就在芜山的山脚下,看着被笼罩在一片烟霾之中的甬平城,逐渐变得模糊。他心中焦灼,可当下却是无可奈何,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她,又或者她根本已经离去。

严旋庭忧虑渐深,“四公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再等一会儿罢,再一会儿,她就来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这一场袭击来的突然,说不准,夫人现下还与白小姐在一处,也或许……”严旋庭瞧了他一眼,大抵是想要断了他的念想,“她已经随着那些人,离开甬平了。”

“轰——”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的轰鸣了,只不过这一次,倒是更加的明显了,整个天地都仿佛在剧烈的震动。

忽然间,他的心里仿佛是缺了一大块,又像是整个儿的被掏空了。他向前踉跄地迈了两步,却是猛地一个趔趄,然后便是漫无边际的恍然,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他任由自己被拉扯着推上车。

汽车绝尘而去,只是他到底也未想到,从此千山万水永阻隔,终究是往事随风,昙花一梦。

自此,他再不曾见过她。

雪又密了一些,好像是被扯碎了棉絮,又好像是,夏日里那株总是开的极好的紫薇花,每每风过,便是无尽的粉白,飞散在空中,飘摇着,翻转着,又摇摇曳曳着落地……

她仰面看着天空,清眸迷离,分明是白日里的光景,天却是这般的灰暗。飘落的雪花,悠悠然打着转儿,掉进她的眼里,转瞬便化作一滴晶莹,自眼角滑落。一抹嫣红悄然散开,渗进满地的雪白里,仿若开出一朵夺目的花……

她想着,芜山这般远,他应当没有看见自己罢,最好是没有看见的。如此也好,就让他以为自己走了,总胜过明白天人永隔的好。只是到底,她都不能带着孩子去见他了,那些本来要说予他听的话,这辈子他都无法听见了。

有这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他的身影,正从远处而来,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她想要伸手去抓住,只是指尖微颤却再也抬不起来。耳边的枪炮声似乎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世界安静极了,她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在街头奔走,越来越多,直到把他深深地埋进了人堆里,再也看不见了……风吹起落雪,钻进她的掌心里,裹着那独独一只的耳坠,到底,他都是无法再为她戴上了。

这一生还有很多时间,可都已经不属于我了,她最后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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