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晨雾刚散,便是暴雨倾盆。
寇德才打开店门没出一分钟,不过放个牌子的功夫,就撞上了层层雨帘,摇头晃脑地躲着这该死的雨,踉跄着步子跑回了里屋。
由于过分着急,最后连牌子都忘记抱回。
浓厚的雨幕仿佛要把一切都要吞噬,无数的雨点自天空降下,可以把这光景看作是一场大型的降雨仪式,只是这耳边听不到破碎的轰鸣,因为这雨下的过于寂静,只留瓢泼的雨点声。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那一天,也像今日这般,只是没有这么冷。
依稀记得的是,那一天,凛冬的寒风吹着呼啸的雨,暴戾、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沾湿了遮不掩体的衣服,冰冷又刺骨。
视野变得一片雾涟蒙蒙,和雨点光速的零距离接触,让他瞬间有了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受,哪怕是抬手遮挡屋檐上底下的积水,他也无法阻止心中的那份悸冷。
他尽全力地蜷缩起来,只想着能快点雨过天晴,而身体的余温,却是渐渐地被这残酷的寒冷给吸走,被这越下越大的刺雨给吸走。
“站起来!”狩猎者说。
他无助地用湿冷的双臂,蜷抱住自己,明明眸前看不到一丝光亮,但依然清晰地听到了这么一声话语。
猎狩者踏着水花,慢慢地走来,用他的黑袍撑开着,给他挡下这世界最无情的冬雨。
这一刻,他看清了从雨幕中渐渐浮现的轮廓,原来不是因为他的眼前无法看到一丝光芒,而是眼前的狩猎者穿着一身漆黑的衣袍。
看到从狩猎者脖子口滑落下来的莹莹雪花,他撑着只差一步就要崩溃的意识,艰难地、吐着回旋的冷白汽,站了起来。
像个要狩猎掉这场凛冬之雨的狩猎者,站了起来。
寇德坐在百叶窗边,点燃了烟斗,静静地欣赏着窗外的雨景,任谁都一经踏入便被吞没的雨幕。
他忧愁着、略带一丝感叹地抽起了烟,自言自语道:
“今天那臭小子应该不会来了吧?”
短暂的等待,不过是漫长的一个前奏曲。
当远方的教会钟声响起,雨幕之中划出了一道阴影,恰似拨开漆黑的怪物一般,清晰地从雨雾中走出,并像是扛着什么战利品。
砰隆一声。
那是门被一脚踢开的声音。
“漆黑的狩猎者”将今日份的猎物粗鲁地丢在地上,抖了抖斗篷上沾到的少量水渍,像个刚结束徘徊的流浪者,微笑着在一旁坐下,喝起寇德亲手酿制的麦酒。
一瞬间的背影重叠,让寇德的灰眸中,那更深的视网膜上,浮现出曾经的那个黑袍男人,那个拯救了他世界的雨中英雄,他毕生都在追逐的那个狩猎者。
但很快,寇德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耸耸肩,抬眉痛骂道:
“你这个臭小子,又是这般粗鄙,我这家店的门迟早要被你踢坏,我这家店的地板迟早也要被摔坏,你等着,等着这两样都无法完好,看我怎么让你双倍赔偿我的损失!”
瑞吉特没有说话,只是将麦酒的钱,默默地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如既往的高冷,明明只是个年轻人,却意外的稳重,比寇德那个年纪的时候,还要更加的沉得住气。
你是天生的狩猎者……就像那个男人曾经对他说过一样,如今的他看着瑞吉特,也只能用这样话来称赞他。
“我饿了。”
肚子发出一阵嘀咕的瑞吉特再次掏出吃早餐的钱,放在桌上,推到了斜上方的位置。
寇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凑近他,吐口了浓烟给他尝尝,笑着说:
“今天只有熏肉和羊奶,对了,还有一些吃剩下的干酪面包。”
瑞吉特用手挥开烟雾,接着可劲地点点头,他对不用自己做的伙食从来没有任何的抱怨。
寇德满足一笑,扛起死沉死沉的魔兽尸体,轻踩着略有起伏的地板,向后屋走去。
端出美食的那一刹,两人又在这洋溢有幸福的早晨,安享着属于着他们师徒彼此的幸福……雨过天晴,房檐上滴答着一痕又一痕的雨帘。
视线的正前方,还浮现出了灿烂的拱桥彩虹,给美好的一天打上了神秘的色彩。
……
吃过早餐,瑞吉特走在前往侯爵府邸的大街上,束紧的麋鹿皮靴,小心地踩踏在积水之中,使其不溅起激荡的水花。
他时不时地用手轻按在正胸口的位置,直到他摸到那从衣物出隆起的项链还在,才心满意足地迈大步伐。
那是赫拉送给他的礼物,虽然是他出钱买的,但总的来说意义非凡,起码是饱含了她的一番心意。
穿过前方的绳吊制门,来到穆巴拉斯街,27号建筑物。
在约万的带领下,在侯爵的府邸,再次与这个光是看他的碧绿色眼眸就异常不快的男人相遇,接着,他轻快地问:
“吃过早餐了吗?”
瑞吉特先是一愣,而后轻轻颔首,漆黑的兜帽随着一道起伏。
“非常好,那就今天陪我的女儿出去愉快地游玩吧。”埃梅里奇笑容满面的说道。
瑞吉特抬起头来,茫然地注视着侯爵的眼眸,忙又问道:
“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埃梅里奇的视线斜着往上,似乎摇刻意避开瑞吉特的注视,很快,他在轻笑中,开口说:
“昨天,帕梅拉对你的冒犯,我已经听说了。”
发出“叩叩”的优雅跫音,埃梅里奇走向了前方的庭院,拿出花洒瓶从喷泉池中取了一瓢水,一如往常般在给他心爱的紫曼花浇着水。
这天不是刚下过雨吗?瑞吉特看着埃梅里奇这种智障般的行为,不禁在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
“狩猎者先生,我从你的视线中,感觉到一点质疑,你一定是在奇怪我为何像个笨蛋一样,给刚被雨水滋润的花草还进行浇水吧?”埃梅里奇侧眸一笑,表情变得一派温和。
瑞吉特摇摇头,沉默着。
“很简单的道理,狩猎者先生,这是我每天的功课,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和天气这等不可控条件无关。”埃梅里奇得意地笑道。
瑞吉特视线一抬,沉吟道:
“先生,你是想让我理解为‘涵养’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把它叫做‘贵族的修养’。”埃梅里奇发出像是自我吹嘘的声音。
他垂在腿边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连续多次。
埃梅里奇停止了浇水动作后,嘴角上翘着,淡笑道:
“正如同我给你展示的那样,我们这类人必须要时刻保持住很好的修养,这也是一种习惯。
而帕梅拉是我的女儿,也是不折不扣的贵族,我平时过分宠爱她这一点不假,嗯,我也很惭愧,所以才放得她总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
说话间,埃梅里奇竟然神奇地垂下了头,双颊也有些红红的,看上去确实在惭愧。
七八秒后,他干咳两声,接着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尤其是对我的客人还做出了这等无礼的行为,若不好好道歉,简直有辱贵族的名誉。”
清铃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瑞吉特下意识地转身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是帕梅拉·嘉恩此时正扭头闹委屈着站在他的身后。
只是今日的帕梅拉没有穿着鲜亮妖艳的连衣裙,更没有打上什么浓妆粉底,就连发型也是寻常可见的马尾扎,一派天然美地展现在瑞吉特的眼前。
“父亲,你为什么要让我穿着这么粗糙的衣服?”帕梅拉生气地嘟着嘴,用淡棕色的裹裸皮靴轻轻地跺着脚。
“我可爱的女儿,这是给你的惩罚,”埃梅里奇点点头,并对穿着亚麻色长衫搭配红色夹克外套的女儿表示很满意,“我希望今天你能和瑞吉特好好相处,化解矛盾。”
“我才不要,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和平民化解矛盾!”帕梅拉双手抱胸的侧过脸去,但眼眸是不是转向瑞吉特,似乎还是很在意对方。
“诶,我的女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埃梅里奇表情变得沉重。
“你的姐姐苏菲亚,已经顺利地在今年拿到了「内奥教会」的推荐,再过不久,她甚至就有可能加入‘宫廷’,你就不能好好学学你姐姐,成为一名荣耀加身的好贵族?”
“父亲,你太卑鄙,把我和姐姐作比较,嗯,这简直就像是将白天鹅和孔雀进行比较一般,毫无可比性!”帕梅拉用着奇妙的比喻试图反驳埃梅里奇。
埃梅里奇无奈地摇摇头,尝试用最后的挣扎,重重地喊道:
“帕梅拉,这是父亲我的命令,命令你今天和瑞吉特在外面呆满一天,无论是做什么,干什么,也不论你们去什么场合、什么地点,酒馆也好、旅店也罢,就算是妓-坊也一样!
但总之太阳没有下山之前,我不会允许你踏入这个家门一步,我也会告诉约万不给你开门的!”
一听完埃梅里奇的话,瑞吉特和帕梅拉齐齐地听傻了眼。
半分钟后,瑞吉特则是先打破寂静道:
“先生,帕梅拉小姐既然不愿意,你实在不该勉强她,更何况昨天也不过是一场误会,我想小姐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你不需要给帕梅拉辩解,凭我对我女儿的了解,在皮鞭打上她屁股之前,她是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这是一次纠正,只是这一次会麻烦到你。”埃梅里奇用略带抱歉的口吻,柔声道。
“但是……”
“你放心,今天的薪水我会加倍给你,就当是你的辛苦费。”埃梅里奇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意识到再拒绝也没有半点好处的瑞吉特,虽然心中是千万个不乐意,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这个心怀叵测的侯爵。
出了27号建筑物,那里漫无目的地迂回走完一圈,帕梅拉终于忍不住地,双手揪住衣角,嘟起嘴说:
“你倒是说话啊!本小姐快郁闷死了。”
瑞吉特心头一惊,停下了脚步,侧眸一看,想了半天后,才嘟囔出口,问:
“吃了吗?”
帕梅拉眨着眼睛,半天都没听懂这个男人的冷幽默。于是,干咳两声后,目光漂移,细微地说:
“我、我没带钱。”
瑞吉特顿时嘴角浮起邪恶的笑,快步着向前走,像是要彻底甩开帕梅拉。
身为贵族的女孩,哪能这么接受被一个平民放鸽子,在自尊心的驱使下,她很快追了上去,并抓住瑞吉特的肩膀,气鼓鼓地说:
“你没听到吗?我都说了,我没带钱。”
“所以呢?”瑞吉特假装不明所以。
“你这个讨厌的家伙,”帕梅拉莫名地感到气愤,“所以借我点钱吧,我实在有些饿的走不动了,嗯,事后我会加倍还你的,我会向月魔大人起誓。”
说话间,帕梅拉的肚子便发出了一阵咕噜声。
听到这个声响的瞬间,帕梅拉忽地脸红扑扑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就用手捂住了脸,看到这一画面的瑞吉特也是心头一喜。
不想继续调笑这个少女的瑞吉特,轻轻转身,背对着帕梅拉,落下低语:
“跟我来吧。”
走出了穆巴拉斯街,回到贝汉街,瑞吉特和帕梅拉一同来到了他一直常来的胡仑森酒馆。
“欢迎光临。”马姆少见地对客人打起了招呼。
才两天时间没来,没想到四处的布置也变得更加地富有格调,不光是木桌全部焕然一新,就连珍贵的玻璃杯也多上了一杯,原本闲置的一角,也摆上了古典的钢琴架…
…只是依然没有人奏乐,依然是以盗贼为主流客。
“一份利式餐,一杯生啤。”
瑞吉特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帕梅拉眼眸乱打转了一圈后,也学模学样地坐了下来。
马姆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利式餐,瑞吉特轻轻把它挪到帕梅拉的眼前,自己则是端起生啤喝了起来。
“等等,这是什么?”帕梅拉指了指眼前这像是土豆和肉丁搅碎在一起的浆糊东西,不断地眨着漂亮的眸子,盯向瑞吉特说道。
“利式餐,很有名的一种快捷餐点。”瑞吉特微笑着回答她。
帕梅拉听了,整个人的表情瞬间变成宛若素描般清冷,用小粉拳锤着桌板,喊出声道:
“开什么玩笑,这种像是喂猪一样的食物,怎么可能让本小姐吃的下去?”
这声抱怨一经传出,周围的盗贼们,全数飙齐了视线,瞄向了帕梅拉。
这个刹那,察觉到有人不断地在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时,帕梅拉的身体奇异地颤抖了一下,凝固在了原地。
“吃吧,我保证美味。”
瑞吉特并没有做出更多陈词堆砌的劝说,只是从竹筒里取出一根木勺,递到了她的手心里。
闻着扑鼻而来的香味,帕梅拉又摸了摸她早已饿扁的小肚子,也顾不得这食物到底是不是喂猪的了,只管吃饱了再找瑞金贴算账。
一勺盛起,浓汁挑开,泛出点点涟漪,就像是在向帕梅拉招手一般,示意着她敞开着吃,放开着吃。
最后抵挡不住这种诱惑,帕梅拉一口嚼了下去,浓郁的肉香与土豆的稠甜一并在口中化开,顺入喉咙,填补着空空如也的胃袋。
接着,一口、两口、三口……
等到她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把这份利式餐已经吃了个精光,就差一点要舔盘了。
帕梅拉自己都很惊讶,明明这像猪食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会这么的好吃呢?嗯,真香!
她丢开木勺,激动地注视着瑞吉特的眼睛,问道:
“瑞吉特!这道猪食到底叫什么名字?”
马姆听了这小姑娘的话,顿时眉头一挑,但还是完美的控制住了他的情绪,没有出声。
“利式餐,小姐。”瑞吉特用绅士的姿态回答着她。
“真是不可思议,虽然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看着让人很没有食欲,但一经下口,我就停不下来了,嗯,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在炎炎夏日徜徉在清凉的河水中一样。”
帕梅拉笑嘻嘻地说着,表情变得彷如初生婴儿般,遇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漆黑,这是你女人?”马姆小瞅了这个面色秀美但神经大条的女孩一眼后,看向瑞吉特问道。
瑞吉特慌忙摇了摇头。
但是很快,帕梅拉就抓住瑞吉特的左手,屏息吸气,接着,大声喊出:“他是我情人!”
突然,瑞吉特脑袋眩晕了一下。
众盗贼和马姆在听到了帕梅拉的宣言后,惊得顿时发出了二五仔般的低叹。
“胡说!”一向坐得住的瑞吉特,终于也是爆发,“马姆,结账,还有你们别听这丫头胡说八道。”
丢下钱后,匆匆忙忙地走出了这家店,瑞吉特扶手撑在墙上,垂头丧气地发出咕哝声,感觉这个丫头就是个祸害,走哪儿都要给他惹事。
就在他准备和帕梅拉约法三章的时候,一干老熟人再度出现。
“找到了!找到了!”利露笑花绽放,指着瑞吉特的那处,激动不已。
瑞吉特寻声望去,这才看到卡塞尔、拉欧雷和达格已经齐齐地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