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断情
1、
毒死羊的事一闹腾,村里的人便明白了十之八九,白美丽感到了压力。
秋深了,羊子出栏等等事情,建设需要到场。建设要再呆在那个周湾村,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面对泪成河,欲如火的白美丽。折战平为躲避派出所追查出去打工了。
正在此时,又接到了那个讨厌的、可怕的电话,白美丽几近要哭,说她在金圣宾馆等着他,不来她就留下遗书去跳楼。这件事的处理非得经过白美丽,但建设害怕与白美丽单独相见。
一级一级楼梯走上去,竟然没有碰到熟人,建设却越发害怕,白美丽是不是又在设计害他,顿时就不敢再往前走。电话又响了,建设说,有事到莲池公园里去谈,房子里他是再也不去了。白美丽又是苦苦哀求,答应是最后一次见建设。
白美丽坐在床上,一见建设进来,忽的站起来,瞥了建设一眼,倒茶,拿毛巾,步态里有摇曳之姿。一双眼睛将建设扫来扫去,让建设很不舒服。放下茶,那样顺势坐在建设身边,伏在建设怀里,叫了一声:“我的人哪!”
“不要这样!”南建设一下站起来,“你再这样我现在就走。”
白美丽也站起来,“你走!你现在就走!”说着满脸发红,掩面就哭。
建设咳了一声,立着。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里与白美丽单独相对,美丽穿着半高腰咖啡色靴子,淡粉色的风衣,黑裙子,一件紧身毛衣是桃红色的,显然是作了精心打扮。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这样穿得这样艳丽未必合适,但白美丽这样打扮却很难叫人讨厌。
美丽白白胖胖,但并不臃肿,她的身体仿佛不是给自己长的,而是可着男人的欲望,按尺寸、模型长出来的,是一种多水多汁、多风情、少智慧的美。即便是有了山村里那混乱、黑暗、惊慌的一幕,建设对眼前这个女人还是恨不起来。
建设坐下来:“你说吧,你让我来这里你想说什么?一次说清楚!”
“你再不回养羊场了么?”她看着建设,在他对面坐下来,她知道自己是美貌的,她要坐在男人的眼前。
“不回怎么办,那里还有那么多羊呢。”
“我天天想你!”
“与你,是再也不可能的了!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其它的事,也是没有道理的!你告诉你那个男人,我不会再出任何一分钱。他可以去法院告我,照片不是还在他手上么,随边!”
“他不告;他说,在村里呆不去了,想到城里买房子,就永远不再麻烦你了。他!你看,看我身上!”美丽容颜大动,突然撩起毛衣,露出青紫的背和手臂给建设看,泪水流着,絮絮的狂语。
“这辈子我不想再见到你两口子!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已经病了,你明白么?我病了,我做不成个男人了!我又找谁来赔偿!我万没有想到你会配合你丈夫来捉我,我成了一只羊,我让人给耍了!”
美丽抱住建设的腿,大哭起来:“你带我走,我给你治,我知道你能好!”
“你给我治!哼,你要知道我这病是怎么得的就算有良心了!我跟你是一场错误,我最大的错!我只怨自己!”
“不,不是错!对我来说不是错!”
“你我的事到此尽了。我帮不了你。”
建设推开美丽,拉开了门,犹听见女人在哭。
建设得了重症一样,一步步走下楼梯;突然听得“呯”的一声巨响,建设仿佛被吓了一跳。谁闲得无聊平白无故的放炮仗呢。
多少年过去了,她依旧是那个西窗下读书的女子;多少俗事在建设身边翻涌,她依旧在西窗下清心写字。
门是半开着的,秋日的阳光照进房间,只见青砖铺就的地上,水点均匀,点点湿痕错落有致,可以想见洒水人弓腰挪转时的细致与悠闲。
房间里响着低低的二胡曲,千叶手指轻点在打字。望见了门边的他,甜甜一笑道:“就好了,就这两句了。”
那一笑正衬着建设此时极苦极涩的心情。建设站着,不落座。
她起来倒茶,把音乐关得更低,建设突然觉得这首二胡曲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想不起来了。
“又在听什么呢?”
她笑得甜美:“你说呢!”
建设在侧耳听这一首二胡曲,是声声忧思、绵绵不绝,千转百回,惆怅幽远;是一江怅惘漫流至天际;是一线期冀,细极远极独上云霄犹连着地。其中一个长句,把建设的愁绪捻作一线一直扯上了九重天。
“我不知道,这才问你么!”建设更迷惑了。
“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的话,你可以去问这首曲子的作曲。”
“你还认识这个作曲!是谁?”建设一下就急了,这位作曲会不会是男子呢,十有八九。凭感觉,千叶这么喜欢这首曲子!
“是南建设。你不认识南建设!”她不笑了。
“我,我什么时候作过曲?”
“你忘了!河边,秋天,当时我用录音机悄悄录的,后来放给你听过的,你说随手拉的,你真的忘了?”
“真像梦一样,怎么觉得这曲子这么熟悉呢!”
“就这么熟悉,熟悉得都不认得了。可叹,有人还把它当作是精妙的音乐短章,听了这么些年!”
“生气了?”是建设给她的气。
“不生气,我怎么能生气呢!时光已经置换走了一切,我记得这首曲子,但曲子不认得我;而且,时光最终也会消失了我。”
“说什么呢,千叶!”
“说人生。”
“哪能真忘了呢,就是忘了,魂魄里还是熟悉!”一双眼睛直望了千叶,语气里的温和与亲切一如旧年;如果是旧年,千叶听到这话会依到他胸前来了。
果然,她有了些笑意,推了茶杯给他:“我给这首曲子起了一个名儿,叫《悄吟》,这首曲子真的不错,如果是别人的也很不错,跟你没关系!”
“好,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听你的。千叶,在你这里照出了我的苍桑与老旧,我真的是非常惭愧!”
“什么苍桑,离苍桑还早着呢,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是……你得保密!先不说了,等过两天确信了再告诉你吧。”
“评上副高了。”
“不是这些,到时候再告诉你!”听她说话的神气,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她言语里的活泼,让他有一种身在白云清溪的感觉。
室内静静的,是那首二胡曲。在极愁极怅然中,建设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心中最不能提起的事情在这一张笑脸之前提起。
“我想听你说苍桑。”那认真的神情,这永远看得见他心事的女人。
“是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说了,唉,真不说了!就像你刚才不告诉我一样,我也到时候再说吧。”
“嗯,原来,话也贵含蓄;还说我小气!”
“唉,除了你这里,我还真没个说处,这事。”
“怎么了?”
“千叶,我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
“你,犯错?你会犯什么错!”
建设变了脸色,急忙摸起烟来,那个耻辱的山村之夜霎时涌进他的大脑,他真的要把这个刻骨惊魂的场景告诉千叶么,这样合适么?他要把被人逼勒钱财与名誉的恐惧告诉千叶么;千叶知道了会怎么看他呢?但建设此刻觉得自己非常冤屈、无助,心里有泪流不出的感觉。
一支烟将尽了,建设还是无法开口。
“建设,是怎么了,不要紧吧,你不好好的么,你病了?”千叶十指交握,她把音乐全关了。
一听“病了”两个字,建设无端就泪水盈满眼眶,赶紧低头。
“你不可能会想象得到,我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有想到!我和一个女人,是和一个农村女人的事。”
建设听见了一个深呼吸,这声音大得让建设吃惊:是千叶的深呼吸。
深重的呼吸之后是气息全无的沉默,建设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办了那个养羊场之后,不得不同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千叶,在生意场上,社会上的那些人,原生态得你想都想不到!那些人的生活和行为方式根本不是你坐在办公室里能想象得来的,不是你打开文学史能读得到的;利益场上,人人都各尽本来面目,连我,也大大吃惊了。要是不办这个养羊场,哪里会有这些事呢。”
建设很希望有个声音打断他的讲述,但是,屋子里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只能说下去。
“我养羊的那个村子里一个女人,是一个叫人想象不到的女人,她男人在外头打工。到半夜三更,她三番五次推你的门,黑漆漆的,真觉得是鬼在推门一样,那一双手着了火一样在人身上到处乱摸,真能把人逼疯了。”
“不要再说了!”千叶忽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短促的叫了一声,捂住了胸口。建设一愣,只听竹帘一响,千叶已在了门外。
一帘之隔,建设万般忐忑,不知道该走,还是留。
帘外,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木老师在忙什么呢?”
“不忙什么,晒晒太阳。”
“木老师好有闲情啊!”
“哪里!”
竹帘又响,千叶已进得门来,只为他添茶,水溢出了杯。建设不安的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白得像纸。
“人心自由,人情自由,这你也值得上纲上线。”千叶不看他。
“人情自由!有一个晚上,她与她的男人设下圈套来害我!”建设还是愤愤的,全抵消了自己的羞耻。
“什么?怎么会!”
“确实是这样。”
“现在,那个女人,他两口子到处追着找我,要我付出赔偿,还去找我的女儿。”
“那,她有证据?”
“有。”建设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他坦白了他心底的秘密,以一个男人的厚颜无耻对她坦白了包裹在他血肉中的秘密。虽然她言语极尽安慰,替他开脱,他感觉得到,在她与他之间立刻又多了一层隔膜,他将永远失去与她有着某种融合的可能了,他近乎麻木的心这样清晰的想。
结婚的隔膜是一层,这是伦理规则带来的隔膜,另当别论,如水一样明澈的千叶不会不过滤清楚他内里的种种;现在,千叶的眼里,他只怕是成了一个被研究,被观察的标本了,一个被原谅、也被耻笑的俗男了,他将彻底失去千叶。
这嘴啊,为什么就不把守心里的秘密呢;嘴将最不该说出的秘密说给了最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这愚蠢的嘴啊!
千叶的心里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把他当作是一堆垃圾。
离开那个房子,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尽了一个男人全部的自尊与懊悔。
走出门时,无意回首一望,看见千叶又捂着胸口。这才想起,他刚才拼了勇气说出那个秘密时,千叶突然捂住了胸口叫道:“不要再说了!”他感觉得到她的心在那一刹的痛,这使他大为惊诧,是痛苦,是羞愧,或许竟然是有一点兴奋。痛苦是一付需要分挑的重担,她痛了,他的痛苦就会少些,他甚至是有一丝奇怪的幸福感。
出了门,建设还在叹气,仿佛暮霭沉沉的天际就压在眉头,只听帘内传出一声:“别太担心,不会那么严重。”
建设已在帘外了,叹了一声,走去。
2
千叶去职工饭堂时已晚了,才坐定,就有丁亚军在对面坐下来,道:“我坐这儿不影响你发挥吧!”
丁亚军是北山本地人,但丁老师平时也说普通话,语调优雅,话语俏皮,在千叶眼里,这种优雅是由后天强为修造而来,非是生来。丁老师生得未免壮实剽悍些,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尽露雄性的光芒。
“木老师也亲自吃饭呢。”刘老师坐下来,动筷子之前,先以磁性的男中音再次优雅问候。
千叶不能不笑了:“你问的这是什么话,饭不亲自吃,那不麻烦了。”
“现在妇女都解放了,谁还亲自吃饭呢,让男人给喂么。”
“你笑死人了!丁老师。”千叶终于笑了。
“看你整天严肃的,国家兴亡就靠你一个人似的,好歹还有我们这些爷们,告诉你个绝对秘密,你的副高批下来了!捎带把我的也批下来了。”
“这也叫秘密,还捎带!”
“那怎么还苦大仇深的,你这妇女还想反天呀,是不是又想着正高了!”
“是,想,想得很苦!”
丁亚军心情不错,很多的时候丁亚军心情不错,好像人世所有的快乐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一次元旦聚会上,丁亚军多喝了两口,愈发绅士地为每位女士敬酒添茶,一会儿,便和身边的两位女教师高声起来:你们这些人,怎么能不相信爱情呢,真叫人绝望;如果连爱情也不相信了,你们还有什么信仰呢,接着就一板一眼讲起一个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来。女士皆说那是故事,那是散漫的浪费,那不是生活。
见没有支持者,便让木千叶来声援他。千叶一笑道:“傻瓜才会相信爱情呢。”女同事们为千叶的回答拍手叫好,气得丁亚军发起了小酒疯:“木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千叶看他微醉之态,心里想,他的所谓相信爱情,不过是希望别人相信他一时的爱情,他的相信只是在嘴巴上。慢慢又道:“刘老师满嘴蝴蝶语,很能唯美现实,其实他自己未必就真信了,去吧,去课堂上忽悠那些小女生去。”说得丁亚军站起来,非要和千叶碰杯:“其实吧,木千叶心里还是相信的,但口里却说不信。”
众人皆笑。
亲自吃饭,并且独自吃饭,吃饭成为枯燥的例行工作。
遥远的从前,那个女生宿舍里,木千叶病了,开始还只是腹泻,几天后发展为便脓便血,一天几次的跑厕所。南建设正忙着准备论文,执意要千叶去医务室输液,千叶内急之时还挂着吊瓶,南建设便拿着吊瓶送她到卫生间门口。病了几天,千叶已经满身是气味,满心的羞窘不自在,要他快走。南建设故意笑说千叶变成了臭娃娃,还这么蛮不讲理赶他走,看有谁再来理她这个臭娃娃;又找来电热杯熬了小米粥让她喝,千叶没有胃口,南建设笑语劝解:“北山的小米,米中有脂,香而不腻,滋养了一个红色政权呢,你这点小病,喝几次小米粥保管就好了。”见她不喝,便坚持喂她喝。
木千叶病中思亲,见南建设待她如此,不禁流下泪来。
“怎么了,是不是怕自己变成臭娃娃了没人喜欢?”
千叶越发想哭。
“别哭,别担心!要是实在没人要了,不是还有你南学兄呢!”
千叶又哭又笑。
喝了几天小米粥,千叶渐渐有了胃口,再去上课,已是过了两周。病体初愈,浴池里洗了澡,与南建设在校园外散步,南建设要在人前牵手便牵手,依依随形。南建设道:“这个娃娃怎么变得这么乖了!”
周末,千叶回到与丁勇的家。吃完了晚饭,丁勇听得厨房里一声响,是瓷器落地的声音,丁勇随口便说:“什么都让你给摔坏了!”话音才落,听得厨房里又是一声脆响,接着又是一声更大的破碎的声音。丁勇一冲走进厨房:“你怎么了你!你想找死!”
“摔碎了。”见千叶正在慢条斯礼的洗碗,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丁勇忍了又忍,愤愤退出,低声道:“你不想活了!”
已经是夜色笼罩,千叶提起碎瓷片,下楼去散步。
又是星期天,丁主任一大家子聚餐,这天聚餐恰好来了丁勇的小姨。小姨笑道:“姐,你家五十块钱都是零钱,那多大的钱才是整钱?”
丁母不知缘故,小姨这才说,前些时和女儿去郊外看牡丹,回来时正好与丁勇两口子上了同一辆车,丁勇要给小姨买票,在口袋里一掏,就问千叶有没有一张五十块的零钱?千叶真拿出一张五十块的零钱买了票。
大姐丁香一听,气冲冲道:“丁勇老就是这么个样子!”
丁勇正在嗑瓜籽,也与众人一起笑了:“当时我真没带零钱么,你们不信问千叶去。”千叶笑着点头。
丁勇的口袋里永远装着一叠为数不少的百元钞票,并几张极少的零票,坐个公共车啊什么的,有时公共车上也不得不拿出一张百元的大票来,售票员皱着眉头道:等一等;或者说:算了。
一家人都在笑,包括丁勇也在笑,唯有丁主任一声未吭。
饭菜要好了,丁小芬才拉着女儿奶姗姗来迟,丁母早几遍的恨声说,又是麻将堆里离不了她。丁小芬生得娇小些,一张淡淡雀斑的脸,抹脂扑粉后,远远打眼一望,便是红颜了,近前一看,那斑点与脂粉之间的斗争却非常的惨烈,发际的粉脂尤其显眼,但这一点颜色也足够丁小芬以红颜自居。指甲换着颜色染,衣服换着样式穿,哪怕是一次简单的家宴,丁小芬也是从头到脚花枝招展,仿佛是刚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这就和大姐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今天丁小凤穿的是白色重磅真丝西装套裙,脚上是玫红色压花细高跟鞋,口红也是玫红色,整体效果鲜艳、清爽。三妹丁小芳见了,开口便叫:“二姐,你这套衣服还是有形有款!都多少年了。”一边吃着瓜籽一边道:“木老师,你再要买这种贵衣服,这回记得买成我的号!”小芬不叫嫂子,叫木老师、木教授。
“好啊,看我那些同学哪天再来了兴致,非要我买的话,我就挑你的号。哎,咱们得给这套裙子过生日了!”
哈哈,给衣服过生日,小芳笑得饭也喷了。丁勇在客厅里吃瓜籽,牙齿缝里夹着瓜籽皮,冷冷的道:“哼!”
这套裙子少说也有十余岁龄了。这生日千叶记得清楚,丁勇也略知缘由,因此冷冷啍了半声。
木千叶新婚那一年,在北山市内的几位北方大学女同学街头偶遇,就发起了一次集体购衣活动,大家都是刚订婚或者新婚不久,看上了百货大厦新上的重磅真丝西装套裙,580元,比她们初为助教、中学教师一个月的工资都多。先是若秋不肯买,说她就不是穿裙子的料;千叶也不肯买,因为带的钱不够。不如此说还好,一说就遭到了青莲、静宁、知智围攻,说千叶找了那样的好家庭,一个电话丁勇还不火速将钱送来。
最后决定都买,谁不买谁不够意思。千叶连打了两个电话,办公室家中皆无人接,千叶便回家中,从抽屉拿了600元买下了这套裙子。
等几个同学买了衣服,又去餐馆小聚后回家,已经天黑了。千叶拿着一套裙子进门,正见丁勇将一个抽屉翻得要倒过来。
“我抽屉里的钱少了600元,是不是你拿了?”
“是!”丁勇的神色让千叶觉得,她最轻的罪也是私吞公款。
“你为什么要拿我的钱,你拿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知道我明天要出差!这600块钱你拿去干了什么了?你是不是把那钱拿去给那那个相好的?”一连串的粗暴逼问,让千叶目瞪口呆,她放弃了回答。
“你说呀,你把钱干什么了,你不说,是吧,你不说就是你承认了!我找姓南的那小子把钱要回来!”
“那我去吧,我现在就去找他把钱要回来。”她冷静得像是去买菜一样,背上包,提着刚买的真丝套裙出了门。
“你去,你把钱要不回来你就别回来!”
天已经黑了,千叶出了门。千叶如此的冷静的叫丁勇更是发狂,丁勇知道自己输了,但他一定要给这个女人下马威,在丁勇看来,钱的事情上,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
一会儿,钱回来了,是从刚刚打开一道缝的门里放进来的。千叶的另一只脚还在门外,就转身走了。
丁勇没有追出去。
结婚不到一年,夫妻俩就开始了第一次的分居;从此,两个人的经济再没有合过。婚内经济成为AA制或AB制,多少年里,千叶没有再和他生过一分钱的麻烦,丁勇便很是得意自己的这一招制胜。
等丁勇几天后出差回来,在家庭聚餐时,木千叶便拿出了一套真丝白裙,二姐和三妹谁合适穿送给谁。丁小芬说:“是我哥出差买的吧,不说给我也买一件。”
木千叶悠然笑道:哪里,是某月某天下午几点,她们几个同学一时心血来潮一人一套,她当时还没带钱,是找一个同学借的。
丁勇听着,冷冷的“哼”了半声。
可憎的是,十几年过去了,她竟然还想得起给这套衣服过生日,哼!
晚饭结束了,大姐丁香与千叶在收拾碗筷,二姐丁芬剔着染成玫红色的十个长指甲,一遍遍问她的女儿到底吃饱了没。
三妹丁小芳伸了个懒腰从餐桌前站起来,丁小芳长大身材,上一半细,下一半粗,顶上头发扎成个小三角,露出又宽又凸起的额头来,这样的额头本该用刘海遮着。
手机响了,丁小芳在包里一阵乱翻,猛然“喂!”的一声大叫惊天动地,当着众人的面,高声大气的说着一些宜于低声细语带过的话语,语调中唯恐众人不知道她是在与一个男人通电话,唯恐他人不知道她与电话里的男人交情厚道,电话打了好长时间,房间里所有声音都被丁小芳的电话声盖住了,叫人不能不有一种屏住声息等她电话完的光景。
碗已经洗完了。千叶拖地至小芳脚下,小芳打着电话,说话不能停,竟然一跃蹲在了餐厅椅子上,继续谈笑。千叶低声的和家人打着手势,提着垃圾,背着包,拉着晓非出了门,仿佛唯恐影响了小芳打电话,以至于家人都看出来,千叶是躲着小姑子的大嗓门。
丁母追在门口:“勇,你把垃圾提上,毛毛他妈不提着包么。”
“我不管。”丁勇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姿笔挺,双腿协调优美地迈动着下了楼。
儿媳妇刚走,还未关上门,丁主任一把扔掉牙签:“丁小芳,你那电话是有完没完。吱哇,吱哇,麻烦得老子要死哩!”
“咋了么,人家打个电话咋了么!”小芳大为吃惊地从耳边拿开了手机,话音落了还未关掉手机。
“下来!你能不能下来?坐没个坐样,站没个站样儿,要打滚到你家里打去!”
“打个电话,又碍着你什么了?”
“你看看,你看这里谁和你一样,都三十岁的人了,气死人了!”
“我和这家里谁不一样了,这家里谁好,谁入眼,你看谁去!你就是看我不顺眼!”
“小芳,行了,咱爸不就说你两句么。”丁香生怕当着两位女婿的面丢了丁家的人,幸而三妹夫没在。
“真是老糊涂了!”丁小芳还是不服气。
丁小芬自认为生得娇美,一般情况下态度也娇贵些,见父亲生气了,赶紧拉着女儿走了。
丁勇回到家,隐约觉得今天这一顿饭吃得不自在,想起楼道里隐约传出父亲对小妹的咆哮,丁勇就有一股无名之火,想要发作出来,但骂了两句,千叶竟然一句未回,于是作罢。
千叶看丁勇已经安心的看电视,也便晕晕乎乎的睡去。
婚姻十多年了,两人已经很好地掌控彼此之间的和谐了。夫妻俩的生活像是一场摹拟排练,彼此已经磨合得十分光滑、顺溜,就像演过了一台千遍万遍的老戏,又已经是录了音的,只要招式略微,眼眉低垂就可以轻易的走个过场。演到后来,便自如无觉滑向了下一段台词,下一个招式,不知道是戏还是生活,不知道是假还是真了。
这不动情的恩爱,不触及情感的房事,这掩饰了恨意的融合,夫妻可不都是这样过的么。
没有心疼心暖,没有真实的感觉,像是在一块打了蜡的地板上滑步,缺乏质感,不知归属;像一台切口合适的车床,一切都在转动,但一切并不接触。
是在演着戏,但演员永远是这一场戏的旁观者,也许演了一辈子他们都不认识对方,不了解对方,尽管出演的是长达几十年的夫妻。
千叶懒得再想这些,只是想,丁勇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轻易对她发脾气了。婚姻维持得如此旗鼓相当的平衡、光滑,已经是很大的成功。
3、
建设潜回那间无人的办公室里,想找那首《悄吟》来听,虽然明知道自己这里并没有。挑挑捡捡中,记得千叶房间里那一首低低的《流水》,建设打开音乐,发现自己像是失聪了,那样低的声音几乎无法听得到,有一弦没一弦,听得他几近气绝,那极低的声音使他无限压抑,仿佛一个隔岸的人影看不清楚,他又极想看清楚。建设于是把声音开大,直到极限,直到整个房间里都被古筝弹拨点弄时才罢,耳鼓在享受着一种响彻天宇的震荡。这还是在那间房子里听过的静极、幽极的是流水么?建设听不出它的曲调,甚至听不出其音,只听出古筝的拨弄、震荡。
迷迷瞪瞪听着,一腔心酸,两眸苦泪,大杯的浓茶浇灌,身体成了一堵干渴冒烟的塔,怎么浇汤灌水都只是渴。直听到耳鼓厌倦了那重重的敲击,才放低了声音,放缓了心气,渐渐的听出了一份幽静来:山高水长,斯人独坐,万千的心事在弦柱上,一时急,一时缓,一时续续拨,一时柔柔挑。想到哪里、弹拨到哪里,那手里抚弄的不是乐器,是自己的心灵,是知心爱人的纤纤素手。知心的爱人,一手在握,就可诉说万重心事;曾经紧紧握过的手,如今却放置风中,丢失在眼前。
眼前一会儿是千叶捂着胸口一声惊叫:“别说了”,一会儿是千叶对他妩媚一笑,这一笑里有纯真的芬芳。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他今天是怎么了,对千叶那样的不舍!一会儿又是那个漆黑荒凉的夜晚,一个人影闪进来,一双女人的手在他身上无肆无忌惮的纵横;一闪,又是那个零乱惊惶的山村之夜,众人围攻之下的赤身裸体。建设呼的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灵醒了。
曲子还在响。
在静幽的曲子里,心思散淡开去,散到了零乱无法整合的生活里。
建设躺在沙发上,直到一滴清泪从眼角涌出来,方才整理好自己,打起精神走回家去。念念叨叨的想着千叶的那些话,给自己鼓气。
“真的,我是真害怕!千叶。”
“不要担心,你可以找她谈一谈,刚才听你说,觉得她对你是有感情的,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不堪。”
“什么感情,那不叫感情,千叶,你快不要笑话我了!再不要提感情的事了:一步错,步步错!”
“我只是担心我的女儿,我怎么能够天天看着她!”
“别担心,你女儿不会有事的,什么事都不会有!要相信他人心中的善。”
南建设一进家门,丽娜便冷言道:“你还认得这门呢,你回来干什么!”这一大堆的事情忙着,建设的确已经好久忘记丽娜的存在了。软言道歉,自去洗澡,夫妻同榻,建设有心安慰妻子,却还是做不了男人。
丽娜霎然动怒,低哭低骂,一脚一脚狠力的踹他,直到建设从床上掉下来。建设无声地拾起被子,去书房躺倒,颓丧不已,万念俱灰,连死念也灰,脑子里一片黑洞,有更黑的微粒在乱飞。
南建设独个儿蜷缩在床上,直到呼吸调匀了,才悲哀地想:身体会不会永远就是这样了!
忙中出错,建雄托人摩托车带小志回家,偏就淋了雨,小志连续高烧不退,又引发肺炎,住在市医院。建设知道二弟忙乱,接到电话就要过去。出了卧室,却是丽娜一张硬脸:“你敢给我过去,你今儿要敢去医院,我现在就跟你散伙!你试试看你敢不敢出这个门!”
建设看丽娜一脸的恶狠狠,少不了又是一番拉拉扯扯,骂骂嚎嚎,不禁悲从中来,不答一言,回到书房里倒下。他浑身毫无力气,脑子里一片冰凉,真不知丽娜何故对他的家,对小志怀着这样不可熄灭的仇恨。
“你女子发烧输液的时候你在哪里?这着三不着四的人有个头疼脑热,倒把你忙的!好像他是你生的。”丽娜全然获胜,在客厅里高声。
女儿晚自己归来,偷偷附在耳边汇报,只有二妈一人在医院,二爸还没来。小志说,人家让他在医院里呆七天,让我下次去给他买一个大大卷。
“爸爸,你多给我点儿钱,我给他买点好吃的,小志你还不知道,一天就是想着往嘴里塞,奶奶说他狗屎也不嫌。”
“你可以趁机对他说,要好好学习,别贪玩了,将来考上大学,就会有好吃的。”
“好,我给他说,赶紧的好好学习,省得将来吃狗屎。”
“不雅!当姐姐的,一点也不雅啊!”
建设全忘了下午发生的事,一边是丽娜的无端生恨,百劝不悟,一边是女儿的生来自亲,千般伶俐,小小年纪就能按着建设的声气、心意行事,尤其在对待“南家一窝子老农村人”的态度上,叫建设心慰。
南建设一边是暖,一边是冷,像那冬天里守在暖气跟前的门卫,冷热相侵。
他该走出去呢,还是退进来呢。建设丝毫移动不得。
一家人都喜欢小志,为的是南楠不常在身边;建设对小志亲,为的是缓解二弟心里的那一点不平。兄弟三人只有建雄在农村,建设理解弟弟的自尊。
高丽娜不理解这一点,只说建设是喜欢儿子,不喜欢楠楠。建设十分无奈,关乎他对这个老农村家的一举一动,都受着丽娜的监督、管制与嫌恶,建设想不来这样自然、亲切的关系为什么就得被管束。这些细小的痛苦,如鞋子里的小石子一样,硌得他生痛。
(10116字,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