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凄厉的西北风,卷携着苍茫浮沉了悠悠无尽岁月的黄土,经甘肃、过陕西一路向东,铺天盖地地掠向北直隶。风声低诉着、怒号着,奏响了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国复一国的慷慨悲歌。
千百年来,华夏大地在这歌声中日月轮转,缱绻着悲壮、苍凉和无奈,麻木地滚出一幅幅泛黄的画卷。
成泰十八年初秋,不是这幅千古长河画卷中波澜壮阔之巅峰,任由历史轰隆碾过,犹如风中的一捧黄土,转瞬即逝。
北直隶真定府阜平县,也不是这幅万里江山图录的浓墨重彩之魂,随着风沙的掠过,就像那被提着线的木偶,身不由己。
阜平县深埋在莽莽苍苍的太行山中,向来不是富庶之乡,又非四战之地,民生尚算和稳安定。
辰时。
老旧而斑驳的阜平县城门外,稀稀拉拉的是过往的乡民,秩序井然地接受着守门官兵的盘查。
“姓甚名谁?哪个村的?进城何事?”
面容糙黑的城卫官兵粗声粗气地询问着每个要进城的百姓。有探亲访友的,有送货进货的,有采购油盐的,不一而足。
进城的队伍排到了一位中等身高的黄脸青年。此人体态轻盈矫捷,面相沉稳,约在二十上下,身背一个大竹篓子,上面蒙着黑布。
“小民平阳村林年,刚打了一批山货,进城卖上一卖。”声音爽朗清澈,中气十足,操的是一口地道纯正的阜平县方言。
城卫官兵与经常往来的猎户早已脸熟,这个林年是方圆十里八村有名的青年猎户。那官兵走上前去,掀开竹篓上的黑布,乐呵呵地道:“嘿!林小哥,你这趟又是收获不小,好本事!”
林年谦虚说道:“这点儿本事哪入的了王大哥眼。”
城卫头领安坐在一把破旧不堪的木椅中,把玩着腰刀,头也不抬一下,说道:“这几个混货要是有林小弟一半的本事,我也不用整天操这么多他姥姥熊的心!”
“不敢当。”林年麻利地背手从竹篓里掏出一只兔子,递到城卫头领面前,“今儿巡检竟然亲自坐镇,想煞小人,这是孝敬您老的。”
城卫头领脸上泛出了笑意,接过兔子,“有心了,老弟,老哥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林年鞠躬行礼。
城卫头领懒散地问道:“近日山中可有异动?西边的白莲教猖獗得狠,据上面说,这帮狗日的蠢蠢欲动,要涌向我北直隶。他奶奶的,老子的安生日子全让这群蠢贼给搅和了,不然还用坐这儿受这罪?”
“小人五日前入山打猎,今早才下山,在山中只遇见了几个十里八村相熟的长辈,没有发现生脸孔。”
“那就好,谅这帮贼人也不敢跑到北直隶这近皇城根脚下为非作歹。”
“有您坐镇县城,谁还敢来咱们阜平造肆!”
城卫脸上露出笑容,“最近出去打猎盯紧点儿,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禀报于我。进城吧!”
“草民遵命!”林年抱拳答道,轻盈地走进了阜平县城。
“下一位!下一位!”守城官兵又开始吆喝起来。
进城采买的周边村民、往来贸易的行脚商人、四方游走的杂耍艺人、入城打尖的异乡过客,在这样的盘查中,递上自己的文牒,三三两两地进了城内。
申时。
靠近城门的老旧茶水铺子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弱冠俊朗青年和一位中年虬髯汉子。这个位置斜对城门,来来往往的人群尽收二人眼底。
青年剑眉星目,如秋水般的目光柔软温暖,略显微薄的双唇微扬,白皙修长的手指摸了摸挺拔的鼻梁,悠然说道:“蔡二哥,今日可有什么生面孔入城?”青年说的是再标准不过的官话,声音清亮不失磁性,明显不是阜平本地人氏。
中年汉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簿册子,沉声回道:“禀小侯爷,截至申时,共入城一百三十二人,有一十二名非阜平户籍人氏入城,通关文牒齐全。其中八位行脚商人,真定府本地人三位,二位属陕西,一位属山西;两位戏法师傅,系祖孙关系,携未开刃杂耍兵器刀枪和软木棍棒,来自山东;一名游方道士,持武当派度碟,携钢剑一口,系旁系散修;还有武师艺人,来自西安府武,携朴刀一口,自称江湖历练。”
青年星目闪耀,赞道:“不愧是‘神眼天算’,蔡二哥这眼力和记忆力都是一等一的。在这真定府当职,委屈您了。”
“小侯爷过讲。”中年汉子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侯爷传信后,卑职提调了近三月的阜平城出入文状,每日入城人口与入城外籍人口并无明显增长。”
青年笑道:“蔡二哥有心了。白莲教多年来屡禁不止,且有坐大之势,必有非常手段。即日起,您带领我的人彻查城内流动人口,尤其盯紧习武之人,有什么动静立刻通知我。除了我,对所有人保密。”说罢,从袖口掏出一枚令牌。
中年汉子看到令牌,不动声色地拱手一拜,说道:“卑职遵命。”
中年汉子姓蔡名仲达,家中排行老二,是北直隶锦衣卫所驻真定府百户,指挥统管阖府上下锦衣卫,江湖上人送外号“神眼天算”。早年间凶名大盛,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恶名昭彰的“昭狱”主事之一,锦衣卫总指挥大都督陈筹的心腹爱将,经手大案要案无数。由于牵涉进前任首辅张璁一案,险些被打入死牢,多亏陈筹从中斡旋,判了个从轻发落,杖责一百,发配大同卫。在大同卫蹉跎几年。两年前,当年的风头已经过去,被陈筹重新启用,调任真定府,暂任锦衣卫百户。
俊朗青年乃是长庆侯戴衡,今年刚满二十岁。戴衡祖上是本朝威名赫赫的开国元老,加封国公。然权贵人家开枝散叶,子嗣众多,传到他这一代,远近兄弟加一起,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过戴衡是嫡传,还未出世,就被封了个侯爵,名副其实地含着金匙出生。幼年时,父亲戴济年在与外族的战场上受伤,染了邪毒,不治身亡。母亲悲伤过度,没挺几个月,也撒手人寰。
戴济年是皇帝爱将,多年来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死后风光大葬,加封国公。幼子戴衡封长庆侯,皇子伴读。无父无母的幼儿戴衡,就这么成了皇宫常客,与太子一起,接受各路文坛泰斗、武林高手、常胜将军、琴棋书画国手的全面指导。
在经年累月的学习过程中,成泰发现任何关乎文学风雅的东西,戴衡几乎都一窍不通;可武学兵法,却是天纵奇才。于是从十五岁起,成泰就把戴衡安排在禁卫军中,悉心培养。如今刚至弱冠之年,已擢升府军前卫都指挥同知,加封怀远将军。
半个月之前,锦衣卫指挥使衙门收到山西锦衣卫千户所急报,白莲教密谋占据真定府阜平县。锦衣卫大都督陈畴找到戴衡,着他赴阜平查探此事。
按说锦衣卫与府军前卫各有所属,陈畴本无权指挥戴衡。然则陈畴乃是太子太傅,是诸皇子的兵法武学老师,自然也是戴衡这个皇子伴读的师父。师命难违,且陈畴明显是为他争功,于是戴衡与府军前卫指挥使陈宏说明事由。陈宏乃是陈畴亲弟,向来以胞兄马首是瞻,即刻放戴衡南下阜平。
为避免打草惊蛇,戴衡只携带亲卫二十,乔装打扮,分头潜入阜平。他率先与之前已通气的真定府锦衣卫长官百户蔡仲达碰头,共商应对计策。
戴衡手指点了点桌子,沉吟半晌,说道:“蔡二哥,有句话我不当问,但又不得不问。你曾在大同服役,山西的锦衣卫所风气如何?”
蔡仲达不屑地道:“边军风气之差想必侯爷略知一二,本朝大同卫、太原卫军队长官频频案发,干净清白的指挥没有几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现今行伍里多的是军痞兵油。山西锦衣卫千户所虽然仍有京卫风骨,但是多年下来近墨者黑,难免出几个蠹虫。怎么,侯爷难道认为消息有问题?”
山西是大明与鞑靼边界,军方设有大同和太原两卫,战事频发。但是多年下来,军方风气江河日下,欺上瞒下、谄媚逢迎、杀良冒功乃至养寇自重等行为屡禁不止,大案频发。这些话本不该蔡仲达说,但他是个直率性子,有一说一,也正是因此,早年才会深陷囹圄。
戴衡皱了皱眉,“消息是山西锦衣卫千户所安插在白莲教的内应传递出来的,说是白莲教最近在绿林中游说一顶级高手为副教主。这位吃饱了撑着的副教主高手立功心切,携新入教之威风,要把白莲教的势力拓展到北直隶,阜平是他看好打入北直隶的第一站。”
“这位副教主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活的不耐烦了吗?”蔡仲达狠狠说道。
戴衡摇了摇头:“内应兄弟还打探不到这个层级的消息。问题是,这是一封血书。”
蔡仲达大惑不解,“血书?该是情急之下才以血写下的,莫非这位兄弟被白莲教发现了?”
戴衡凑过去,低声说道:“我来之前查过,这位内应兄弟无论心性手段武艺,都是锦衣卫中不可多得的高手。白莲教看似铁板一块,无处着手,实则良莠不齐,松散孱弱。这位兄弟已潜伏白莲教两年,无端失手被发现的可能几乎不存在,除非有人泄密。”
蔡仲达不解道:“锦衣卫内应传递消息向来不用碰头,只是把盖好信印的函文放在固定隐秘之处。只有卫所几位指挥,才知道内应身份。小侯爷,莫非?”
蔡仲达仍是满腹疑惑。地方锦衣卫所是肥差,随手办几件知府知县、土豪乡绅的案子,层层盘剥,就富得流油。白莲教向来穷困,入教的都是佃户,甚或流民乞丐。堂堂山西锦衣卫千户所高层指挥,还用得着跟白莲教勾结?白莲教那仨瓜俩枣,连锦衣卫小旗都未必能看在眼里。
这也正是戴衡的疑惑,此事绝不简单,不然陈畴也不会特意让他跑一趟。
戴衡双目寒光一闪,阴森一笑,说道:“那就看我们能不能在此地,生擒活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副教主了,他一定知道此事内幕。”
阜平县城盈尺之地,摊铺集中在城南的苍街,虽然人丁不旺,但往来小贩、赶集百姓都聚集于此,仍显些许繁华升平之色。夕阳西下,一抹惨淡的昏黄氲开在苍街上。
林年摆了整日的摊子,篓子里的山货几乎被一扫而空,还剩下几只山鸡和几斤鲜蘑,是留给王家酒肆的。他拾掇起家伙式儿,准备收摊,心里想着一会儿去王家酒肆,沽他半斤白干,饱餐一顿。
临摊算卦相面的老道士看林年收起了货物,摇头叹道:“世道艰难,人心不古。愚夫愚妇热衷于口舌之快,饱餐之美,却没人忧心后半生之多艰,难喽,难喽。”
那道人空落落地在卦摊前枯坐一天,半个顾客也没等来。也不怪没人光顾,老道卦摊左右边幡子上写着:直断乾坤,姻缘前程三贯起;敢论阴阳,生老病死六银多。他这个价钱,别说阜平百姓消受不起,就是到了京城,也未见得有人买账。
收拾妥当的林年听到老道的抱怨,不去理他,背上竹篓,想到今天锦囊里的银钱收成,心满意足。
老道看他喜上眉梢的样子,啧啧两声,阴阳怪气地道:“小哥,你今天买卖不错,年轻人切忌春风得意,小心阴沟翻船。”
林年看他酸涩的样子,不禁笑道:“道长,多谢提点。您这眼睛和嘴皮子都是宝贝,可别浪费在我身上。您刚才这两句话得免费,不然我干半个月买卖也抵不了债。”
老道被嘲讽几句,纹丝不动,眯着眼说道:“你我做了一日邻居,即是缘分。贫道可赠小哥一卦,分文不取。”
林年摇了摇头,说道:“阿爷从小教导我贪小便宜吃大亏,便宜莫占,道长好意我心领了。”
说罢转身就朝着王家酒肆的方向走去,后面传来老道絮絮叨叨的声音:“贫道观你印堂发黑,流年大凶,不日恐有牢狱血光之灾。若听贫道一言……”
林年不去理那老道,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心想这些都是江湖骗子的套词,做梦说梦话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他可不是雏儿,没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夜色昏暗,王家酒肆灯火通明。
王家酒肆位于城中心的中街街口第一家,是二十多年的老店,自家酿的白干远近驰名,不论本地百姓还是往来过客,但凡手里有点闲钱,就来这里喝两盅。若是喝到微醺色上心头,顺着中街再往里走,就是烟花之地。
“哟呵,这趟又是大丰收咧。”店小二接过林年递过来沉甸甸的篓子,不由赞叹。
“就你聒噪!阿弟,给哥哥烫半斤白干,随便端两碟小菜来。”
林年每次卖完打来的猎物挑拣出好的优先贩给店里,然后坐下来喝几杯。这趟买卖本是他二叔的,他自幼随二叔习武,进山打猎,一身本领都传自二叔。今年二叔身体抱恙,把王家酒肆的买卖移交给了林年。
林年身手了得,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超二叔许多。所供山货属实都是一等一的上品,且为人朴实爽朗,店主对他颇为爱惜赏识,酒钱饭钱能免则免。
“得嘞!您等好哟!”小二呼了个号子,直奔后厨而去。
不消一会儿,一壶白干,二荤二素四碟小菜整齐的地码放在桌上。今儿王家酒肆格外热闹,一对儿从外乡来的祖孙正在堂中唱曲。老汉吱吱呀呀地拉着胡琴,小女孩清口唱着戏词,正是一段“太祖鄱阳湖大破陈贼有谅”。唱到精彩处,不时传来叫好鼓掌。
林年听着小曲,摇头晃脑,但手上却小心翼翼地端起酒壶,四平八稳地把酒倒入酒杯。缓缓举杯,闭上眼睛,用力地嗅了一口,酒香扑鼻,继而摇了摇头,把酒杯缓缓挪到嘴边,一饮而尽。
“好酒!”
一声如炸雷般的呼喝,在林年耳边响起,吓得他打了冷战,险些把刚到喉咙的美酒喷出去。愤怒地转头望去,竟是那白天隔摊的算命老道站在他身旁,扛着两个幡子,悠然自得地看着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林年怒喝道:“兀那道人,吓你小爷作甚!”
道士一脸风清云淡,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林年对面的座位上,慢声慢气道:“久闻阜平王家酒肆白干清冽芬芳,回味悠长,刚看小哥饮酒之态,贫道就算未曾品尝,也当知这酒果然名不虚传。”未等林年回话,道士扭头对小二喊道:“加副碗筷。”
“得嘞!”小二唱了个喏,麻溜儿地把餐具拿了上来,走时还不忘对林年调笑:“小哥竟识得天师高人,您帮忙说两句好话,待会儿给俺算上一算如何?”
“算你老婆几时偷汉子吗?该干嘛干嘛去,别碍小爷眼。”林年骂道。跑堂的与他相熟,知道是调侃,也不生气,笑嘻嘻地下去了。
林年没想到这道士竟欲蹭吃蹭喝,气急而笑,探头到道士眼前,问道:“老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哈!”道士痛快地干了一杯酒,撇了撇嘴角,又吧唧了几下嘴,咂了咂舌头,抬眼看着愤怒的林年,悠然道:“贫道说过你大难临头,绝无虚言。做了一天邻居,又喝了你的酒,自然应帮你躲过这一劫。”
“嘭!”林年一拍桌子,本是喧嚣的酒肆瞬间安静下来,唱曲的小娘正唱到“那一片片接天水光潋滟,那一道道铁索楼船连天,且看风云色变,真龙就要下凡”,随即就被打断。别桌客人的目光纷纷注视过来,林年脸色一红,低声嘶哑说道:“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小爷扯烂你的幡子,让你再不能招摇撞骗。”
道士摇了摇头,道:“愚昧啊愚昧,点化你阳关道你不走,非要闯那鬼门关。下了那十八层地狱做了恶鬼,可别怪贫道没拦着你。”
“你这是讨打!”林年怒上心头,起身探手过去,想揪住道士的衣襟。没想到那道士晃了一晃,林年眼前一花,这一抓竟然抓在了空处。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然你现下冥顽不灵,贫道告辞,你我定能有缘再会。”道士说罢缓缓起身,踱步出了王家酒肆。
林年看着道士飘然离去,这才收回僵在空中的手,不安地坐回椅内。刚才道士躲闪他的身法着实高明,他那一抓使的是“小擒拿手”,平日里练得炉火纯青,山林里穿梭如电的小兽都躲不开他这一抓,没想到被那道士轻松破解。
“这道士深藏不露,所言必有玄机。”林年不免担忧起来。心有顾虑,酒菜也索然无味。他向来机敏谨慎,果断收拾行囊,准备去客栈打尖。道士一番言语,让他感到县城非是久留之地,打算转过天城门一开就返乡回家。
林年刚走到酒肆门口,只听得有人在身后说道:“你他娘在那拍拍打打吆五喝六的,打扰了大爷听曲,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
林年回头看去,说话之人身躯庞大,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桌上其他几人抱着肩膀,轻蔑地盯着他看。
酒肆内一片肃静,其余人等都在作壁上观。
林年顿时心内一惊,此人乃是阜平十里八街出了名的纨绔,姓胡名岳,他爹是县衙典吏,执掌刑名。胡岳在县衙内也挂了个快手的闲职,仗着老爹的权势,平日里游手好闲,带着一众狐朋狗友欺压邻里,百姓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林年没想到不经意间,惹上了这么一尊活阎王。
他既不想节外生枝,更招惹不起胡岳,赶忙走上前去,抱拳躬身,“不知胡大少在此饮酒,在下多饮了几杯酒水,发起狂来,惊扰了您几位,还望见谅。”
胡岳仍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指着那唱曲的小娘儿说道:“你打扰我们哥几个不要紧,小娘子正唱到太祖皇帝大发神威,被你一下子打断。你这是对太祖皇帝大不敬,按本朝律例,该当砍头。”话到最后,已然是语气森然,杀气凛冽。
林年听得冷汗直流,双膝发软,他对本朝律例基本一窍不通,被胡岳生安这个罪名吓得不知所措。那唱曲的小姑娘听到要杀头,也是面色煞白。
林年赶忙说道:“大少说笑了,小的刚才被那道士吵得耳朵不灵光,没听到曲子唱到哪儿了。大少饶了小的这趟,改日一定登门赔罪。”他又对小二说道:“阿弟,胡大少这桌酒钱算在我头上。”
小二赶忙跑过来,赔笑道:“好说好说。”又对胡岳说道:“大少,林年小哥是个粗人,哪里听得懂曲子唱到啥子地方,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和气生财。”小二也帮林年讲情。
胡岳冷眼瞟着小二,轻哼一声,不去理他。他旁边的一个青皮流氓轻蔑说道:“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滚开!”
小二同情地看了林年一眼,赶忙滴溜溜地跑下去。
胡岳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跟他一起的人也随之站起。他走到林年面前,伸手拍了拍林年的脸,林年不敢还手,任他拍打,听他说道:“饶不饶你,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你得亲自跟太祖皇帝求饶。来人,给我将此贼押送县衙,让刑名大人审后处理。”
胡岳的两个跟班呼啦啦上前,扣住林年的手腕,就要往外拖拽。
林年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胡大少,言语之间就要将他打入大牢。心头怒意横生,肩膀左右一甩,挣脱了扣住他的青皮。平日里放倒这几个青皮,用不上他三两拳,可现下这形势,他却不敢动手惹事。林年咬牙狠狠地说道:“胡大少,你不要小题大做,逼人太甚!”
胡岳阴恻恻地笑道:“哟哟哟,还挺有脾气。是不是小题大做,得看咱知县青天大老爷的评断,我可做不了主。”突然,面色一寒,厉声道:“给我拿下了!我就不信有人敢公然反抗官府。”
青皮们再次上前扣住林年,这回用足了力道,死死钳住林年双臂。
林年怒得额头青筋暴起,满脸通红,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嗨哟,胡大少,这伙计是我平日的一个野味儿供货郎,都是自家人,还望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回头老朽叫他好好孝敬孝敬您。”只见刚才溜走的小二领了一半百老人走入酒肆大堂,那老者抱拳向胡岳求情。老人正是王家酒肆的店主,名叫王汉三,在阜平县颇有名望。
胡岳却毫不领情,冷冷地道:“此事王叔休得插手,此贼有欺君之嫌,今日必须带走。打扰了王叔买卖,小侄改日亲自赔罪。”说罢转身又对手下说:“咱们走!”
王汉三对上林年祈求中带着愤怒的眼神,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乱来,眼睁睁地看着胡岳压着林年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