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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旧爱新恨

第十五章旧爱新恨

1、

高考终于结束了,建设一直等到帮女儿填报了志愿才回养羊场。要是顺利的话,女儿可以考上重点院校。

女儿要跟他去养羊场,建设想到白美丽之事,只好推脱说他即刻便回来。

车窗外,连绵不断的山梁掠过,建设于无聊观景中约略想起这一片村庄是市里哪位领导的家,又哪一个村庄是建设大学校友的家,在又一个村庄里,曾经出过几个省高官,而在更远的过往,也许还有更显赫的生命,可是,这些山村,还是一样的静静的,静静的从移动的车窗前略过。

北山到底有多少山梁多少山村,单是白于山区一脉谁能尽数,这里曾经藏着多少自以为解不开的密秘,无法消淡的爱恨情仇。多少村庄,不过是藏在山谷里的一处人迹罢了,那一孔孔窑洞,高远处看来,更像是望向苍天的一只眼。空怀大志的南建设不过是葡伏、被遗落于这千山万壑里的一个众生。

建设一到养羊场,总觉哪里不似从前,一问,才知是老张得了痢疾,躺在家里六、七天了,他老伴只来做做饭,场子里只有小张和负责销售的小李,负责技术的小郭也去了城里,几个喂羊的婆姨只在喂羊的时间来。

平时二十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养羊场,在大夏天里也透出一股凉意来,去探老张,老张说没想到一碗剩菜就惹下了这么大的事,好在已经能下地溜达一回了,又问了建设女儿的高考。在老张家吃过饭,下午建设自己烧了水在硷畔上喝茶,小李在旁,说着一些销售的事,建设听着,也觉淡淡。小李去了河边,占据了整整一面缓坡的养羊场仿佛只有建设一个人。眼底就是养舍,传来一声声咩咩的叫,水完了,建设仿佛等着水来,仿佛感觉到有谁在院子里远远地晾着衣裳,提来一壶热水放在他手边。

建设一望,还是只有羊,没有水来,建设不起身到羊舍里去,很久没有亲眼看看这些生灵了,有几只小羊一见了建设,蹦跳着藏在老羊身后,这些小羊不认识建设,建设看了那高壮的白绒山羊,再看小羊,心情喜悦。有些羊跪在食槽边细嚼慢咽,人有性情,羊有个性,可真是会享受啊。

一一看罢十多个羊舍,羊子将近八百只了,养羊场刚开始的时候,是只有一百只。暮色涂满了养羊场,建设回到上院,继续喝茶,直到茶水淡了,人流了几遍汗,等小张回来,方才将门紧闭了,大开了窗子入睡。

一躺下,等汗水凉下来,却不能入睡,渐渐的生出了寂寞与焦躁,身心不能安。过几天,他就回城里,这个地方建设已经不想再久呆了。

清晨,养羊场忙活起来了,拉草的,拉水的,养羊的婆媳姨们也来了,人说笑,羊欢叫,早晨的太阳下来就带着热气,老张老伴早早来烧开水,准备午饭。

建设喝了早茶,去养羊场蹓达,又见有不少的羊还是跪着吃草,清晨起来就懒成这样?建设突然想起了什么,仿佛是想起了一个声音,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个天真的、清亮的声音,建设已将一只羊蹄子拉了起来:这只羊的两个前蹄已经溃烂。

身边的小李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南场长!”

养羊场里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没有了人的说笑声,全是羊的叫声。建设让大家检查所有的羊只,当即决定了分群饲养。又让小李打电话给负责技术的小郭,小郭说家里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不想在养羊场干了,只说这一次口蹄疫流传范围很广,并无良药,让场长想办法尽快将羊子处理掉,以减少损失。建设说:“手机给我,我来说。”手机挂断了。再打,对方已经关机。

检查的结果,半数羊子已经染上了不同程度的蹄疫。

这么大数量的羊子染病,自建养羊场来不曾有过。建设不禁怒问:“这么多的羊病了,你们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四下悄然,没有一个声音回答建设。

老张听到消息也赶来了,一脸惶然。

先是剪绒,再是出售有病的羊子,太严重的,只有埋掉。按规定有疫病的羊子是不能出售的,买羊子的倒是有,价钱低得不到正常市场价格的三分之一。

建设走在周湾乡瘦窄的柏油路上,戴着一顶草帽,手上搭着一件长袖衫,提着一箱子书,是下午了,走至乡上可能会没有班车,但建设还是慢悠悠的走。

周湾乡羊子养殖销售实业公司,他不必再来了。

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羊子死的死,埋的埋,出售的出售,在最后时刻,销售员小李开口了,给他留下三十只羊,以一万元一年租下了养羊场。

建设走着,想着他几个月前维持养羊场现有规模的打算,想着更早以前做大农业产业的豪情。可是,养羊场目前几乎只剩下了预期中那一年一万的租金。优良品种白绒山羊的投资赔进去了建设历年小心积攒资金的几乎全部。

现在,他只有那一千亩牧草了!小李托老张来问草场的事,建设只说让老张先帮他照看着,小李的羊场要用草就先用着吧。千亩草场,那是他一年一年带着工人们种起来的,一块一块租回来的。千亩草场是他留给大地的一片心意,也是留给自己的一个纪念。他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片草场!

建设走着,想起进周湾乡有好多年了,一算,竟是有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建设无感觉的走着,十二年,只是走了一个过程。上了公路,建设还是走着,好像要这样走着回市里。

夕阳铺满柏油路,耀眼而模糊,建设终于想起楠楠的高考分数来了,正是预期中的较为理想的分数。建设似乎放下了一切心事。

生活似乎顺利到站,又似乎全然失了目标,建设提着一箱书,走着,忘记了天黑,忘记了应该搭车。

庸常的岁月里,若是放大了听,也一样听得出车轮滚滚,听得出风潇潇兮易水寒。

建设惆怅不已,又一段漫长的岁月付之东流!而前去的路呢,又在哪里?

建设提着书进了门,女儿楠楠惊讶道:“爸爸,你不去养羊场了?”

“不去了,爸爸再也不去养羊场了。”

一家三口团圆,朝夕相处,是久违的了,仿佛回到了南楠幼小时候。建设有时会在办公室里去坐,正琢磨着正式回单位上班,这样工资就会是全额,而不再是百分之八十。女儿高考顺利,使得建设从内心轻易的忘记了那一场突来的口蹄疫,忘记这走了一个过程的养羊场。

录取通知书来了,女儿就要离家去上大学了,夫妇俩不免又有许多叮咛。建设叮咛女儿学有所好,学有所长,不要将大学当作是一个幼儿园大班,只是一味的玩,混。真有学识,得人尊重是小事,关键的是,个人的内在生活会与别人有很大不同。

楠楠真的考上大学了,一家人融洽的相处中,建设还是暗自想起那句咆哮来:“等楠楠考上大学了,我就和你离婚。”

“不离你小子不是人养的!”

夫妻之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哪怕是发下咆哮如雷的誓言。建设笑自己,再不要想起这些无聊话了。婚姻哪怕是纸糊的一座城,而现在,人生里必经的一些风雨都过去了,建设就在这纸糊的婚姻城里呆着吧。

楠楠就要去报道了。建设去银行,递进工资卡,要工作人员将两万元存在写有女儿名字的卡上。

八九年间,建设未用工资卡上的钱,一来是和自己打赌,看不领这份薪水,他是否过得下去;再者,这笔钱他早已经计划是留给女儿的,女儿上大学的费用,还有女儿的嫁妆。

建设的工资卡上只剩下了13元。

银行问建设是不是记错了。建设笑哈哈的说:“要是真错了,也是你们银行出错了。”

没有错,只有13元,并且调出了出入账记录,建设工资卡上的钱几乎月月都被取走。

建设有两张身份证,第二代身份证带在身边,原先的一张远未过期,放在家里。

建设突然间脸色大变,走出了银行。建设心里怒火万丈,是忍无可忍了,要立马回去问个水落石出。

这八九年间,所有的家庭支出都是由建设来支付,哪怕是买一袋手纸,丽娜的工资只用来她一个人的衣饰化妆品与交际费。丽娜为什么还要取走他的工资呢。

当着女儿的面,夫妻间大吵起来,由低声到高声,到威胁。

“你为什么要取走我的工资?”

“我为什么不能取你的工资?法律规定我可以取你的工资。”

“取了为什么不给我打一声招呼呢。”

“打什么招呼呢,难道我不是这家里的人!”

“你取钱干什么!”

“花!你说要钱干什么?”

“花剩下的呢,楠楠这不要走么。”

“没剩下,早花光了。”

“那楠楠的学费呢!”

“你是干什么的,你办了几年养羊场,连女儿的学费也拿不出来,亏你说得出口!你干什么成不了什么,你当官当得没事了,办个养羊场,好好的突然又不办了。你说你到底能成个什么事?”

“你!”

“我!我嫁给你二十年了,穿的什么,用的是什么,处处寒酸,你看看人家!我为什么要给你省钱,省下来让你给那截木头花!还是让你再养个乡下女人!”

“行了!高丽娜,你恨我,就算是应该。你连女儿也不要了?”

“楠楠不是你们南家的女儿么!你个偏心眼子,就看见你爸爸亲!”

“不要吵了,你们不要吵了!我不要你们的钱,学费我自己想办法!”女儿摔上门走了。

“高丽娜,你太过分了!

“南建设,你不过分,你伤害我还少么!我从你这里得到了什么?”

“你想叫喊,想撒泼到外面去吧,我不奉陪了!”建设本想认真大吵一气,把积年的事情吵清楚,但此时却发现懒得再吵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竟转为哭,压低了声忍着,双手捂着脸,像个窝囊鬼一样的哭了;越哭越伤悲,就像是对着一片坟场。坟里埋的什么,建设不知道,建设心里万般荒凉。

“别恶心我了!”丽娜把门一摔进了卧室,电视声大作。

建设心理松动了些,想到了女儿,女儿还没有吃饭。

楠楠百无聊赖在街头走,心中十分委屈,生活的严酷头一次毫不留情面摆到她面前,父母之间的不和她并不完全知情,但这一幕却串起了她对于先前那些片断记忆的回忆。楠楠委屈的仿佛是:父母欺骗了她。

电话响了,楠楠更是想哭。电话里是爸爸依旧温和、亲切的声音:“楠楠,想不想和爸爸一起去吃肯德基。”

夕阳里的女儿,已经婷婷玉立,女儿已经长大了。

“楠楠不是你们南家的女儿么!”建设心里升起模糊的喜悦,楠楠是南家的女儿,这已经足够了,建设似乎想再抱抱女儿,再拉着女儿摇来摇去的小手。可是,那个在水管旁边看着他洗衣服,给他念儿歌的女儿呢,那个坐在怀里,偏要试试爸爸的胡子扎不扎的小女儿呢!

女儿和颜悦色地道:“爸爸,我们去吃点面条吧,我也不喜欢那个洋饭。”南建设恨透了成年女子总也一副儿童式的哭丧、恼恨的脸。女儿的知事得体让建设一时心里很是感慨。

他南建设的女儿长大了,即将开始新的人生旅程,有许多生活的真实和生活的理想得告诉她,这正是时候。

2、

秀禾从城里卖罢梨枣回来,电动三轮车未停稳当,小志也回来了,双手搭在妈妈肩头,一步一跳的叫着:“妈,买一双球鞋,看这双烂成啥了,妈,带上点牌子,牌子噢!”秀禾答应着,秀禾不会说找你爸爸要去,过去不会,现在更不会。丈夫数年不归,婚姻的空名也被辱,可是依旧有唇边胡须暗长的亲生儿子声声叫妈,那一声妈里没有半点隔膜。这生活啊,百般涩,却总有一丝暖意一点亲香。

南母见媳妇、孙子都回来了,忙忙就开饭。秀禾说:“妈,你猜犁枣一斤多少钱,八块,真跟抢人家的钱一样。当初咱多租上几畦园子,再栽些犁枣就好了!”

南母说:“满使得了,你一个人累得能顾了那么多哩。建雄那里要什么不?”

秀禾随口回说:“都好,什么也不要。”

建雄在城里维持着那个砂锅店,听说是常醉酒。婆婆几次明说暗示意,劝秀禾去看看建雄,秀禾口里答应,却一步不曾踏进过砂锅店。

一天,建雄夜半跑了回来,醉敲秀禾的门,秀禾像死了一样不开门,南母早心疼得要给儿子开门,只是老头子不许。一会儿听得秀禾门开了,要拉建群去别屋睡,建雄哭了,秀禾道:“你哭什么呢,这一切不都是你做下的么,要哭你到那黄毛鬼的坟上哭去!我还活着呢,先不要你哭;爸爸妈头发白皑皑的了,不用你这么急着扮孝子!”秀禾到底还是将建雄拉扯到了闲窑里。

南母在隔壁窑里听着,心疼得流下泪来,闲窑里不常生火,儿子能不着了凉。口里说着:“心真硬,心太硬了!”起身要给儿子窑里生火去,老伴说:“把那小子好好晾一晾,秋后的个天,能冷到哪里。”

黄土山梁绵延无边,秀禾又在瞅着哪里可以再栽一些树,哪里需要补栽。秀禾就像她的拦羊人大大一样,已经习惯在山林里找到内心的安宁,找得到在人世的尊严。秀禾不相信南家店的山上不长枣树,现在秀禾在山上随处都能吃到这移栽自故乡的清脆甘甜的枣。树比人重情意,才这七八年的功夫,满坡的树就这样深厚地回报秀禾:水田里是梨枣,梨枣卖完了,山上的长枣就能上市了,低坡段河湾里的柳树,那柳椽已伐了好几茬。

秀禾正在树林里挑挑捡捡的吃枣,看见南建雄上坡来了。满山满树的枣,哪颗中意吃哪颗,秀禾多么自得这儿时就习惯的富足生活。

南建雄还是那魁梧的身躯,秀禾扫了一眼,懒得再看。

“妈说你在这儿呢!”

秀禾还在摘枣。心想,我当然在这儿,这南家店就是我的家了,就是没有你南建雄也一样是我的家!

“秀禾,妈让我回家来住。”秀禾还是不说话,只是一颗接一颗大嚼大吃。心想:你才想起回这家了!

“秀禾,我,我错了!”建雄搂住了秀禾,秀禾早看出建雄的手脚来了,手比情还长。秀禾再不吃这一套了。

“放开。”秀禾冷淡的说:“放开!你听见了没有,放开!”

“不放,咱俩还没离婚呢!”

秀禾呸的一啐,道:“当初你和那个女人在外头混的时候你是和我离婚了?明天咱就正式办手续,别碍着你的路。”

“秀禾,是我错了,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

“你做梦吧。放开!别叫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秀禾,我错了,我屈了你!”建雄拖着哭腔,要跪下来,坠得秀禾也坐下。

“不嫌丢人现眼你就抱着吧,反正你抱的也不是我,我韩秀禾早死了!”说得泪水苍凉下落,手里的枣撒了一地。

“秀禾,你听我说!我要跟你说,我!”

“南建雄,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早都听你妈说了十八遍了。你愿意听的话我说两句。”

“你说!”

韩秀禾挥泪的手势里,轻易就推开了建雄:“人心是一块带血的热肉,经不起你这么放凉了、冻实了,又要再热。你跑了,那年你跑了,我差一点就疯了,我眼皮子浅么;因为个你,差一点就成了个疯子。

我没疯,我好好的!哈哈——,我八辈子没见过个男人,你就是扎进心里的一根刺,怎么也拔不出来!这都几年了,也不是没有人喜欢我,也不是人家样样都比你差,看下我的男人好少的了!可我就是这么贱,这么没有办法自己,没有办法像对你一样对待另一个男人,不是因为和你生了小志咱是合合适适一家人,是我,我心里还抠不出去你!”

“秀禾,我!”建雄低头哭了。

“那都是过去!现在,我终于从这一种心境里走出来了!我一滴泪都没有。”

“现在,你也成了一个人,但我还是劝你去找扎进你心里的那个人吧,我不会和一个同情我的人将就后半生,小志已经非常习惯了,我也习惯了;我要等待对我动了真心的那个人,等不到,那就算了;我已经体验过死皮赖脸爱一个人的滋味了,虽然是丢人败兴,但我并没有发疯,而且是好好的活着!所以,我并不恨你,相反,我感谢你,也感谢你不要我了!如果没有这件事,说不定我韩秀禾到现在还傻得和个中学生一样。”

“秀禾,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是同情你!”

“我是在说我最想说的,最真心的话!这几年里,我睡里梦里都想对你说的真话!”

“不要这样,秀禾,我们从头开始!”

“我的心已经凉了,经不起你再放到锅里蒸,更经不起起死回生的考验。”淡淡的秋风轻轻扫在脸上,钢鞭一样响。

“当你们南家兄弟的婆姨太难了,难得让人发疯,但那个发疯的人不是我,我逃过来了。”秀禾哼了一声,笑了。

“给你说句真心话:我不可能再把你好好的放进心里去。不可能了!”

“秀禾,她死了,我不愿再提!但是,我真的后悔了!我舍不得小志,舍不得你!”

“要是你为了你爸你妈安心,执意要回来住,我可以答应你,南家多的是窑洞;不管你是觉得与我过还划得来也罢,是出于无奈也罢,我都答应你;不管我是花钱招聘一个名誉男人撑门面给众人看,还是我离了你就活不成个人也罢,我都会答应你;你是小志的爸爸么,这个条件优先考虑。不过,我还是那话,你去你找真心看下的人,你后半辈子的花花儿事,你自己从长计议。好马不吃回头草,好草也不屑回头马。”

秀禾撇下建雄,哼着那一首长在唇边的歌,下山了。

青天蓝天老蓝天!

杀人不眨眼的老蓝天。

南建雄住回南家院,与秀禾分室而居,哪怕夜深也是夜夜归来;秀禾也是衣裳给洗,洗漱的热水也备好,通情达礼,但是连买猪饲料的钱都不要建雄插手。

山上的枣该收了,秀禾先挑大而饱满的摘,以卖个好价钱;次一等的才打下来,摇下来,秀禾再将红枣一袋子一袋子背下山。南建雄几次上山来,帮秀禾打枣、背枣。

秀禾说:“你忙你的去,我的事有我呢!”建雄一丝不笑地说:“什么话!什么你的我的,连你也是我的!”

“我还嫌你恶心哩!”

“不是你说的么,我还是你的名誉男人哩!”秀禾动了气,建雄却笑了。

“呸,让你当名誉男人还嫌损我的名誉哩!”秀禾想起开始喂猪时的那些时候了,她眼巴巴的长望着建雄绝情绝义的走远,就像是被丢下的一只狗。

现在他想回来,没那么容易!

有了建雄帮忙,果然是轻省了许多,而且秀禾也不用背那么重的袋子了。秀禾四处捡拾散落的红枣,看见中意的,就自己吃了。建雄过来说:“给我吃一颗!”劈手将秀禾咬过的半颗夺了放进自己嘴里。

秀禾才不理他。

建雄嘴里嚼着,突然笑了:“啊呀,你这个韩秀禾,你说你给我吃枣就给么,偏就把红枣装在口袋里捂得热乎乎才给我吃!害得我吃了一颗还想再吃一颗,吃了红枣,还想吃,吃人!你可是把我害苦了,一满把我毒害深了!害得我连大学也没考上。”

秀禾再也绷不住了,冷笑道:“你吃了我们家多少红枣,当初,还不如喂了狗!”

“老婆,别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了!真的,想起大冬天你从口袋里掏出来悄悄递给我的那些大红枣,那么红,红得都发黑,放在我手里,枣还是热乎乎的!这会儿想起来,我都想哭呢,我怎么那么犯浑呢!”建雄真的就抹开了眼泪。

“猫哭老鼠!”秀禾提起筐子、棍子自己下山来,走出几步,随口唱道:

青天蓝天蓝格盈盈的天

……

秀禾再要接着唱,才发现今天唱的怎么换词了,秀禾害怕人听见似的,急忙打住。

一夜,建雄磨蹭在秀禾屋里不走,两人拉扯之间,引发了一场爱恨交加的狂欢,双方在心未打开之前身体已经屈从,夫妻各自带着莫名仇恨,暗自的冲动,打开了一场合法合理的激情。这样的心未柔情,身已激情的男女之欢能安慰什么样的焦灼,狂欢里的恨与嫌,仇与痛,五味杂陈,如带毒的火焰一样吞噬了两个人。建雄气喘吁吁躺下,秀禾犹不解恨,起身在建雄脸上响亮的掴了一巴掌。

“秀禾!”建雄再搂了秀禾,是搂在胸口百般的爱抚。秀禾这才哭了,痛哭流涕枕着建雄的手臂躺下。

秀禾的心,还是一枝枯树,还须待一个春天,一场柔情的雨,让蓓蕾打起,让枝枝叶叶舒展绽放。

依附于爱人身边的夜晚,又黑又暖又软,黑得那样单纯、深邃。秀禾飞奔的灵魂、紧绷的神经一下跌入婴儿般的浑沌,秀禾再也不想醒来了。嘴唇呼吸着建雄胸前的肌体,连呼吸都有了回应,这亲香温暖的夜晚。

天亮了,秀禾扭过微红的脸,恶狠狠地:“你离我远点儿!”

看到儿子厮磨在媳妇跟前,南秀山夫妇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媳妇是有意在拿捏,便打发儿子回黄河畔上给亲家收红枣去。

秀禾却说,“那红枣还不到收到的时候,这会儿去了也是生摘了。”

建雄回窑低声下气:“咱去吧,砍上些麻柴杆子,圪针条子,我背上,在黄河里沤几天,洗尽了好让你妈妈当柴烧。”

秀禾抿嘴一笑,还是冷言:“我家穷得就差你这根柴!我们那黄河里,洗的都是能踢天翻地的大家伙,沤你这根烂麻柴,不飘!就在南家店小河里沤两天,把皮剥尽了再说。”

“啥时剥皮?”建雄低了声问,又捏秀禾的腰。

“放开!”又故意高声到:“啥时沤到了啥时剥;没沤通,剥也剥不利索,还是不净。”

南母偶尔听到一句,不知儿媳妇突然要沤麻柴干什么,满村还有几个人在穿布鞋。便去闲窑里翻找起来,记得哪里还藏着一卷子麻。

南秋山问了半天,失声笑道:“好我的憨老婆哩,你安安的,什么也不要管!他们就不是要麻哩!”

“不是说要沤麻柴哩,沤麻柴不是为要麻?”

“跟你说不清,你媳妇是要沤你儿子这根麻柴哩。”

“死样子。”南母一下明白,骂道,“建雄那小子,是该剥他的皮哩!”

“秀禾这个娃娃,样样都好,就是这个说话,不是刀子上就是斧子下,山里一下沟里一下!”南母坐在炕上,喝着温热的白开水,盘腿怡然自念道:“光景是一团乱麻,他娃娃的麻捻儿还没理整齐呢!这下该到他们发愁了,我的愁过去了。”

南秋山放下一卷旧书,笑了:“这个老婆子,不识字,说话还是有意思哩。”

“你动不动就是我不识字,就你识字!你看看你生的这几个小子,哪一个你说听了,尽是惹事生非!看老大,越大越不像话,犹犹豫豫的,心里就没个刚骨主义,把婆姨就顶戴得快顶戴不下了,小时候就不是这么个!老三,那么好的一个素心,还一天阴阴的,其他的且不说,有那一对虎头虎脑的小子,还阴什么哩!老二可是好么,当初为了秀禾,急神见怪的,什么人也说不下,天王老子也不顾了,再看看那二年!”

3、

北山的夏天,自模糊的春天里一跳就来了,但真正热得不透气的时间却极短暂,这闷热是经不起一点考究的。才热了三五天,一场大雨就在意料之外来了,几片黄叶坠落,一声蝉唱偶闻,最些微的一丝消息已经撕开了天幕的一角,凉风已经透过来了,一看节气,已是立秋了。节气到了呀,所以凉风就来了,谁能敌得过节气呢,只有任凉风吹来。

建设明知道北山的春天飘乎得似梦,夏天短暂得经不起消磨,可这个春夏,就是在建设这里过不去了。自女儿上了大学,建设回单位混着闲职,白天黑夜的在办公室,在单位灶上一日两餐,甚至三餐。建设是能吃得了苦的人,下不去的是面子,在灶上吃饭的男人,是没有贤妻在家的失意男人。

夜深之时,建设百无聊赖,做起打油诗来了,题目叫《不如离婚》。

好不容易有夫妻同归家的一夜,建设软笑着将打油诗拿到高丽娜眼前。高丽娜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一把抓过,看也没看将纸撕了个粉碎,扔到建设脸上。建设在心里暗笑:你就暴怒吧,你这个暴怒、骄横的女人!即使到了床上也不收敛你的骄横。

建设急忙离开了卧室,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啊,建设对于这个女人是这样的无奈。

夫妻又是几个月不相见,相见不搭言。

无聊赖的时光,建设也曾立志学太史公,灯下著书,但除了涂写一些有意象而无气象的诗句,再不能成篇章了;心里烦成一锅闷粥,万千的灵感冒出来,但又随及悄无声息地消失。写作与生活,在建设心里全乱了套,生活成为一场台风后的废墟,建设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着手整理。

无聊之极,去网上游览,至眼困背酸,所见尽是人类处身的困境:为穷困、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互相逼迫、制肘而自杀的,杀人的。建设心里所堆积的所有郁闷、所有艰难,都由别人在那里寻死觅活、荡气回肠的上演。

上网不成,再看电视,只见电视里的男人动不动就有许多的女人,朋友;实质上是一个女人也没有,更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做戏的演员只是带着一张程式化的面具脸,连真实的情绪都懒得投入。且当下的电视剧,多数不过一堆七拉八扯的生活故事,哪里还能做到有戏,有意境,有思想,艺术的标准是一个也不要了,只是靠一些看得久了,就再也不想看了的脸蛋与身材在屏幕上招眼,看久了比不看更觉烦乱、空洞。建设便弃了电视,独自散漫游思。

桃花开了,建设心里愈发荒凉,有时甚至晨昏两次去登笔架山,笔架山坡平缓,正合适短时间的登临游览。漫漫走着,思绪如天上的云絮,一时连,一时断,一时清晰有形,一时浓重阴郁。也许,非常繁华的生活,其实是无生活,生活里一对一才是“有”;心与生活的距离说远很远,说近很近,那圆润的心与丰富庞大的生活之间需要一个切点,失去了这个切点,就是踏遍人世、遍历生活也是无生活;也许,生活是颊齿间那一粒米的香,仔细嚼破,谙尽其滋味,这才是自己的生活。

建设成了个闲人,除了每月给女儿汇去生活费,建设百无一用。

丽娜何时回家安住呢?丽娜是楠楠的妈,真的要和她离婚么?原先引发夫妻关系紧张的那个农村的家,那两个弟弟都已有了不错的家业;那些穷亲戚,那些坟里八辈子也没埋进去一个做官的穷本家都各有光景日月,疏淡了往来,或者,建设心里完成了或是疏淡了对他们责任;而建设也已经不再是风华正茂。建设突然觉得以前苦苦钻营的升职没有了意义,以前费心经营的养羊场尽可以轻易放手,以前暗下决心要离的婚,似乎也没必要了。在女儿的面前装了二十年的夫妻和谐,更是装了二十年的好爸爸,再装二十年又有何难!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上进、选择、那是年少时候的事,过了中年,眼里看去一切都是混沌,不过借一个生活的壳,过一种无生活的生活也就罢了。

下山时,建设想着过几天去走一趟岳母家,请丽娜回来,找她长谈一次,建设觉得许多的话要说,要总结。要告诉丽娜彼此都不年轻了,互相谅解吧,一起消磨过完余生吧。

消磨人生,真正谈得上是消磨的人生,是精细的人生,是看起来随意,而实质一针一线不错,配色也错不得的锦绣人生,只有一个高超的绣娘才配得上谈消磨两个字。可与建设共同消磨后半生的人,天上地下,心里眼里,怕是只有那个守在书案前、站在讲台上的女人了。建设真的很无聊,生活怎么过,好像都少不了要想到那个女人,尤其是这后半生里消磨的时光,尤其是青春年少时一腔火热衷肠!建设心里的生活是一块精细的素绢,若遇到一个粗笨张扬的绣娘,在这一块素绢上起毛,拉丝,建设真的不忍心。

后半生,这是建设生命里的最后一块素绢了!

从笔架山下来,天色尚早,建设又绕山腰的小道而行,这是他尚且有些书生气的时候常去散步的一条小路。过去这里是一条便道,二十年过去了,这一条小路竟然一点未变,没有变得窄一点,也没有变得宽一点,斜立的坡上依旧是青青的草一直漫到坡底的小河里,间或有星星点点的小花开着。只是从小路上望出去,有许多高层建筑挡住了建设的视线,当初一眼可见的区政府办公大楼,如今隐在众多的商业大厦里几乎是看不到了。

天边一轮橘红的夕阳,小路寂静,碧草纤长。建设慢慢的走着,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场约会。这个记忆像一枚长针,一下扎进了建设的心里。

那么突然地想起了当年,那个春天,在无声地放下千叶之后,建设和丽娜的恋情无顾忌地升温,几乎天天下午七点就要相见,地点是建设刚刚分到的一间秘书室。丽娜每天下午来都是一身新衣服,两个月下来都没见重复过。丽娜一进房子就关上房门,热烈地扑进他的怀里,她蜷曲可爱的发卷磨蹭在他的唇边,纤细的腰肢任他搂抱,那一阵子他不知脑子里想起了两个字:艳福。她的嘴唇上总是艳丽浓重的一层唇膏,建设每每得小心那颜色会蹭到他身上,但又忍不住的被那浓重的红色诱惑,往往就染得两个人满脸、满脖子的血红,对着镜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刺激。

就要结婚了,建设又一次在七点之前去了这条土路散步,建设穿了他学生时期最好的一身衣服,白色长裤,兰白两色相间细条纹棉质T恤,飘飘的,满心书剑天下的情怀,建设耐心地在那里踱着步,等待着丽娜穿花度柳而来,他要飞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建设希望丽娜能找到笔架山下来,他不止一次的暗示过,强调过:他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还从政府楼上指给丽娜看那一条小路。

但丽娜没有找来,建设独自在小路上来来往往的走,直到西山的太阳成为一轮橘红,直到看遍了坡底的流水,坡上的小花。

怅然转回办公楼,在大门口就听见了丽娜在传达室里嘹亮的声音。

丽娜跨出传达室就说:“你哪里去了吗?这么长时间死哪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满腔怨气地就要走。

他到哪里去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答他是去了哪里,他也没让自己想起那一个失望的等待,他满以为漂亮可爱的丽娜会找来,会给他一个默契。

原来,从一开始,他和丽娜之间就不存在默契。

建设为这一发现而震惊,颓然坐倒在路边,慌慌乱乱的摸出一支烟来。从一开始,从那一次有心无心的测试开始,默契就不存在;思想起二十年来种种事,原来,他和丽娜之间几乎不曾有过一次默契。原来,他一直和一个“外星人”生活在一起。

西山的太阳,怎么突然模糊成了一大滩水样的橙红。

为什么之前建设总是不能发觉,建设深深地皱着眉头,仿佛看见丽娜在他怀里拨浪鼓似的扭着身子,在他忧伤惆怅、倦累的心灵上打滚撒泼。青春、美貌和激情可以掩盖甚至蒙蔽多少事实本相!

青春啊,为什么不长久地存在!

天色暗下去了,建设的烟头在暗夜里一闪一闪,坐到屁股发凉的建设发觉自己成了一个怨妇,把这二十多年的婚姻从头到现在的回想了一遍,从他每一次面临重大挫折时丽娜的雷霆咆哮,满腹怨气,到丽娜与建设的家人尤其是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再到丽娜对女儿的粗放管理。

建设摸了摸眼圈,才知道有些事情他明白得太晚!

没有默契,即使是做敌人也很悲哀!

没有默契,这样互相磕碰、伤害的坚硬生活建设再也不要过了!

离婚。绝对的离婚。并且是立刻!

就像一面光明的镜子突然照亮了远远近近的一切,漫长的时光擦亮了那面镜子。

建设坐在土路上,夜色来了,蚊子飞舞,建设还是起不了身,已过不惑仰望天命的年龄了,建设却明白了一件早该明白或最好永远不要明白的事!

时间,这承载一切,消失一切的神!时间的手里捏着一个结果,让你长久的迷惑、猜测,徘徊,不到你受尽磨折时,决不打开真相明示于你。

那穿花度柳,优雅前来的女人只会是千叶,建设一直在无意识地将丽娜当作千叶来看;他心里固执地以为天下的年轻女人便会与千叶大致相同。

千叶在他的心里唤起了深切的、层次披拂的丰富感情,如一株大树一样叶叶心心,根深叶茂。她喊他建设,轻轻的,像是一句赞美,一首长调,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甜美,仿佛“建设”两个字是那样值得如歌吟唱。

“建设!”单是那一个亲切、柔和的呼唤里,已然是执手相握的美好情怀。

爱,真的爱情,从来就不是一种比较与取舍,不是报答也不是恩怨,而是那个女人模样性情依着你的性情,甚至超出想象地贴合你的审美完美呈现,那个女人就是木千叶。

4、

建设去了岳母家,丽娜却不在,房子里冷冷清清。建设回想昔时这里的热闹,才觉时光对任何人都一样的残忍。岳母没有多少话,只说了自己的病,心口疼,头晕;问了楠楠的学校,又说丽娜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了,要建设支持她,给她带些面子,建设一一答应。建设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岳母了,他很希望从这位母亲这里感受到一位长辈的慈祥平和,但是在建设面前,她至此刻还是一位区长夫人的姿态。建设道别出来,无由说了一句:“妈,你不要生我的气!”

建设丽娜夫妻对坐,谈判过于的正式,一开始就有剑拔弩张的态势。

“丽娜,感谢你给我生了楠楠,现在楠楠也长大了,你、我在一起,也确实不大合适,我们离婚吧。”

“你还跟我赌气!我又哪里惹你了?”

“我不是赌气,我是真的想清楚了,你痛苦,我也痛苦,我们好合好散。”

“我不痛苦,我幸福得很!你想清楚了,我的利用价值完了你说你想清楚了,你怎么不早点想清楚?二十年前,我爸爸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想清楚!”

“是,我确实该早一点想清楚。”

“南建设,你小子,你小子太没良心了!我高丽娜再有不是,对你南建设怎么样你心里清楚!我不能没有你!你和那截子木头一辈子藕断丝连,你睡梦里还“千叶,千叶”的叫,叫的比你妈还亲,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难过,多恶心!可是我忍了!

我为什么要忍?我是忍人的人么!你和那个像木呆子的农村女子不三不四,就差让我抓现行了,我也忍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给你生了楠楠,怎么就比不上那着三不着四的野女人,你为什么要逼我离婚!你一个太监,你倒口口声声逼我离婚!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你想离婚,我死都不叫你称心。你做梦去吧,你!”

“那也行,我们分居。我再也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滚,分你的居去,这房子是老娘的!你别想带走一分钱!”

“我什么都不带,所有的都归你,我只带走我的东西。”建设拉开门要走。

“我让你带,我让你带走!”

丽娜扑进书房,“哗”一下打开书柜,横扫下一摞书、本子来,抓起就撕,一时满地破碎的纸。建设怔住了,这几次重复发生的这一幕,还是让建设有着刀剜心的痛,建设冲上前架住了丽娜的手。

“别闹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你扯书,我最伤心,比你打楠楠还要伤心,书是我一个人的!你知道,我是个农村小子,是读书才混了一张城里人的皮,我跟你不一样!你还扯我的诗本子,我攒了多少年的诗本子,你别扯我的诗本子,你还不如拿刀子杀我呢!你扯的那些书,都是我划过道,批过字的,那就和我本身一样。我输了!我输给你了!高丽娜,要不要我跪下来求你,求求你别再损害我的书了!”

夫妻架着手臂对立,一个流泪,一个发怔。满地的破碎的书纸,零散不可收。

建设麻木地转身,建设要孤身空人出房门了。

“建设,你别走,今天别走,抱抱我!不是我要发脾气。建设,我从来没有嫌弃你!我从来都没有不爱你!建设,你明明知道我爱你!”高丽娜一跳就挡在了门口,蜷曲的发卷塞了建设满怀。

这无底限无原则的夫妻纠缠真要了建设的命。

建设轻轻推开了高丽娜。这轻轻里再没有一丝留恋。

高丽娜瘫倒在地毯上痛哭起来。

建设就要拉开门,又回头看了一眼高丽娜,她哭得多么愚蠢难看。

建设下楼去,只是心痛地想着:架上的这些书,有一半木千叶都拿去读过,木千叶她从来就爱惜他的每一本书,每一片他写过的纸。她用白纸衬着他的书来读。南建设突然间涕泪交加。

建设住在办公室,一个多月与丽娜相安无事,倒也清静。丽娜性子急,离婚的事建设不宜催促,只有给她总够的时间让她渐渐接受。但是,这一天深夜,机要室值班的小刘慌慌张张直拍他的门:“南主任,你家里出事了!快!”

天气渐暖了,早起去买菜的老太太们,发现小区院子里有一行血点子,大大的血点子从三单元一直滴到了大门外,然后是几滴重叠的黑血,在一番重叠密集的血点子之后,突然消失了。

这是怎么了?这血还红得瘆人呢。老太太们说,看现在这年轻人。还有那忧愁的少妇细细查看血滴,看着那血点儿抖动弯曲的行迹,一声不吭的走开,心里想:还有谁过着比她更惨败的生活,幸而那个惨败的人不是她。

高丽娜切腕自杀,到达医院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丽娜的家人,丽娜的女朋友们都来了,还有建设的几个老同事。建设与丽娜的事情总是搞得这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怎么就至于要自杀呢?有什么想不开的!”

“都四十多岁了,还这么动气干什么,谁家夫妻不说几回离婚能过到老。你呀,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病床前,劝语不断。

三天后,通知了丽娜的母亲,老人来到病房,脸板成了一张极力拉长的旧像皮。

“就是你真要离婚,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何苦就要逼上我家丽娜的命!我的丽娜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试试,看我能不能饶过你!”

“你们南家的人呢,老小就没一个喘气的来看看?”

“我没说,他们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还不说,丽娜还是不是你们南家的人!那一个野路子媳妇出事了,不是还逞好汉的驻扎在城里整天整夜的谈判呢,那老东西躲在那乡沟里给我装什么糊涂呢!”

“妈,不要说了,别说了!”丽娜在病床上大喘了一口气。

热血流过,才知道冷静。丽娜出院不久,就打来电话,去办证吧。

婚,真的离了。

建设成了穷光蛋,净身出户。

5、

离婚了,南建设一会儿觉得解脱,一会儿觉得孤单,就像被切了半个身子似的,连走路也不稳了。想到女儿回来再不能在同一间房子里见到父母,建设真是心如刀绞!浑身的皮肤也莫名其妙的疼痛,卧倒家中,昼夜不分,满脑子都是声音:她清脆的笑声,她的哭闹反复的在建设脑子里播放,从前往后的事,一个又一个片断地在脑子里不停地运转。丽娜带走了他整整二十年的岁月。

二十多年的牵扯,两个人之间有了那么多的难以割舍,哪怕互相的伤害也是历历在目、点滴在心的不忍割舍;离婚了,那个人再不可以伤害他了,却一点没有摆脱的轻松与快意。二十多年,即使他心如冰,身如玉,也已经是两相浸染,难以分得清楚。剪得断,却理不清!这肌肤相亲爱、相憎恨,这钱财叠加、相侵占的这缘分太深,一个凡夫南建设怎么能分得清爽?连同他心爱的女儿,在他眼里可爱到完美的女儿,那眉眼身形里还是他再也无法容忍的那个女人的影子。

这百般不饶人的生活,这一重一重的苦涩,这一片一片混合着体温、血液的记忆纠缠堆积,让建设毫无办法!建设挨了生活的打,像一只疼痛的狗,躲在角落里哭不得叫不得,只有暗自舔舐伤口。这多么孤单的疼痛!

建设自作主张选择放弃旧生活,比十年前被迫选择放弃官场进升,更叫建设心里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自己心里会苦到不能平复,不能言说!只是不断头的吸烟。

丽娜暂时住娘家,等着南建设搬完东西滚蛋。其间,丽娜回来过两次,说是看南建设找到房子了没有,搬完了没有。神情哀哀,并没有逼迫限期的意思。

也许,从理智上看,建设满可以和丽娜再过下去,像开初的选择丽娜一样,但是,过去的那种种伤害像个恶性细胞一样在不断的长大,有着它独立的生命,在诉说着他们之间的仇怨。面对她的示好,她的祈求,建设理智上原谅,可是从情绪上、从生理上建设再也无法接受丽娜了,一见丽娜的面,建设就有一种生理上的反应,觉得愁苦、烦闷,全然忘记了她是一个女人。

建设几年前在城郊慧泽小区买了一套三室两厅,本是想接父母来城里住,这套房子他一直没有告诉过丽娜,如今房子刚好交了钥匙。

书籍、衣服、南楠小时候的照片等等东西全部搬过来了,丽娜从此与他的生活再不相连。在四壁未加粉刷、东西凌乱的新房子里,建设进入一种可怕的思绪悬空状态,建设不但是觉得丽娜完全陌生了,而且,所有的亲人、工作,事业,一切都像列车窗外的风景一样模糊地向后淡去。建设的列车要开向哪里呢?

列车啊,行驶在茫茫的黑夜,建设得让列车停下来。

东西未加归整,建设决定去看女儿。

来到车站,见候车室里人来人往,建设一点也应对不了这杂乱,向售票窗口瞅了一眼,见有十来个人等在窗口。建设一转身走出候车室,穿过车站,径直打车前往木千叶办公室。

下午三点一刻,南建设走进了清川师院302室,之前并没有一丝想过要到这里来,但脚步却如此坚定、快速地来到这里。还是那间窑洞,还是门开着,建设掀帘走进去,还是人在,一首低低的二胡曲里,那人还是眼在电脑上、手在键盘。

“是你呀!”那人还是手眼不离电脑。

建设问:“又在写什么呢?”

千叶一抬眼,脸上是一个明亮的笑容“随边写写,只剩几句了,你先坐。”

她带笑看他,那笑容,就像一个家!

建设也笑了,但他笑得太不像了。

千叶立刻调低了音乐,去倒茶。

“不想喝,口里苦。”建设突然散了架似的枕在沙发上靠背上。

“怎么了,感冒了?”千叶说着关了音乐,屋里是全然寂静的了。多么知人心意的女人,建设心里正响着波涛,泻着洪水,建设不需要任何音乐。

“我想喝酒,喝个大醉。”

“怎么了,遇到什么问题了?说出来好些!”

“不是遇到问题了,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千叶,我离婚了,就两个星期前领的证。你知道么,就是在领结婚证的那个地方领的离婚证!”

“你!?”千叶长长喘了一口气,正像建设心里那一声长长的叹气。

“孩子呢,孩子能接受么?”

“会接受的,已经大二了。”

“婚,也许不是不能离的。”她低着头,沉吟一样念道。

建设笑了,笑得很像。

“千叶,说句造次的话,只有到了你这里,只有坐在你的身边,我才觉得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我都不认得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了!”

千叶神色低沉:“这对你,打击大太了吧!”

“打击,倒也谈不到;要说没有受到影响,也是假的。”

“超脱些吧,慢慢就会得到解脱。”

“超脱,解脱!千叶,再不要提什么佛呀禅呀的事,人活着连情绪也没了,那还活得有个什么劲!如果你真的一心向佛,我会觉得这个生活更没意思!那还有什么意思!”

“我只是打个比方。人总是很容易陷入一种关系网,积极的说法是稳定的关系网,消极的说法是执着的关系网。无法挣脱,其实还是因为心执的缘故,若不能挣脱这一处心执,身入了佛门,心又如何逃呢?我才不会去过那身心两分离的日子。”

“身心两分离!”建设默念着,定定看着千叶,为什么她口里说出的词儿,就像是他在说话一样!一句话嵌入他的心肠,使得他无由的鼻端发酸。

“真想喝酒,很想有个人陪我大醉一场,千叶,你敢和我一起去喝么?”

“你又不是什么海量,那不是故意伤自己么!”顿了顿,偏过头不看建设,轻声道:“那有什么敢不敢的,我敢到北山来,还不敢和你去喝酒。”

建设豪放大笑,笑得舒心畅意,笑完了,眼里却渗出一滴泪来。

“你就是我的酒,好酒!”一离婚,说话就如婚前一样的恣意起来;一旦面对千叶,用词就那样妙起来。

“原来才是一杯酒啊,我还以为是鸦片呢!”还是带笑轻言,一双眼睛似看他,非看他。建设就在这个女人一句话一个眼神里心情渐渐安适。一切情形恍如二十多年前,这之间好像没有任何的间隔,他又成了在这间房子里留恋的、与她巧语妙对的那个年轻人!再一细想,就想到了眼下的事,眼下太阳快落山了,千叶该回家了,千叶是有家的人。

就在他沉默时,听见屏风后一阵悉索,千叶端出一碗蛋汤来,黄白娇嫩的层层云缕飘浮着。建设一见,便觉饿了,想起自己好几天里都没有认真吃过饭。

“喝点吧,比酒好些。”千叶将汤勺柄转向他,好像他还是孩子。

建设喝了一口,是淡淡的甜,汤里加了蜂蜜。浓稠清甜,蛋丝如云缕,一吞就可以咽下去,碗太小了,建设一连喝了三碗。

肠胃里有了热气在走动,建设又回到了现实中,懒懒的坐着,不想说话,更不想离开。虽然知道,夜色里再坐在这里会给千叶带来很多的麻烦,但建设突然瞌睡了,困倦不堪了,就想留在这里,就想在有千叶的屋子里好好安睡。

“我走了。我现在的所有财产只剩下一套空房子,什么也没有,就在西郊慧泽小区二号楼一单元五零一室。”

事后他才问自己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一边说,一边还拿过桌上的一叠稿纸,在纸上写下了住址,还在房号底下划了两道横线。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就如同他们过去无数次在一张白纸上笔谈时候那样。

“我还是走吧,谢谢你!”建设像是醉了,用那种醉了的眼光看千叶。

千叶望着他说:“过段时间就好了,有想不开的,找人说说,别老是闷着。”

“说什么呢,一切已经过去了!”建设又叹气,浑身无力的样子。

“你要保重,好时光还长着呢!”。

隔着茶几,两人道别。

是初夏夜了,树下走过一只猫,喵唔了一声,胆怯似地很快消失了。

6、

南建设归去,步行要一个小时还多的路程,却一步步走回去,建设像是醉了,醉得那样淋漓,那样清醒。不再是年少时候得了一个吻时的通身发麻,是心里无边的宽广与丰盈,内心的思绪比通身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还要丰富,还要清晰,中年的建设分得清每一个情绪的流程。月光明晃晃,如此圆满,建设不欲归去。

回思木千叶不露痕迹,却全然与过去大不同的神态,还有那一句“好时光还长着呢!”建设心醉了,一时竟然想到了自己的病也许是可以好的,是不是应该去买些药?想起多么长的时间里,他几近行僧,是不是这病就医不好了?想到性,又觉丑陋,也许,性是丑恶的,配不上她纯情、深致的爱。也许,性是至美,是人类内心最美丽的绽放,只有完美纯洁的爱才能与它相配。

人类找不到这样完美的爱与之相配,于是便以一张结婚证壮胆,以一群人的酒席见证,且这样苟且行事,姑且纵情,顺边传宗接代。

那深深的爱,那全身心向往的爱,在匆匆的人海里,在茫茫的宇宙里,怎么才能够找得到?即使找到了,一时又认不出他的真面,等到在时光的长河里确认了所爱,时光的长河也已经衰弱了今生的肉体!

爱情总是带给心灵以温暖。要温暖一个人的心灵,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年老的岁月,也如同童年,那是心灵纯度极高的岁月,这纯度里又添上了岁月之尺里的精准!

可怜的南建设,无论醒与醉,无论达与窘,总也无法将苍天付与的这几十年人生粗劣大致带过,总是在无法控制地探索、谙尝其中滋味!建设的心灵是一幅细密的织物,只有木千叶数得清其中的经纬。

木千叶,在那数千密密的文字中,他依旧认得出那个美丽的名字;那三个汉字,仿佛已经化身为她,犹如她温柔的眼睛,密密长长的睫毛,犹如她单薄的身形。

一接近她,便是熟悉的一种迷香,她的鼻息之间,她的肌肤里散发出一种幽香来,难以道明的。问是何香,是她的香,是他青春记忆里熟悉的暖香。

苍天赋予异性相近时那一种迷醉的气场,如迷药,如入髓的熏香,使他整个身心舒适柔和。这一种奇异的感觉,建设只有在千叶的身边体会得到。

真正的爱情,仿佛前缘已定、今生笃定相守的爱情,那是奇谈。俗人嘴里所言爱情,不过欲望与虚荣罢了,与真正的爱情不过形式相似而已,质并不同。千叶精神世界的成熟,人生审美的与他相近,使他完全的称心于这个女人,这称心如意又转移到对她体态风姿的欣赏。千叶就是合乎他心灵的另一个自然,一个自然的完美造化。

他对她的爱已经完全超越了对于一个具体女人的爱,是精神之爱,知音之爱,是等同于对大自然的爱。他眼里的这一种理想,这一个人生,正化身为千叶的模样而存在。

这是生命中一曲广远而漫长的长相思!

南建设自认为是诗人,诗人从本质上来说是自由的,他要在纸上、弦上、自创一个世界,为了这自由,建设宁愿放弃一场真正爱情的实践与体验。现在建设才知道,没有什么智慧能够抵达、或代替一场真正爱情对于一个自然人的吸引与滋养。

所谓的浪漫,不过是不能实现、害怕实现,而加以想象,在精神的领域里假实现。

生命本身的快乐,永远无法拿别的东西去代替!内心里真实的情意永远无法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给生命带来多少的欣喜与拯救,又带来多少的无奈与折磨!二十年依旧无法真正隔断的情义,无形里的潜移默化,仿佛一场痴病,让建设在虚幻中有着如此真实的情意。

思量着,内心似乎真的盛开了一种叫做爱情的花朵。

爱情,人类心灵里最是苛求精准的一种计量与猜测,这内中有多少的挑剔与牵引。可是,有的欣赏是怎么也遇不到的,有的欣赏只是单方面的,单方面的欣赏构不成爱情。在心意深沉的人那里,哪怕是互相欣赏,哪怕是真的爱,也只是徒然一场内心的悲欢。

生活是美的,而在这美中,是无尽的悲哀!

千叶,她是否一样的喜爱他呢?

“好时光还长着呢!”

也许,一切可以重新活过!

建设内心如微风吹拂,荒凉的心仿佛转眼间又长出了葺葺新草。晕乎乎胡思乱想着,仿佛忘了木千叶是别人的妻。回到家中还是无睡意,莫名其妙提笔划写。诗的来临正如梦的来临,连主人也不能确知这梦这诗是从何而来,是从哪一个“真”变幻而来。

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

红山上九百九十九间房。

那是松赞干布王,

献给文成公主的一朵花。

天下有多少美丽宫殿,

因爱而生。

天下还有多少辉煌,

因情铸就。

谁不是那心空里的王,

穿过岁月的走廊,

穿过我的诗行,

通往一座盛大的宫殿,

那是我为你而修造!

耗尽我一生的时光,

还有一世的忧伤。

佛里是你的端庄,

俗里是你的欢颜。

佛,要金装,

我的你,只要心装。

建设迅速划写完了,一时以为自己是要将这诗拿给千叶看,想一想又压下了,他哪里还是那个二十出头写情诗的小伙子呢。

诗里的爱情,还在纸上。

( 18260字,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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