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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路难返

黄鹤子讶异地打量着心慌意乱的林年,问道:“你练过金钟罩铁布衫?”

林年心不在焉地答道:“随我叔叔练过一些,并不纯熟。”他眼下只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自处,问道:“仙长,我究竟该怎么办?”

黄鹤子拍了拍他肩膀,和蔼地说道:“别怕,孩子,你信不信我?”

林年想起这道士未卜先知的点出他有血光之灾,点了点头,“请仙长指点。”

“过了这一劫,便如蛟龙出海,遨游九天。贫道自有帮你渡劫之法,当下天机不可泄露,你放心吧。”黄鹤子说道。

黄鹤子虽然信心十足,林年心里确是七上八下。他怕那青衣客去告官,本想着马上逃走,黄鹤子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嘱咐他莫急。

林年躺回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想着青衣人的话,心里十分动摇,不知该不该摸黑溜回大牢。“没准明天我就变成全国通缉的要犯了。”他不由得胡思乱想,“那人说得也不是不可能,我实在太冤枉啦,就是拍了拍桌子大声说几句话,怎么就被判了死罪?知县老爷脑子不灵光瞎断案,难道京城的大官们也这般不济事吗?”

蠢蠢欲动之时,又想到白日里被判死刑后,在黑暗中四肢乏力头脑空白的滋味儿,就不想再回去忍受那任人宰割的煎熬。“一旦如黄鹤子仙长说的,京城的官根本不可能为我这穷老百姓撑腰,岂不是白白送死。这天大地大,塞外、西域、南洋,有的是皇上管不到的地方,小爷反正无父无母,跑他娘的。就是可怜叔父,不过小弟孝顺,定能照顾好他。”

“况且,黄鹤子仙长有未卜先知之能,料事如神,只要听他的,必有活路。”想到这里,林年嘴角逸出微笑。不过心里突然有一阵突兀:“那青衣客还说血债血偿是怎么回事,仙长跟他究竟有什么仇怨?莫非这黄鹤子有什么问题不成?”

林年不停地思前想后,犹犹豫豫迷迷糊糊之间,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了一声鸡叫。

东方渐白,天要亮了。

“回不去了。”林年喃喃地嘟囔了一声。

疲乏了一日两夜,终于扛不住,睡了过去。

“小子,官兵捉你来了!”

林年“噌”得一下从床上窜起来,四下环顾,却只见黄鹤子抱着一个包裹,悠哉悠哉地看着他。

突然地惊醒带来的是头痛欲裂,他揉了揉脑袋,嘟囔道:“仙长,开这种玩笑是要死人的。”

黄鹤子把包裹抛给他:“我可没开玩笑,衙门里已经发现你逃跑了,你再睡下去,官兵要不了多久就寻到这里来。”

林年大骇道:“那该如何是好?”

黄鹤子拍了拍他的头,慈祥说道:“别怕,还来得及。包裹里是你的救命稻草,且让老道帮你收拾一番,咱们正大光明地出城去。”

林年直愣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欲语无言。

老道给他的“救命稻草”,就是给他挽了道髻,还在上面插了跟筷子;脸用锅底灰配着不知道什么药水一阵涂抹,看上去宛如一块黑炭;腮边粘了一把花白的胡须,看上去年龄得四十开外;身后背了一斤棉花,活像一个驼子。

林年心虚地问道:“这能行吗?”他舌头下还垫了个枣核,说话声音变得非常奇怪。

此时的黄鹤子看上去年过古稀,须发皆如白雪,皱纹纵横,把一份度牒丢给林年,用苍老涩哑的声说道:“你现在叫杨林,外号‘驼道人’,是我师弟,我叫易观真人,咱俩出自武当旁系伏牛山。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你的口音,驼道人在豫西小有名气,你这口阜平话可不成。不过不打紧,一会儿我教你几句,如果没有我的眼色,你最好不要跟别人说话。我们现在出发。”

林年左右翻看了一遍度牒,苦笑着点头应和,走到门边就要推门出去。

黄鹤子吓了一跳,拽着林年的衣领将他拎回,骂道:“小子,你作死吗?夜里那人早把我们盯住了,你就这么出去,还费这易容化妆的劲干什么。”

“您说要出发,我以为就……”

“以后你不要擅自行事,就跟在我后面,我们走这边。”

黄鹤子带着林年绕到厨房,掀起锅盖,拔出铁锅,里面赫然是一口地洞。他示意林年先下去,然后把锅盖盖在锅上,双手举起,也钻进地洞。随后他把锅放在头顶,划开火折,锅下有个铁栓,洞壁上有铁链,他把铁链牢牢绑住扯直,拍了拍手,悄然退去。

过了半个时辰,青衣客去而复返,寻遍全屋,翻箱倒柜,也未见半点人影。他低头沉思了一阵,走到灶台前,摸了摸锅台的接缝处,手指干净如初。双手握住锅沿,向上提起,竟纹丝不动。再用力一转,听得下面有轻微响动。青衣客再运起全身内力,用力一提,“咔嚓”一声,铁栓应声而断,他盯着黑漆漆的地洞,若有所思。

“小姐,女红师傅来啦。”一大户人家的丫鬟在闺阁外喊道,没看到她身后的枯井里,悄无声息地钻出一青衣人。

青衣客见无人注意自己,迅疾无声地飘到墙边,轻盈地翻过墙去。墙后是一条胡同,寂静无人。他四下瞭望,距之前的宅院,仅有十数丈之隔。

青衣客摇了摇头,身影消失在深巷之中。

真上观是阜平唯一的道观,位于人烟稀少的西城。

道观不恢弘,不气派,占地亩许,只有一主殿和几所客房。

虽脱离尘世,但观内往来斋主络绎不绝,香气袅袅升腾弥漫,远远望去,颇有几分太上仙气。

真上观本是小观,香火如此鼎盛,全因本朝皇帝沉迷修道,举国上下无不迎合,民间修道之风也随之风靡。

本朝成泰皇帝承接太祖、太宗、高宗,本就四海清平。加之登基后励精图治,止兵止战休养生息,更是国泰民安。皇帝当久了,自然还会想当更久,于是皇帝本着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念想,于成泰十年下旨,寻访仙踪。一时间,道门大兴。

第一任国师乃是龙虎山天师道第八十九代掌教真人何璠越,号称修仙九九八十一年,距破碎虚空踏日飞升仅半步之遥。在任三年内,教授皇帝炼丹修道,吐纳归真。练了三年,皇帝除了强身健体,毫无进步,龙虎山却蒸蒸日上,大有赶超武当之势。皇上心生不快,于是将何老道赶回家继续修仙,伺其一有飞升动静,速速来朝,继续教皇帝如何长命百岁。

第二任国师乃钟南山第一隐士卢源。卢源年仅三十,据传从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乃是太乙金仙第三十三代转世。此人进宫只丢了几个口诀,让皇帝自己修炼。成泰顺着口诀修炼一年,颇觉神清气爽,处理国事精力无限。可卢源道人一年后悄然而去,消失得毫无踪迹,留下只言片语曰俗事已了,望吾皇早日得道成仙云云。

第三任国师是现任钦天监监正陈启南。其人善观星望气,晓阴阳八卦,精通数术推演,可问祸福平安。陈启南接连预测东南兵灾与黄河决堤,让成泰刮目相看,命其执掌钦天监,测一国之吉凶之事,已在国师之位四年有余。

虽然皇帝仍未修成真仙,但民间道教大兴,道学昌盛,百姓无不信奉。举凡道观,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林年战战兢兢坐在真上观吕祖殿后堂,有些魂不守舍。他随着黄鹤子从地道出来,一路上小心翼翼,躲避行人,最后到了真上观后门。黄鹤子三缓四急扣了七下门,一道童才把门打开,将二人迎进观内。

黄鹤子仿佛到了自己家中一般,问那道童要了斋饭,拉着林年便到了吕祖殿的后堂,泰然自若地大快朵颐。

林年记挂着自己死刑犯的身份,完全放不开,拿了一块糕点也是浅尝辄止,不住地望向黄鹤子。黄鹤子却告诉他稍安勿躁,这里绝对安全云云,便不再理他,吃得不亦乐乎,抽空拨开卷帘,向吕祖堂内打探。

前殿里,真上观观主正在进行法事,为前来跪拜的信徒祈求福缘。观主姓林名怀山,年岁在不惑半百之间,身形矮小枯瘦,尖嘴猴腮,颇不雅观。但是其人向来乐于指点迷津,且言必有中,是以在真定府一带颇有仙名。只是所收卦金不菲,非是官吏豪绅、地主富商入不得其门。

祈求福缘收银不多,一般百姓都可承受。几十人在吕祖像下跪拜,林怀山在堂中念祷,再接着步虚、缭绕、诵经、奏乐、焚香。按着道家大蘸的规矩一步步走完,手中佛尘点了点吕祖像前甘露池——一口紫色大缸,运起内力向堂中挥洒,被洒中水滴者即为获赠福缘之人,必有上仙保佑,身体安康财源广进。

蘸礼后,就是正题。普通百姓此时纷纷退散,留下家底殷实之人,林怀山在其中选出三人,为其卜卦。常有大户询问,为何林怀山每次只为三个人卜卦。林怀山回答非常传统,只说卜卦之事上窥天机,有损阳寿,不可多为云云。

这日蘸礼完毕,林怀山瞥了瞥所来之人,正要选三人留下卜卦,只听见后堂“叮”的一声,原来是黄鹤子敲响了桌上的小铜钟。

林怀山向众人告罪一声,走进后堂。黄鹤子见林怀山进来,端坐自如,林怀山却上前跪拜,“师尊在上,小徒向您请安。”

“起来吧。”黄鹤子说道,“按计划行事。”

林怀山返回吕祖殿,点了三人留下,请退了其他略显失望的信徒。对其中一人说道:“道友请随贫道来后堂。”

进得后堂,那人见到客座上还有两位道人,明显神情一滞。而化作驼道人的林年看见来人,心底怒意横生,竟是将他打入县衙大牢的胡岳。黄鹤子拍了拍他手背,示意稍安勿躁。好在他脸上化了妆,没被萎靡颓唐的胡岳发觉异样。

林怀山抖了抖道袍,正襟端坐在主座之上,对胡岳说道:“道友面生,应是初来,不必客气,任何难事都可向贫道发问,贫道必当竭诚解难。”他并不去介绍黄林二人,只是让胡岳问话。

胡岳眼圈发黑,脸色苍白,显然是一夜没睡好,站在堂中没了昔日盛气凌人的架势,畏畏缩缩磕磕巴巴地说道:“在下听说真上观林天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直如那天上神仙。我,我家昨日突遭异变,请仙长救命啊!”说到难处,竟是声泪俱下。

林怀山伸出右手,闭上双目,一副掐诀细算的样子,半晌不发一言。胡岳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催促,心上就像有千百只蚂蚁爬来爬去。

过了不过半刻钟,道士终于睁开眼睛,胡岳却像是等了一年半载,眼巴巴地看着林怀山。林怀山嘴唇微张,慢声细语:“真是冤孽啊!按说道友非同道中人,贫道本应守静藏拙。可都怪我那徒儿多嘴,才将道友招致门下。这一番天机,当真是泄露不得。”

胡岳听得此话,先是双目圆瞪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接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活神仙,活神仙,您就帮我出个主意,救救我爹吧!”

原来,胡岳虽然是横行霸道,但确是个孝子。自打胡大铨被打入死牢,胡岳四处奔走,先是去了衙门,可陈文采就是不肯见他。接着又转了整个县城,把认识的能说上话的几个衙门能吏的门踩了一遍,却一无所获。临到夜里,他咬着牙拿出纹银二百两,去找蔡仲达,还没开口就被黑着脸的蔡仲达臭骂一顿赶出家门,摸不着头脑的胡岳失魂落魄地又走回大牢门口。

他正望眼欲穿却又无可奈何之际,却看到大牢西侧老槐树下有俩人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什么。胡岳偷偷摸到另一颗树下,观瞧过去,看到一胖一瘦两个道人正在那里烧着符纸,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什么咒语。待符纸烧完,胖道人右手胸前指天,颤抖不已。

“师兄,大晚上的跑这槐树下烧纸,别招来鬼。”瘦道人有些害怕。

胖道人做完法,拍了瘦道人脑袋一记,说道:“我们就是捉鬼的,你还怕鬼作甚。况且师父交待过,你我二人来此,烧这‘灵宝渡福’,是为渡那死囚,说是与他同姓,祖上有血缘,或可因此逢凶化吉,也算了却一桩因果。放心吧,这符招不来鬼。”

瘦道人揉了揉脑袋,笑着说道:“师父他老人家可真厉害,当真是千里之外化劫与无形,希望那人能有好报,也不枉费你我二人替师父走这一趟。”

胖道人四下环顾了一遭,说道:“天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被闲杂人等看去听去,就又是一桩无名因果。”

胡岳看着二人匆匆离去,心里一动,阜平周边就一个真上观林怀山算得上得道高人,莫非那姓林的泥腿子还是他远房亲戚不成。胡岳嗤笑了一声,他向来不信鬼神那一套,也就没再多想。

第二天早上醒来,衙门传出林年在死牢中不翼而飞,胡岳听闻消息后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跑到真上观。正赶上真上观祈福,跟着在人群中有样学样,却一直没机会跟林怀山对上话。正一筹莫展想金钱开路时,却天降福缘,被林怀山点名留下来。

起初他还有点儿惴惴不安,不太相信林怀山真有神仙之能,直到林怀山说出弟子泄露天机,这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林怀山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既是孽缘,当破孽果。可怜子,贫道赐你一符,你今日出城,去城西七十里千峰山山神庙,在山神像前三尺之地,于子时一刻烧掉,定保你父平安。”

“谢仙长!”胡岳涕泪横流,双手高高举起,接过林怀山递过的符纸。

林怀山交待道:“时间地点万万不得有半分差池,快去吧。”说完又慈祥地拍了拍胡岳的后背。

胡岳受宠若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匆匆离去。

林年看完这一幕,着实不能理解,心里有一万个疑问。既不明白胡岳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想办法,也不明白那一张小小符纸,凭什么救得胡大铨。况且,为何要救他?这对父子造得孽还少了吗?他刚想开口问,黄鹤子摆了摆手,又把他的疑问压回肚子里。

此时又有一人进得后堂,林年一看,竟然还是熟人——正是昨天在堂上被陈文采断得赔那陈江氏一百两却赚得三间房子的梁仁华。他不是应该羁押在牢里吗?怎么才过了不到一日,就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真上观。

梁仁华一脸谄笑,见了黄林二人也是一愣,不解地看向林怀山。

林怀山呵呵笑道:“无妨,梁道友,贫道引荐一二,这一位是我师尊,一位是我师叔,终年在伏牛山静修,名声不显,但都是道行高深之人。”

梁仁华释然,恭敬地对二人打了个道家稽首,“见过二位仙长。”又拜了拜林怀山,“昨日堂上陈大人明察秋毫,断案如神,果然与仙长所说一模一样。仙师所赠药石果然大有效用,昨日小人已因病,交付了担保金,被保释出来。”

这梁仁华是真上观虔诚信徒,常年来此问道祈福。近日来一直苦于欲占陈四家宅院而不得,他又自持谦恭良善,不想强抢,这才来问林怀山,如何才能得偿所愿。林怀山交待一番,答应下来。他没想到没过几日,就有陈四媳妇告状一事,而出了名的滴水不漏的陈文采竟然把宅院全判给了他。

林怀山道:“那药石于身体无碍,只是几日之间精神困顿,周身无力。道友所得乃是天赐,谢贫道不如谢三清。”

梁仁华赶忙从袖中拿出一个匣子,“小人听闻真上观即日要重塑三清真身,这点儿意思,还望仙长代为笑纳。”

林怀山也不客气,顺手接过,又嘱咐梁仁华以后要一心向道,不可失了本心,他日定有更大福源云云。

待梁仁华去了,林怀山不急叫下一人进来,对黄鹤子说道:“师尊,您知陈四那三间宅院,陈文采他要多少?”

黄鹤子摇了摇头,笑道:“越多越好,他不压榨百姓,哪有我们的机会?”

林怀山打开匣子,里面是五张一百两的银票。他颇为不屑地道:“这老匹夫滴水不漏,我成了他贪墨银钱的皮条客了。但有收受贿赂之事,陈文采全从我这里过,哼!早晚有一天我让他身败名裂。”

黄鹤子道:“修了这么多年的心,怎么还是如此暴躁。他还信得过你是好事,举事在即,要沉得住气。”

“师尊嘱咐得是。”林怀山道,“师尊,我们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马上就走。”

在一旁插不上话的林年满腹迟疑,却不知应说些什么。林怀山就像完全看不到他一般,黄鹤子也不跟他说明情况,他只能呆愣愣地跟着黄鹤子。

那被留下的第三个人随即进了后殿,低声对林怀山说道:“观主,都准备妥当,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林怀山这才看了林年一眼,向那人问道:“城门那边方便通行吗?”

那人答道:“今日走了死刑犯,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但我们应该没问题。”

林怀山犹豫了一下,向黄鹤子说道:“师尊,要不就让他留在观内,这里绝对安全。”

黄鹤子摇头否决,坚决说道:“按计划行事,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

林怀山愕然不解,黄鹤子没为他释疑,叹了口气。

两辆马车沿着街道,车轮吱吱呀呀,不疾不徐地朝城门驶去。

林年略显不安地坐在车内,搓着双手,十分拘谨。他感到如坠深渊,周遭一片漆黑,不辨方向,也不知如何自处。

黄鹤子稳坐车内,看着神色紧张的林年,说道:“有什么疑问,问吧,还有点儿时间。”

林年抬头,本是清亮的眼神满是疑问,许多疑问盘旋在脑海,顿了一会儿,才问道“黄仙师,那梁仁华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黄鹤子莞尔一笑,“没想到你竟然问这个问题,是不是不忿自己被冤枉判了死刑,还得靠逃狱才能获得自由,心里不平衡了?”

林年点点头,说道:“他,他们这是凭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王法就是王的法,不是你的法。当官的是皇上的人,法也是他们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黄鹤子悠哉悠哉说道,“我告诉你吧,那梁仁华给陈文采五百两,让他把陈四的宅子判给自己。林怀山还给了梁仁华丹药,吃了后像大病难愈,花钱就能从牢里保释出来。就是这么简单。这种事陈文采没少干,做得隐秘。与他做的其他事相比,梁仁华这点儿小事算不得什么。”

林年不敢相信,陈文采在百姓中声誉一向甚佳,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回事。“胡岳是怎么回事?他爹这样就能获救吗?”

黄鹤子点了点头,语焉不详,“要是他父子上道,八成没什么问题。但世事无常,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呢?就像我前日也没想到,现在带着个逃狱的死刑犯,硬要冒险出城。”

林年本想继续追问胡大铨的事,听黄鹤子此话,低下头去,无可奈何之感更为强烈。事情发生得太快,就像一场噩梦,自己现在竟然是在逃要犯之身。遵纪守法了二十多年,这短短的两天,全都完了。

黄鹤子拍了拍他肩膀,柔声说道:“你我二人有缘,我才救你。放心,一切听我指令,保你日后逍遥自在。”

林年目光变得呆滞空洞,喃喃说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过了出城这一关,你就知道了。”黄鹤子挑开马车窗帘,向外看去,“马上到了,记住,一会儿能不说话就不说,说也只说刚教你的那几句,你那几句豫西话说得相当地道,别害怕。”

林年点了点头。黄鹤子之前匆匆教了他几句豫西口音的自我介绍,没想到林年语言天赋颇为不俗,没练一会儿就说得地地道道,黄鹤子对此既是惊讶,又很满意。

“吁!”马车缓缓停住,林年心也随之一紧,僵直地坐在车上,分毫不敢移动。

“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出城!”

“贫道乃真上观苗全济,见过军爷。车内是我家观主。平阳大德邹矩家人今早来观中求救,邹先生近日身患重疾,请我家观主前去救治。”赶车的胖道人向城门守卫解释道。

“原来是林观主亲自出行。”声音里带着三分惫懒七分张扬,正是那城卫头领说话,林年常年出入阜平,听得出来,“县城大牢昨夜跑了要犯,没有知县的允许,本官可不敢放人出去。林观主,不好意思,请回吧。”

“耽搁了邹先生的性命,你担当得起吗?”苗全济没想到这城卫如此蛮横,丝毫不给自家观主面子。他也是聪明人,扯出邹矩的大旗,意图打压城卫。邹矩是真定府的硕彦名儒,就住在阜平的平阳,地位超然,等闲官员不敢得罪。

城卫头领毫不动容,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当然耽搁不起邹先生,你现在去衙门请令,我就放你们出城。你再跟这吆喝,那就是你耽搁邹先生的命了。”

“你!”苗全济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回头望向车内。

车内林怀山面色古井不波,对车厢里另一人说道:“邹管家,我们在这儿等着,您去衙门里一趟,让知县大人发一道通行手谕吧。”声音通透,周边几丈范围内都听得一清二楚。

车中另外那人正是被他在真上观留下的第三个人,那人声音也从车内传出,“今日入城得知守卫无能,跑了罪犯,我寻观主之前已经去过衙门。苗道长,这是通行令,给军爷看看。”车帘挑开,一纸文书递了出来。

苗全济接过文书,趾高气扬得走到城卫头领面前,甩了过去。鼻孔冷哼一声,背手抬头望天,颇为神气。

城卫头领打开文书看了两眼,对着城门旁的茶水铺子点了点头,见那边的人打出同意的手势,才扯着长音喊道:“放行!”又嘿嘿笑道:“知县大人真是体恤下属,走了贼人,我们这下有锅可以甩喽。”

苗全济气得猛然回过头来,怒目而视,正待说话时,车内林怀山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城卫大人请检查仔细了,我们一行六人,没有逃犯。”说完拉开车门帘,车厢内一目了然,只有他和邹管家二人。

城卫头领抱拳无赖地笑道:“小人哪敢查林观主的车。”边说边走向后面第二辆车,边行动边说道:“既然林观主通融,那小人就不客气了。”

一把拉开车帘,里面是一古稀老道和一驼背道人。古稀老道目光温和,微笑点头。驼背道人面色虽然不变,城卫头领却觉得此人目光突然凌厉起来。他嘿嘿笑道:“林观主,这二位仙长是?”

林怀山从车内走出,说道:“是贫道师尊和师叔。师父,师叔,还请把您二人度牒拿出与守卫查验。”

黄鹤子从怀内掏出度牒,示意林年也拿出他给的度牒。此时,林年觉得自己本是僵硬的身体恢复正常,思维也顺通了许多,大大方方掏出度牒,给了城卫头领。

城卫头领检验一番,没发现问题,又还了回去。对林年说道:“这位仙长有些面熟,不知何方修行啊?”

林年答道:“贫道杨林,伏牛山一介散人,当不得仙长之称。前日贫道入城,正是城卫大人当值。”一口浓厚豫西口音的官话,听得黄鹤子暗竖拇指。前面一句是他教的,后面一句是林年自己随机应变想出来的,没想到竟如此通顺。

城卫头领继续皮笑肉不笑,“难怪面熟,呵呵。几位仙长请出城吧,小人在这预祝邹先生寿与天齐,长命安康。”

马车开出城去,转眼隐没于原野山林之中。

茶水铺子里,戴衡和蔡仲达坐于桌前,面前各放一杯苦茶。

戴衡板着脸没说话,蔡仲达低声说道:“驼背道人就是前日进城那道士,林怀山、邹管家和苗全济都是阜平当地人,只是林怀山他师父,应该是在我来阜平之前,就到了真上观。杜成这人相当不错,他验过了,应该没问题。”

戴衡点了点头,“此人确实不错,粗中带细,不卑不亢,怎么会埋没于此。”

“还不是官场老一套,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目无上官,得罪了真定卫的一个千户,被调到阜平来看大门。”

戴衡轻叹一声:“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阜平啊。蔡二哥,你说那逃犯林年,真有本事自己逃出去?”

“林年此人虽是猎户,可据说手下颇硬。常年混迹山林中打猎,逃生本事了得。况且阜平牢房里,可没有老杜这样的能人,守卫稀松,他能越狱不足为奇。”

戴衡摇了摇头,“那边刚出事,这边就有真上观的人出城,此事颇为蹊跷。林怀山此人如何?”

蔡仲达顿了一下,还是如实交代,“林怀山三年前从伏牛山调任真上观当观主,是武当那边下的令。此人表面上道法精深,颇受百姓爱戴。可私底下长袖善舞,与陈文采沆瀣一气。陈文采那些贪墨徇私之事,多是借他之手。此人做事可谓滴水不漏,我一直没抓到实在的证据,拿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噢?是吗?”戴衡玩味地问道。

蔡仲达额头流下两滴冷汗,岔开话题,“今日出城的就这么一波人,若逃犯真的逃出城,肯定就是他们在捣鬼。”

戴衡指着破败的城墙说道:“就那几十号人看守这四面漏风的城墙,别说做到滴水不漏,就是勉强看全都做不到。算了,这个逃犯与我等关系不大,还是继续盯紧入城的人,揪出白莲妖人才是正事。”

蔡仲达道:“侯爷不是怀疑人是白莲教救出去的吗?”

戴衡站起身,说道:“不管是不是他们,这些妖人总是要来阜平兴风作浪的,守紧了这里,才不致因小失大。蔡二哥,你先在这边盯着,我命一亲卫跟上真上观的人,他手脚利落,心思细腻,最能胜任此差。”

蔡仲达本想着说让自己的人去跟踪,听到戴衡这么说,也不提了,口中应是。

戴衡背对着他,继续说道:“陈文采为什么小题大做,把这一桩案子断成死案,二哥想必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如今出了问题,影响会更恶劣,正中了他下怀,二哥需及早解决,免得日后被动。我还有点事儿,您先在这边盯着,不用送了。”

蔡仲达望着戴衡远去的背影,两腮不住抖动,差点咬碎了一口牙齿。他心知肚明:陈文采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判了死刑就得上报刑部和大理寺,若是在案宗中添油加醋,把事情说得玄之又玄,到时必将把他牵扯出来。现在死刑犯跑了,事态更为严重。他本以为戴衡就是个二世祖,把责任一股脑推诿给他这个钦差大人便好。没想到戴衡竟把话挑明,拒不揽责,让他自己解决。

他这些年屡屡过界,把手深入阜平衙门,胡大铨胡岳就是他的人,陈文采虽然对此深恶痛绝,却一直处处忍让。没想到现今竟然玩了这么一手,他有必要去跟陈文采谈谈了,势必要让出一些利益。

“都他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狗贼!”蔡仲达在心中恶狠狠地骂道。

出城以后,林年心里就像石头落了地,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在车里晃晃悠悠的,时不时看看窗外自己熟悉的景致,土黄色的原野山川高低纵横,褪了叶子的高低树木于风中萧瑟摇摆,若是以前,心中定是涌起一片悲秋之感。然于今处境,想的却满是天大地大自由自在。

过了一个多时辰,只听骏马长嘶,车速渐缓后停了下来。外面有人说道:“老祖,到了。”

林年随黄鹤子下车,抬眼望去,原来已经到了好大一片庄园前面。他对这不算陌生,作为土生土长的平阳村人,有谁不识得大绅邹矩的门庭?邹矩的宅院并不在平阳村里,而是坐落在村西平山脚下,方圆最为平整肥沃的土地全被邹家采买,除了林年这些进山的猎人,余人全是邹家的佃户。邹矩德行甚高,平日对长工佃户照顾有加,一村乡民在他的照顾下,日子也不算难熬。

见黄鹤子下车,林怀山迎了上来,说道:“师尊,到了。”

黄鹤子点了点头,向邹管家问道:“邹文,可准备妥当?”

邹文躬身答道:“都已通知到,一切准备完好,就等仙师主持法事。”

邹家大门此时也从内打开,黄鹤子等人并未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林年跟着进了宅院后,大吃一惊,门口左右站了两排道人,恭敬行礼,目送着自己一行人等走进邹宅,口中齐声道:“恭迎真人。”

黄鹤子朝众人点头示意,“诸位不必多礼,劳烦诸位坚守岗位,备齐用物,今夜大典,有劳大家。”

进了邹宅后,黄鹤子把林年安置在客房,交待白日里且先歇息,不可随意走动,夜里有事要做。

林年呆坐在客房内,不明就里。他本想继续追问黄鹤子,黄鹤子却不再理他,径自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邹宅,往日里都是在外路过扫看几眼,真进得里面,才知富人家之奢华。虽是客房,装点非常雅致,桌椅床柜均是上好木材,帘被也是高档丝布,在佣人照看下,地面纤尘不染。躺在床上,芬芳扑面,被褥都用熏香熏过的。

秋风打在窗上,呼呼作响,钻进房内,如春风拂面。

原来秋天是可以这么暖的,他想。

鼾声渐起,外面传来悲怆的哭声与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林年一无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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