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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别恨

第十七章别恨

1、

天气由热变凉,把花儿藏在房子里总归是不大合适,况且,那还未开口叫爸爸的儿子总是对他虎视眈眈,总得有个仪式场合叫明了才是。

这天一大早,建设就接到二弟建雄电话,先问上次给妈治口腔溃疡吃的什么药,说了名字他再去买些,又笑说:“哥,咱家里又多了一口人,我们又生了一个娃娃,爸给起了个名字,叫常平安!”建设连连说好,连问二弟生意生意可顺当。

几年来,这是二弟很少的几次给他打电话,兄弟间那一丝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嫌隙就在这一句平平常常的问候里全然冰销了,建设心里简直是感到兴奋,当即说了一串药的名字,又说不要了,二弟记不住,他买了送过来。下午便出去买了溶菌酶肠溶片,罗红霉素胶囊,并几瓶盖片送到二弟饭馆里,又叮咛几句。见已是放学时间,便转到实验中学,再与小志去羊肉面馆,问小志家里有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说给他。

“说啥,家里有什么大事?”

“你有了一个亲弟弟,咱家又添了一口人。”

“丢人哩,我不想说!”

“这丢什么人,这小子。你有一个好好的家了,你该高兴!”

小志不屑的嗤了一下鼻子。建设想说什么,又无言,南男的事,花儿的事,怎么开口报与父母乡里呢,在小志面前,建设也张不开口。

“唉,大爸,人要是能选择自己出生在哪个家庭就好了!”

“我的后生,你现在只剩下选择自己将来有怎样一个家庭了!”

这天晚饭后,建设叮嘱花儿换上他前次特意为她买的一件白色套头衫,灰色半长裙,一起前去表姐家。一者表明建设的态度,再者让表姐侧面向父母露个消息。

花儿在换衣服。建设在客厅里心思散漫得一把抓不起来,想着见了表姐该怎么说;何时以何种方式让女儿南楠接受这一事实;接下来的事情又该怎么办?这时有敲门声,南男下午是不回来吃饭的,今天偏偏回来了吗?那就一齐带上,也让表姐看看。

建设拉开门,僵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木千叶。

“不欢迎我啊!”眼波一扬,那样自在悠然的一笑。

“哪里!请还请不来呢。”

千叶着白色真丝短袖衫,烟灰色的长裙,淡雅清新。一头长发微卷,披散肩头,在颈窝里缱绻生趣,更显得脸容秀气,眉眼神采。她站在客厅中央带笑的看着建设,打量着房子,并不落座。

“喝什么茶?”

“最好的茶!”她朝他妩媚地一笑。

建设心内大恸,他将要错过千叶这样的眼神了。他突然想起,他极少见到她这样妩媚的笑。这笑,带给他心悦,此刻却叫他心痛。

千叶突然来看他了!

建设这时想起了他曾写下他新房子的地址,想起他还在那地址划了两道横线,想起了那三碗加了蜂蜜的蛋汤。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千叶那喜悦的脸,建设不忍去看。

“茶,好香啊!”她又朝他笑,笑里凝眸看了他一眼,仿佛问他为什么一脸沉重。

建设心里紧得似一张满弓,他必须对千叶说明这房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花儿!他怎么再次忍心开口告诉千叶,他又有了别的女人!

急难之际,恍惚又听见有人敲门,建设开了门,小志一扑进门来说:“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千叶吃惊地站起来!

“咦!那我妈呢?”一间卧室门开了,灰裙白衣的花儿走了出来。她梳着一条辫子,搭在胸前。

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她可真美!朴素、清新,素淡的衣服尤其显出了她青春的光彩。她有些害羞地对儿子说:“不忙,你爸爸来客人了。”

南建设眼看着千叶的容颜在瞬间苍白!他忙说:“坐,你坐啊!”

千叶还是站着,摇摇飘飘的站着,淡淡的笑。

“你坐啊!”花儿也近前来让座。看了看千叶,突然小心翼翼的说:“姐姐,你是不是那位姐姐?晚上,很冷,你让我赶快回家,还给我钱。”

千叶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在南建设房子里的美丽女人,头脑一片晕眩。她是谁呢?

“你就是那位姐姐,你又来出差了,你忘了,我还拉着一只小羊。”

千叶微微的点点头,颓然坐下。

木千叶知道她是谁了,多少年以前的那个深夜,多少年以前,她完全出于意外地划下了一首《无题》

纯洁至美的姑娘,

怀抱洁白羔羊,

她轻柔的双足,

踩在谁的命运之上?

花儿亲热地说:“姐姐,我听了你的话,天一亮我就离开了城里。姐姐你又来这里出差啊,就住我家,别住旅馆了。”

南建设不知所以:“花儿,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认识她?”

“我当然认识了,姐姐,你说是不?”

“你叫花儿,名字真好!你真好!不麻烦了,你们有事赶紧去吧!我走了……”千叶努力一笑,突然间泪若雨下。

“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我是想起那天晚上,觉得高兴,我记得你!城市,连同整个夜晚都是你的牧场,人世所有的金羊毛,都属于你!”千叶在念诗。

建设突然意识到:千叶又在念诗了!

千叶不断头的泪水让花儿也惊呆了。

“建设,南建设,我不打扰了,你们快出发吧!”千叶要站起来,皱着眉,撑着沙发扶手缓缓的站了起来,虚虚飘飘,若风中之烛。

她回头望着花儿,望了望孩子,在泪光里笑,拭了泪,再凝视了建设一眼,下了决心似的跨步走了。

建设在想,她这样能走回去吗?

只见她飞快的走了几步,在将要迈出门槛时,她脚下一绊,像一段软了的蜡烛一样幽幽地倒在了地上。

“千叶!”

“姐姐!”

南建设扑上前去,从千叶颈后,腿弯搭手,想要抱起千叶。要站起时,发现自己的腰再也无力直起了,只好叫:“花儿,南男,快!”

南男扶着肩,花儿扶着脚,才将千叶抬到了床上,建设搭在千叶身上的手并未起到多少作用。千叶头发披散枕上,零乱如墨,面如白纸,双手瘫软,虚弱地贴伏在床上的千叶不像是真人,更像是一张画。建设心里一怔,赶紧按千叶的脉搏:

“我们去医院,千叶,我带你去!”

“不用,躺会儿,心脏,累极了,我躺会儿。”

捏了她的手腕,数那微弱的脉搏,忘了释手,那纤瘦苍白的手,毫无气力,由了建设盈握;呼吸分明还有,可建设怎么觉得躺在床上的千叶仿佛是一个游魂。

万千的思绪全来了,又全不能凝结在眼前,万千的思绪全在鬼影一样的飘飘来又去!

门开了,花儿进来了。

建设松开了手。

“让姐姐喝口水,喝口水会好些!”

千叶闭眼躺着,没有任何反应;花儿退出去了,那复杂、愁苦的眼神,让建设心里突然沉重。

又是和千叶两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建设百般的感叹,隔着一道门,就是刚刚找到的儿子和他的母亲花儿;门内,他曾独卧数月的床上,有他从一开始就爱上的千叶。一个命在幽微,意识昏糊,仿佛当年她被放弃的那个春夜;一个愁苦满面,惊恐万状,仿佛地震又来临,那个不得不离别的深秋夕幕。

“我走了,我真的能走。”千叶凄然低语,人还在睡梦中。建设静静的听着,想着那个离别的夜晚。

南男一冲进来:“阿姨还不行?她怎么了!”

“南男,阿姨病了,阿姨是爸爸的同学,朋友,她头晕,爸爸想让阿姨在咱家住一晚,好吗?”建设突然间低声下气,仿佛儿子会把千叶赶走似的。

南男瞅了一眼千叶,一句话没说,退出去了。

卧室里,她在无声忍泣,睁眼闭眼之间,只是成串的泪流。一时又说:“建设,你送我回去,我要走!”

“千叶,躺着吧,你安心的躺着,有我呢。”他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担心一切都会随水化了。

她长吸了一口气,侧身向他,只手蝴蝶似的停卧在他手上,扣握着他的手,似乎又睡着了。建设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如纸的容颜,想着花儿惊恐、愁苦的眼神,想着儿子的虎视眈眈,人在这个房间里,已是万千的心虚神慌。待千叶睡着,悄悄的抽出手来,出了房间。建设躺在客厅沙发上,轻轻将花儿的门留下了一道缝,招手示意花儿先睡;他侧耳听着千叶,全心神的听着千叶,她是否还在梦中!天亮后,她是否会安然清醒?

清晨,太阳才从楼群中冒出一线耀眼的红光,北山市世纪大道边一间理发馆的卷闸门就卷起了窄小的一截,一个头发像麦芒似的小青年从卷闸门下钻出头来,突然拔出叼着的烟卷,大丈夫似的铿锵有力道:“要断,除非离开;在北山,那就断不了。”原来他耳朵上还扣着手机。

一个憔悴的女人走过,只见她容妆未洗,步态虚弱,她的脚步像是踏在水上。她惊讶似的抬头看了小青年一眼,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空中飞来的一句话,如一块飞石,砸进了女人的心里。女人的心里,本已布满了或深或浅一洼水。

妇人继续虚浮地一步一步向前移去。

一束被弃的玫瑰,就平躺在清晨的大道边。

谁人昨夜幽会,扔下了这一束玫瑰,是那任性的姑娘,还是那鲁莽的小伙。那可以轻易扔掉一束玫瑰的芳龄。

平常的秋光里,哪个多情人还要送上玫瑰,是纪念初次相见,还是寄语那不能共餐同饮的良辰。一束被弃的玫瑰,一十一朵,裸露在晨光照耀的大道边,花瓣边缘已经枯卷。

那个步态虚弱的妇人,走过来了,驻足仔细的察看那一束玫瑰,仿佛是要研究清楚这一束玫瑰的细胞构成。妇人走过去了,走出好远,又返回来,像抱起弃婴一样,捡起那束玫瑰,又是那般仔细的查看一番,捧着那束玫瑰走了。还是虚弱的步态,飘摇的背影。

2、

几天来,建设痴痴闷闷,并未出门。只有花儿伺奉吃喝,日子机械地朝前滚动着,一切如常的日子恍然间并不如常,那悲欢突然间失了滋味,建设像隔了一层玻璃看生活,一切明白,一切再不真切,更无法触摸到生活的实体。

正要吃午饭,突然响起了一阵毫不客气的敲门声,会是谁呢?建设起身去开门,竟抢在了花儿之前。

门一打开,建设愣了,来人是南建设装作不认识,但是见过一面之后再也无法忘记的人——丁勇。

丁勇一步踏进门,对着屋里女人的背影破口大骂:“真是不要脸!你果然就来这里找你爱的人来了!谁希罕你这老女人!你把话说清楚,把婚给老子离了,你爱跟谁睡去跟谁睡去,你糟蹋老子的要什么哩!”

见女人还是一贯的不接话,不理会,丁勇气愤地上前一把扯过,勒住她的胳膊将她扭过来。

“啊,你干什么!”花儿大哭起来。

“不是木千叶!你不是木千叶!”丁勇愤怒到发红的脸,吃惊地望着花儿,松开了手。

“我认错人了?”丁勇还是满脸的红胀。

建设目瞪口呆站在一边,脑子里飞快的旋转,却像一只打滑的轮胎,再飞速的旋转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在这一突发的事实面前呆若木鸡。

直到花儿的哭声清晰地传进耳朵,建设才以一种本能想要安慰她,但已经晚了,建设胸膛上被一双大手猛地一推,倒退几步跌坐在了沙发上。

“南建设!你为什么不保护我妈!你明明看见有人欺负我妈你却不管!王八蛋!我一脚踩扁了你!”怒目喷火,拳头捏得紧紧的。南男,他要打建设了!

建设捂着胸口,瘫在沙发上,望着南男:十四岁的儿子,何以有这么大的力,这仇恨是这样的真实!

“不能打爸爸!不许伤着爸爸,南男,他是你爸爸!”

“什么爸爸!王八蛋!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

“你要紧么,他爸,你要紧么!”

“没事,不怨咱南男,是我不对,我没来得及保护你!”建设拍拍花儿的肩。

南男在一边瞪着眼睛,眼里溢出了泪水,突然冲丁勇一声大吼:“滚出去!你凭什么打我妈!”

丁勇正在这一系列的糊涂里。

“男男,不要对客人没礼貌,噢!”建设软声软气的对儿子说,也许因为儿子一掌推在了他的肺部,建设说话很无力。

南男唏嘘有声,伸了衣袖就去抹泪。花儿“南男乖,南男听话”地拉着儿子进了卧室。

客厅里,建设虚弱在沙发上,丁勇还是满脸愤怒的站着,一时万分寂静。清晰传来南男的哭腔:“我不可能让任何一个人欺负我妈!我跟他拼了!”

丁勇大概也听见了,仿佛是为了打破沉默,大骂道:“真是见鬼了,大白天的我认错人了,你也别怪我!前几天,半个来月前,她大清早的闯进门里来,就跟撞上鬼了似的。半夜里又醒来,又是哭又是叫:说她梦见她的爱人了,她梦见什么南建设了!真她妈的太不要脸!我骂了两句,那个贱货一句不吭睡着了!谁知道她几天都不回家,我以为是在学校,今天去学校一问,才知那个贱货已经离开了单位,突然就从北山蒸发了!

她妈的,这个女人害了我一辈子!爱死哪儿死哪儿去!以为她真钻到她爱的人这里享福去了,原来谁也没把她当回事,她还真以为谁离不了她呢!滚吧,滚出北山,老子也就解脱了!”

南建设听着丁勇唾沫飞溅的、走来走去的激昂控诉,只觉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像被人扇了个耳光似的,脸上凉嗖嗖的一层一层皮肉往下刮。丁勇骂完了,咳了一声,走出门外,吐了痰,又向屋里说:“给她爸妈打电话,说没有回来,就不知道这事。我全当她死了,她爱回来不回来,离了狗屎还不种白菜了!我反正给那两个老的也打过招呼了,怨不着我。教球下些什么女子!”

沉重的吐痰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了。防盗门空洞地大开着。

建设望着那空洞的门,只是五内俱乱,不能有一言。

千叶去了哪里?

那种无力感,建设都没有力量再转动目光,从那空洞的门里移开。“她大哭大叫说她梦见她爱人了,说她梦见什么南建设了!”建设满脑子里都是这一句话。满脑子是千叶在床上挣扎着要起来:“建设,我要回去,建设,你送我回去。”

南男上学要走了,走过客厅,梗着脖子不肯看建设,建设还是振作了一下,坐直了。

花儿递过一杯茶来,说:“你去找找姐姐吧!”

建设无声的叹气。

“你去找姐姐吧!没人心疼姐姐了,姐姐会想不开的!”

建设闻言,抬眼看花儿一脸的诚挚。想起了千叶看见花儿时突然大惊失色的神情,万般感慨:是花儿的出现赶走了千叶,是花儿逼走了千叶!

“我知道,姐姐是心里喜欢你,她才能配得上你;你不要担心我,我就回长平川去,我知道姐姐一定会对咱南男好的!”

“不要说了,花儿!”建设大叫一声。

“花儿,她是找不回来的!我不能再辜负了你,花儿,我已经老了!”双手瘫在沙发上,鼻腔一酸,泪出来了。

花儿惊得退过一边。

建设想回床上躺会儿,但身子动不了,还是痴呆在沙发上。

各自婚嫁时,明知道前路已经堵死,可还是禁不住心驰神往,柔情似水,渗透至生活的每一个间隙。南建设爱上了这样的自虐,自设障碍,又苦苦相思;南建设是那个叶公,现在,龙来了,南建设逃了。

花儿的出现太突然了,出现得那样神奇又自然,就像是趁着一趟专车直达他的门前一般。

南建设还是轻看了千叶的那一次“偶然”造访,这一次造访,将千叶逼离了北山。在晕眩中眯眼,建设模糊看见是穿着白色衬衫,烟灰色裙子来访他的千叶,待要看真了,又像是一个白色的大蝴蝶。

建设油然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梦来了。

幽深湿冷的森林里,落叶厚到不知年代,建设独自走着,看见前方一片空地上有一只很大的白蝴蝶,蝴蝶大到让他生出恐惧,建设只有在书里,在想象里才见过那样大如车轮的蝴蝶。蝴蝶好像死了,在一堆苍白的枯叶中几乎分不出它的影子。建设正要走近细看,突然满地无数的小白蝶冲天而飞,遮了视线;一会儿,飞舞的蝴蝶又全落下来了,全死了,满地的死蝴蝶,建设都不敢落足。再看,是一地密密的树叶,是无边木叶潇潇下,哪里是什么蝴蝶。

正细数落叶,忽的见头顶有什么一闪而过,是那只大得惊人的白蝴蝶向东南方向飞去了!那样大的翅膀在煽动,却没有过一点声息。

建设吃惊地望着,只见蝴蝶渐渐远,渐渐小,缩成眼力尽处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建设望断蝴蝶,心空心悸不能知味。飞走了,那样大的蝴蝶怎么会一点声音没有就飞走了?

“什么飞走了,你做梦了?你怎么坐着就做梦了呢?”

建设睁开眼,是花儿一脸焦急在摇他。一摸,自己眼底怎么是湿漉漉的呢。建设刚才不是在回想前几天的那个梦么,怎么是又做梦了呢?

蝴蝶飞走了!

建设在心里一遍一遍不断头的念着。

内心深处的爱,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一座花园,只需要坚定地张开怀抱,拥抱爱人在怀中,他就心可安定,他的一生都可托负于她。南建设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可是南建设老了,再无有余力再抓住这一切。

明知道儿子就在隔壁,建设还是悲伤不已,不能振作,满心里还是离别时刻,千叶伤心欲绝,似哭似笑在说:“建设,我想写诗!建设,我想唱歌!”越想,越是唏嘘不能止,建设此刻多么想放声大哭。

可是,房间里的抽泣,盖过了建设的唏嘘。

“我怕爸爸恨我,我推了爸爸!还骂了他!”儿子晚自习归来,见南建设还在沙发上,以为南建设受伤严重。

“不会的!爸爸不会恨你!”是花儿在安慰南男。

这是儿子第一次叫爸爸,南建设打起精神走进房间。“爸爸怎么会恨你呢,爸爸一点也不恨你!你能这样保护妈妈,爸爸高兴还来不及!”建设把这个还很陌生的儿子拉在身边,那和他的手一样大的一双手,突然间就是他的儿子。

“是爸爸对不起你!你看,这个房子里要是没有你,没有你妈妈,对爸爸来说,就不是家了,这里是我们的家!再没有别人,知道了么!”南建设满心柔软地宽慰着儿子,又想起了他心爱的女儿,那个他一手养大的女儿楠楠。

他有两个南楠。

囡囡,他心里的那个囡囡,那个梦一样轻柔、灵动的囡囡永远的走了!

建设走神了!

儿子害羞了,低头不语。建设还是拉着儿子的手。“你一下就给爸爸长这么高了,爸爸真希望你还小,一岁,不,刚出生,好让爸爸看着你长大,让爸爸每天都抱抱你!”

建设心里想的是抱着谁啊,抱着哪一个柔弱、单纯、诗一样美的生命;建设心里的泪流淌不止。

“你真的不恨我?我不相信!”儿子低着头,扭着脸。

“你会相信的,等你做了爸爸你就相信了!”

南男大概是相信了这个假设,神色一下松动了。

“其实,对我来说,小时候你也离我很近!”

“什么?”建设吃惊了。

“我小时候,妈妈总说你一定会来看我,给我送蛋糕来。我还用泥捏了一个爸爸,现在还放在我家。”

“你家?这里还不是你的家!”这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儿子,他知道在父亲面前退步。

“就是我和妈妈住的窑洞里。”

“真的!哪天回去看看我儿子把我捏成了啥样儿,再把你喜欢的东西都搬来。”

“我们还在山沟里有一个爸爸!”

“啊?”

“我想爸爸的时候,妈妈就拉着我到山谷里,对着山崖喊:南男想爸爸,爸爸给南男送蛋糕来啦!然后那个山崖也会很真地回音:爸爸给南男送蛋糕来啦——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真的,后来,我就知道妈妈是骗我!”建设听着,满脸是泪水,将儿子的紧紧搂着。

“小时候,我妈就老是骗我!”

花儿在一边无声的流泪,建设望着她:她是这样的一个痴人啊!

“妈妈没有骗你,儿子!是爸爸不好!”建设搂着儿子,拉着流泪的花儿,枯萎的心又开始了真实的跳动。

3、

木千叶一大早回到家里,说是头晕,便躺倒,丁勇也没理会。至次晨黎明时分失声大叫,满头是汗地醒来。丁勇被吵醒了,没好气的说:“怎了,死声什么呢!”

“我梦见他了,我梦见我的爱人了,他走了!”

“你的爱人?”丁勇冷笑道。

“我爱的人,我梦见他了!”千叶惊惶不已。

“你爱的人,你不看看你几十岁的人了。酸死人了!”

“我梦见南建设了。”千叶痴痴的,梦似还未醒。

“越说越不要脸,你去啊,没人拦着你!”丁勇被子一扬打在了千叶头上。

千叶大哭起来,涕泪交流,肝肠大动,仿佛终于从梦里醒过来了。声咽气绝的重复着一句话:“你毁了我的一生,你毁了我;你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丁勇二十年来不曾见过千叶如此放肆。他开口怒骂,几欲要打,心中憎恨不已,伸手将茶几上几个杯子高高掷在地上碎作一堆。

“你死去吧!”丁勇愤怒、厌恶地摔上门,走在楼道里还听得那伤心欲绝的哭。只有死了亲人才会那样哭,只有明天要杀她才会那样哭嚎,听得断断续续还是那一句:“你毁了我的一生,太残酷了,你太残酷了!”

丁勇几欲要上楼去捂住这个声音,把这个声音掐死,犹豫了一下,终于下了楼。

出了楼道,丁勇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丁勇已经升任区文化局副局长,西装更挺了,亮发剂抹得更仔细。丁勇越想越觉得这事太窝心,一向闷声的妻子怎么会说出这样明目张胆不要脸的话,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下了班本是急着赶回家去大吵一番,但这次吵架的原因似乎太别扭,一犹疑就和几个同事去打麻将。

丁勇夜深回家,见客厅里没有灯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书房的门关着,门底边漏出一线灯光,这是如常的一幕。丁勇气冲冲要去质问怎么不去南建设你爱人家,想起千叶早上那孤注一掷的吓人模样,就忍了。丁勇睡去时觉得自己成熟了,涵养还是不错的。

第二天晚上回去,依旧如是:没有一丝人的声音,紧闭的书房门露出了一线灯光。丁勇故意将电视声放得响雷似的,我就看你嫌不嫌吵,我就看你上不上卫生间,有本事你别上,憋死你;你爱的人,笑掉老子的大牙!

再没有比北山夏秋夕暮时分更唯美、更凄凉的了。千叶曾经多少次独自静望过北山夏夜的来临,大道尽头,夕阳枕山,夕阳从山腰滑落了,半天通红的晚霞变为镶着金边的彩云,再变成了铅灰色的云,接着,温蓝的天池里浮着一池颜色深深浅浅的乌云,然而天光似乎还有。

在这寂寞如洪荒的暮色里,千叶躺在九楼的床上,一分钟一分钟地挨着,多么漫长的时光啊,时间突然变成了一片汪洋,千叶怎么也跨不过这横无际涯时间的海。

手机是沉默的,建设会不会打来一个电话,建设也许会发一个短信来!

南建设的新房子里,突然间什么都有了!

案头一束捡来的玫瑰,颜色一天天的深凝。

谁把玫瑰丢弃了呢,玫瑰老了,花瓣被划破了,千叶呆呆望着那一束玫瑰,心

中悲凉。如此完美的花朵都有人舍得丢弃,如此完美的具像被打破了!

等待天光全然暗去,天空中深蓝与浅蓝参差,天光与黑暗在争夺天空,那颜色瞬息之间的富丽变换在吸引着千叶。此时方才知觉,自从建设离开,她就这样有意识无意识地在无数个唯美而绝望的夕暮里等待着,等待一个心灵的归所,等待一个明确无疑的南建设!

这如此唯美,如此绝望的等待!

“乐游园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夺人魂魄的美与凄怆,整个一个环宇,眼里所见,神思所及,北山的千山万壑,满满一片巨大坟场。

天色再暗,仿佛一双衰竭的眼神,最后溘然散去光芒,天空成为深蓝,开始还有些微微的温柔,渐渐的暗下去,黑色的天空深不见底。

街灯早亮了,这个清秋之夜,北山的灯光依旧灿烂如是,高层宾馆楼顶的各色灯光也亮起来了,但木千叶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了。

夜深时,门响了。是丁勇回来了,丁勇连客厅里的灯也未开,只是大开了电视,洗漱过,丁勇就回主卧室睡了。

千叶听着大作的电视机声,听着丁勇在热水器里接水的声音,那脚步声似乎要踏破她的耳膜。

不忍回想,时间过得太匆促。想想在大学里的儿子,千叶此时突然生出疑惑:他是从哪里来的?他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就要这样牵扯、甚至决定千叶的一生呢!而客厅里这个将电视机声大作的结发之夫,千叶努力回想,还是满心的陌生,甚至想不清晰他的模样。丁勇还是媒人初引见时那个骨相坚硬、身板笔挺、话语莽撞、表达直接的小伙子,他跟千叶又有什么关系呢!

精神取向,性格的极大差异,使得千叶对丁勇终生陌生。无恩无怨,或恩怨抹尽,内心只剩下了陌生。

千叶思一行、哭一行,纸上枕上在悲哭她二十年来的寻常遭际,生活在她眼里成为一缸盐水,将人心腌制,满腹辛酸,柔软无力时,谁能跳出此际;心灵脆弱时,该投奔往何处。

人际关系是一张网,情与不情交织其中,湿涩凝重,怎么能挣脱!

满腹辛酸,双眼泪流,思古往今来,从帝王到小民,多少生死离合,千叶算来已是读破几卷书,又悟得禅理一二,早已将人间多少悲欢伤痛看开,到已身,却点滴渗心,丝丝难释怀!没有一种学说,能够比切身经历和心灵遭际,更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木千叶,这个浸于诗文,靠诗文遣愁的诗意女子,质本人间女儿,她爱上了这世间的一个男子,她希望自己重新爱上另一个男子,或仅仅与这个男子平安度日,但际遇不合,性情不投,即使是在最后将要断决的刹那,也没有一个应有的轻轻挽留。木千叶,被情弃,又如何能不弃情!

绝望哀伤之际,木千叶犹在吐丝于一页素纸。

记忆里,

那优雅的步态,

正仿佛我已然从容的心。

相遇时,

那含蓄的谈吐,

恰如我今生不得不婉转的心事。

那闲静幽远之姿,

正和着我看取人生的眼光,

深深的忧愁里,一线欢喜微澜。

世间的那一个平凡男子,

我俗心里一朵芬芳的

莲。

天下才俊众,世间或许真有重情男子,但天下再无一个南建设!

但愿希望永存,情意永远!而我们的木千叶,吟尽悲情诗篇,她累了。

生活是如此一幕大戏,总有演不动的时候,总有演不过去的那一场。

“千叶,你怎么在这里,我送你回家去!”恍惚是建设来了。

“建设,失去了对你的幻想,离开了你曾经幕前幕后的牵引,我突然忘记了所有的台词,我再也演下去了!”千叶在对谁说话,谁在听千叶说;半睡中耳边仿佛响着一首二胡曲,是建设的那一首《悄吟》,此时听来,当真把人心愁破。再听,哪里有什么曲子呢,这是在丁勇家,空室寂静,什么声音也不曾有。

无缘无故滴下一行泪来。

泪要尽了。不是哭她的南建设,是哭那一首二胡曲,一念听了这二十多年。

——女子啊,不要爱上有那才华的男子,直到你的才华与他同样光辉闪耀;不要爱上那品质优秀的男子,直到你的优秀远远超越了他;不要爱上那有才有德的男子,直到他不再是你眼里的神奇!女子啊,不要爱上你由衷心仪的男子,他将湮没了你!

活着,不能朝着幸福的方向前行,守望也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弱;在追赶理想与完美的路上,千叶是那一个哀伤的夸父。

北山,一个绝望的等待。

北山,一个坚硬的陪伴。

北山,一份揪心的牵扯。

北山,一个冰冷的记忆。

别了,北山!再不离开北山,千叶的心就要破了。

缩着身子,捂着胸口,千叶将手机里“宋诗韵”的那个号码打开,仔细看了看,删除了。一时,木千叶什么也看不见了,手脚、脸面一片麻木。

窗外,北山深夜的天空是无有底限的蓝,这蓝比真正的黑色更加探不到底。

这绝望的蓝。

一连几天,丁勇有点失了耐心,木千叶会和那个南建设关系深到什么地步,丁勇简直想象不出,他娶的是一个纯洁的妻子,难道,婚后她曾和那个人私通。这么一想,丁勇立刻就怒火中烧,想踢开门问个究竟。但丁勇不是年轻时那个莽撞的丁勇了,现在的丁勇只想看看木千叶能在一间书房里躲多长时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丁勇不能给她一个他离不了她的印象,得好好治治她这臭毛病。

如此持续了两个礼拜,丁勇实在忍无可忍,气冲冲地把响声大作的电视机关了,冲着书房叫:“你还活着吗?你死到那里头了!”

没有声音。

“出来!你给老子出来,滚出去,去找你的爱人去!你这个外乡佬,别赖在老子这里!”

一脚踢开门。写字台上,一张白纸上放着一串磨得明亮的钥匙,在台灯下死了的鸟爪子一样涣散着;桌上一束莫名其妙的玫瑰平躺着,已经干了,像陈旧的血迹一样难看。

书柜里书少了许多,露出的空格,死人的眼一般空洞;千叶的衣柜里,全然空了,找不到哪怕是一件旧衣;鞋柜里,也全空了,房门口那常年见惯了的水红色绣花拖鞋没有了。丁勇气急败坏地拨打电话,电话里反复在响着:对方已关机,对方已关机。

打师院电话,这时,丁勇发现他不知道千叶学院办公室的电话,平时只是给千叶的手机打,或者手机也不打。因为她就像编好的程序一样会自动、准时回到家里。

要不要去学校看看呢,丁勇还是不能给她惯下这毛病。明天再和同事过去顺道问问。

星期一早晨,丁勇在单位里应了个卯,心事重重的去了师范学院。丁勇来过师范学院很多年了,千叶的办公室在哪里,丁勇一时也记不清了,更不知道千叶是不是换了办公室。要不要去问一问呢,丁勇心里突然有一丝怕,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他丁勇自生下来怕过什么、怕过谁呢。

还是那些一排又一排的窑洞,院子里多了几栋教学楼,显得乱七八糟。

丁勇依着那遥远的、模糊的记忆,来到了三斋左边第二孔窑洞门前。屋门锁着,隔着玻璃窗望进去,里面书桌、沙发、茶几样样都有,但就是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正要再看,走过来一个年轻女教师,问他找谁。

“这里是不是木千叶的办公室?”

“是。”

“她人呢?”

“好像已经走了。”

“走了,走哪里了?”

“不清楚,听说好象是调走了。”

“调走,调哪里了?”

“不清楚。”

丁勇硬着头皮去了学院办公室,得到的回答是,木千叶休了一年病假。

电话打给儿子,儿子说前几天妈去出差,顺边来看过他。

丁勇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了!

丁勇总以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丁勇从来没有想过木千叶会离开,丁勇并没有想过要赶木千叶走;丁勇还想要问清楚,“我爱的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大清早,丁勇必须得面对这个在他心里隐约了多年的事实:那个南建设拐走了他的女人。要是没有南建设,他的婚姻不会是这个样子。

丁勇怒火万丈,出了师院就直奔区政府,他要去找南建设理论清楚。

4、

丁晓非接到了一封挂号信,打开来,是母亲熟悉的字迹。母亲给他写这样长的一个字条,又是要给他谆谆告诫什么呢,晓非已经非常习惯母亲在字条里一句话一个字眼的叮咛。一打开,晓非吃了一惊,这个字条非比寻常。

晓非:

妈妈的好儿子!你一定很难过妈妈的出走,不过,请你能够理解妈妈!你已经长大了,过三年,你就要大学毕业走入社会了。

如果妈妈继续呆在北山,肯定还会有很多美好的事,看着你就业,看着你结婚生子。但近来发生了一些琐事,让妈妈再也没有能力在北山再呆下去了,再坚持我会窒息,因此我选择了解脱。况且外公外婆那边,也极需要人照顾。

妈妈是离开了北山,而且不想再踏上北山,但并不是与你断绝母子关系。母子关系是只要生命存在就斩不断的关系。

我走后,你爸爸完全可以找到一个适合他的阿姨来度过幸福的后半生。他是一个正直、诚实的好人,

晓非,妈妈希望你将来找一个你比较了解,也比较欣赏的那一类型女孩子结婚,不一定非要是和你最爱的那一个。

不要那么纯粹的去找那个唯一,那么纯粹的人在这个多孔多坎坷的生活里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那样纯粹的人在这坚硬复杂的现实里不是破碎就是沉陷,毫无用武之地。爱情也好,事业也好,不要求最好,求较好就行了。你只记住一点,凡事不可苛求完美,不要过于敏感!中庸之为至德也。

如果遇到你喜欢的女孩子,就大胆的去追求,明确的去表达。

在妈妈看来,人生唯一值得追求与珍惜的是爱与亲情,亲情承天伦而来,妈妈是多么感谢上苍能让我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爱情不但要承天意,还要承你自己的把握与守护。

妈妈走后,你的物质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感情与精神方面正可以得到成长,让我未来的儿媳好好爱你吧!

另:爷爷奶奶已是过七十岁的人了,他们非常看重你,你要知道回报,常去问候,也转达妈妈不辞而别的歉意。外公外婆相隔太远,年节电话问候即可。

也请你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向你爸爸转告我的不告而别。

感谢你20年来叫我妈妈,妈妈,是这世上最美的称呼,每一句都是赞美!妈妈心里永远装着你的赞美。你儿时毛茸茸的小脑袋,还在妈妈眼前晃动,还在妈妈掌心里摸索,这温暖的情感足以让我此刻改变想法,留下来继续看着我的儿子!儿子,这世上最美的词,我的有生,在地球的任何一个清静之地,我还要叫上千万遍!

愿佛祖保佑我的儿子健康平安!

愿我的孩子自我保重!平平安安!

妈妈

另:

网络上一个叫“异乡客”的作者就是妈妈,《远行》是我唯一的作品,妈妈已在你书柜里放了一本《远行》。

那部小说《远行》的电子版已发往你的邮箱里。算作是留念。

妈妈木千叶亲笔

9.12

晓非这才知道,父亲与母亲多少年的平静生活底下是这样深的暗流,他将再也不能看到母亲美丽、亲切的面容,再也不能听到母亲慈爱、轻柔的呼唤。晓非冲进图书馆给母亲写了电子邮件,他要母亲答应他,永远回复他的电子邮件。

一个多月后,晓非收到了母亲木千叶的回复:“儿子,妈妈答应你!”

木千叶走后三个月,丁勇再婚,正是那年撞了儿子晓非的那个同学,她的丈夫前年死了。她伸出手,说说笑笑的跟丁勇要生活费。

“生活费,你不是也有工资吗?”

“是啊,我当然有。”

“咱不是一家人么!”

“是啊,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为什么要让我一个花钱呢。你是男人,为啥要我全花呢;你没有工资吗,你不吃饭,这两个月了,菜可一直是我买,你好像没有买菜的习惯;你还坐我的车上班,你给我的车加过油吗?”

丁勇这时才发现,这二十年来家里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钱的事,家就像一个物资库,这家里的一切所需都是自动供给,从没出现过短缺。丁勇非常习惯这种一切自动供给的生活。

木千叶走了。南建设心里一边是无尽的担忧,一边又在自劝自解,替自己开脱:一个人要在这俗世里生活得根深叶茂,必得有深陷于尘世的喜好与沉醉,而千叶只是将生命的喜怒哀乐根植于自己的内心,寄托于书册,千叶早已经游离了这个尘世。难道,是南建设早已带走了她的魂魄,消融了她青春的激情,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她只是游丝一样的精神存在。可这又关乎他南建设多少责任呢?

南建设一度也曾将她当作了前世已经笃定的爱人,然后又轻轻的、没费多少犹豫地推开了她。世俗的力量在精神与情感面前显得多么强大,生存永远第一,南建设已经原谅了自己,可他心里为什么空得历害,内心里的孤单与无望无人拯救。

下午,政府办通讯员将一封挂号信送到家里,南男回家看到就要拆。花儿未能拦住。

“什么南场长,他是我爸爸,他的事我就得管!我就要拆他的信。”

信是写在清川师范学院稿纸背面。

南建设君:

写这封书信时,我已永远的离开了北山。告别尘俗之际,我想告诉你,从你在女生宿舍为我伺病之时,我的心已经是你的了!这二十多年里从未有过改变,也从来无缘改变。

我来北山,是因你而来;我留在北山,是因你而留。

我心疼不忍的人,是我一手养大的儿子;我心爱不舍的人,是你,是我年少的眼睛里无知无觉中识得的你。

建设,你我都不是以物质为满足的人,也不是以感情为唯一追求的人,可是我们却被物质、权势所缚,为情所困。我一生不舍的你,因为你身上有我所追索的人格与精神,因为你的言语行动那样合乎我心中的吁求,哪怕是失败,即使是失足,我也能理解。如果上天生我为一个男身,我也许会和你一样的选择与被选择,一样的沉沦、坚持、隐忍。可是,这一生里,为何你的肌肤没有一寸属于我?

几回魂梦与君同!

建设,你该懂得,我不是圣女,我是你手心里的那个女子。二十多年里,总疑惑你还在拉着我的手,握我的手在你掌心里。手,在二十多年的空气里空空的等着你。今生,我终归是无缘与你牵手。

建设,我恨自己生为一个女儿身,多少智慧、知识的吸取最终也无力替代爱情;终我一生的修行,也无法逃脱!

那天晕眩后醒来,顿觉一切清晰了许多。本可以支撑着离去,却总想在你家住一晚,这一生里,有一晚我是与你同处一室。我知足了。

珍惜花儿吧,她是命运派来的女神,她才是真正的仙女!我无缘活得像她那样清纯,又那样真实,如一滴冷露,数十年的等着你前来点化成形。我抗不过命运。

心尽,情也尽。

我由此也解脱了,我可以斩断这俗世的重重羁绊了。

我无法撕开这尘世里的冷与凉,无法摆脱尘世里的爱与嫌。你我永世不要再有任何的联系了!我会安静地活着,我不会选择死亡。

祝福你!祝福你的孩子、你的花儿!你的一切!

南无阿弥托佛。

木千叶绝书

2009.9.10

南男匆匆看完信,一脸深重,自言自语道:“这还差不多,这个阿姨,就是上次来咱家的那个阿姨是不是也有一个儿子?”

“不知道,应该是有一个孩子吧!”花儿知道这是谁写来的信了,也想看一看,但还是忍住了。

“妈,你快把信封糊好,别让爸爸看出来了,我什么也没看!”

建设得书,五内俱痛,泪从肝肠出,却无法从眼中出。这怎么会是千叶写给他的,这本是他南建设写给木千叶的信啊。

“几回魂梦与君同!”

建设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无意打开、无意放下的恋情会是这个结局。建设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世界上逃离,羽化而遁,追千叶而去。

女人心,深似海,那一个轻易不打开的妩媚的笑,对于木千叶来说,已经是身心相许。眼前仿佛还有她进门时那悠然的一笑,还有她怡然落坐沙发朝他妩媚一笑:“要最好的茶!”

二十余年如电抹,无边落木萧萧下。

千叶还是不记得了离别的那个夜晚,他也曾在她身边守候终夜;离别的夜晚,她意识全然昏糊,还是,她无意中删除了那个离别的记忆。

建设又感冒了,茶汤懒进,行步虚软。

花儿端药奉茶,只是不敢打扰他。花儿看到南场长难过成这样,这样的难过是花儿没有想到的;南场长一定后悔从长平川接来了花儿,花儿不愿南场长难过。花儿该怎么办呢?

5、

时间在推移,建设身体虚弱,凡事懒散。儿子虎视眈眈的眼神,是祈求,更有威胁。建设再不能让花儿这么不明不白在这个家里了,一张结婚证,一席最简单的婚宴,是要办的。

建设拉开窗子,躺在床上,躺在虚软的风里,打不起精神。

302室里,她娇嗔道:“结婚,结婚有那么好么!”

“好,当然好!”

“有什么好?”

“结婚了,我们就可以生一个儿子,然后再生一个,也是儿子。你说好不好!”

“院子里有一颗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呵呵,这句话多么有韵律,就像移步园林,一个景致,转折之后还是一处相似的景致,但有一种新生的、一如当初的感觉!”她点着头,美滋滋的说。

“千叶,干什么,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说正经的呢,我平常总捉摸不清这句话妙在哪里,今天一下明白,原来是如哥哥所说:生一个儿子,再生一个,也是儿子。真好!一样是儿子,这样说就平添了韵律,一层是视觉的韵律,一层是情感的韵律。太好了!”

“说好了,两个儿子噢!”

“嗯,说好了!”她甜滋滋的答道。

“总算还会乖啊,你!”

“南,建设!”千叶附在他耳边低低的说:“哥哥,我没有呼吸了!”

“怎么会没有呼吸了呢?”

“我没有必要呼吸了,哥哥替我呼吸了。”

“让我一辈子都替你呼吸!”

梦呓一般的痴语,微风拂过一般轻微的声音,经年后,会那般清晰的响在耳边。让建设每次的呼吸里都有了恐慌,千叶会不会有什么不测,真由他来代替她在世间的呼吸。

痴情是一个暗中的深潭,建设无由的掉了进去,拼命的要出来,却是出不来。痴情是心灵的需要,不是建设非要痴情,为什么没有一个与千叶相似的女子,再与建设相知让建设移情。

木千叶温婉沉静的仙姿几乎化为一种空气,化为水的模样浸透到他的思绪里,难以遣开、滤净。爱情以它本身的魔力真实地占据了他的心,这合乎现实利益、合乎道德的婚姻取舍,却无法让他的心同样取舍;南建设怎么也没有想过他会将与千叶心心相印、芬芳满园的爱情轻易的放弃,并且再次的轻意放弃!

那是怎样相知相悉的爱情,对于他们来说,是连语言都显得多余,那样如美酒一样醇的笑意,那如珍珠一样闪亮的词语,那如阳光一样温暖的目光照亮了他们相爱的整个岁月,照亮了他们整个一生。天堂以爱情的方式出现,以含情的目光播撒光辉,爱仿佛是一场舞蹈,一场博弈,只有遇到对手,遇到知音才可以焕发出天堂里的光芒。南建设遇到了这样的知音与对手,又放弃了。

人生如梦,在这梦也似的舞台上,戏没有必要做得那么执着,那么歇斯底里,但要做得真,做得美,做得如浮云似的有诗情,这才能配得上那诗一般的情怀。那个能与他一起演戏的人走了,那如诗的生命啊,从此就在这地上孤单地匍匐。

一个下午,建设在床上拉着花儿摸索半天,却又逃避触到花儿的皮肤,半天才说道:“花儿,真是作孽,我心里犯了迷糊,我怕我老是这个样子好不了了!我知道花儿好,花儿是个好女子,可是我病了,我又病了!”建设说不下去了,心里涩得发堵。

“南场长,你别难过,我晓得心里想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谁把你在抱在怀里都不对,都不是那个人。”

“花儿!”建设拉紧花儿,没想到花儿说破了他的委屈。

“姐姐她走了,南场长,你放心的想她吧,我不怪你的!姐姐很可怜。”

“花儿,我只是担心她是不是活着!我不知道她活得好不好!花儿,我不是想她。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比你在养羊场时稍大一点点,我一生只见过一个她这样的女子。”建设说不下去了。

“姐姐就是聪明,比我聪明一百倍。像南场长一样聪明。”

“聪明!”南建设念叨着,“我是太傻了,傻得到底了,我还不如花儿!你姐姐她,也是太聪明了!”

建设摸索着花儿的手,脸贴着花儿冰凉光滑的脸,蒙茧一样的心终于像划破了一线。那年轻的肌肤冰凉又光滑,建设的生命渐渐醒来了。

“花儿,你别再叫我南场长了,在这个家里我不是你的南场长。”

“那我叫你什么?”

“叫我的名字,要不叫老南。”

“你的名字,我叫不出口,叫老南不好!”她害羞的模样在一点点击活南建设。

“那你叫什么?”

“我就叫,男男他爸。”

建设心里一动。几十年里,总听见母亲在叫:大建他爸。父亲在母亲那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名字是大建他爸。建设总想往前走,总想插一双翅膀向梦境里飞,最后还是跌落到了旧巢旧迹,且是跌落得这样心安。

“花儿,南男他妈!”花儿羞了,头一次,她作了南男他妈。

“心里想一个人的滋味,换了谁都不是他。花儿,你心里想的那个人是?”

“不是你!就不是你!”花儿低下头,惶急的扯着衣角,建设看着,心里也发紧的要落泪。

“花儿,我不值得你那样,我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你看我,这个样子!”

“我觉得你哪儿都好,都最好!你哪儿都像我的男男一样好看,一样亲!”一双痴情的眼,只望了他一眼,心意如潮水一样的向他奔来!建设心里一时也涨起潮来,种种滋味,心酸不已。建设搂着花儿,身心久违的有些热意了。

投入地、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情是多么幸福啊。痴女花儿从周湾乡的那个夏天开始,便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南场长,现在,她在南场长的身边全心全意的实践这一爱意,一双女性的手,将三室两厅的家收拾得整洁妥贴,这家里的一切陈设处处都是被爱惜的痕迹。

6、

南建英要回北山,早早就将电话打来,说这次回北山是组织一次民歌大型演唱,新演员与老演员同台演出,已经做了不少宣传。建设早在北山闻得宣传,并没有在意,心中为小弟的事业高兴,却又拿出长兄腔调,说你不好好当你的老师,老是在弄这些事做什么。建英哈哈大笑,又一篇宏论对长兄分析起当今时事,说什么大丈夫当有所为。建设这两年来事业心全止,听小弟说事,心中若静水经风,十分清爽,笑言鼓励提醒,一口气说了半个小时,才说回来再叙。建设放下电话忙又回过去说了新房子地址。建英说,你们什么时候搬家了?建设说:回来再说。

南建英苦修音乐十余年,领略各地音乐,更觉得北山音乐出自本土,出自北山人血液,是一方北山人心灵与情绪的形迹图,于建音本人来说有着无比的亲切。作为音乐研究,北山音乐值得探究;作为创新与传承,北山音乐中的精华还需丰富;作为市场热点,北山民歌就是北山人的“京剧”,乡村城市,不乏票友。建英埋首案头研究,下到乡村采风,立志要做北山音乐研究第一人。

建英在几年间的研究中,以音乐本身的研究、创作为本,先后为几部电视剧写了插曲,竟然获得众口传唱,又与几个同道人成立了涧音文化传播公司,设立了“涧音音乐网”。从本土曲目的收集与整理,从新曲目的创作推广与市场演出的组织,从研究论述到著文反对一些年轻人对北山音乐的任意攥改,建英和他文化传播公司里的几个兄弟忙得几乎没了吃饭时间。

随着音乐作品与公司逐渐得到认可,建英自信得如入无人之境,无意中早将父兄所教息事宁人、低头做人一套像脱掉冬天的旧棉袄一样挣脱。这次去未央市演出六天,获得预想成功,归来北山,想找大哥夜谈,好畅说一回理想,描一回未来宏图,再找二哥说一回儿时亲情。

南建英走在慧泽小区里,还在想大哥怎么把房子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是有好几年没好好与大哥坐下来谈谈了,成家立业后,兄弟们各自都太忙了。建英年少时吃住多由长兄照看,今天的南建英再也不是那个找大哥去拿学费,请教大哥一道试题,担心大哥监督言行的中学生了,而且自以为足够的资本与大哥对坐,以年少清纯的心态想在大哥面前显摆一回。对大哥,建英有着长兄如父,似师似友、亦敬亦亲、因敬而远,因敬更亲的复杂情绪。

开门的是大哥。房间里空荡荡的,简朴至穷窘,让建英满腔的好心情一下瘪了。

房子是大哥租来的?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倒是满脸笑容,张罗着给他倒茶,说:“胖了,胖了不少呢!”还是如同过去一样对待小弟的亲切。大哥额上的皱纹那样显眼,脸瘦得骨架皆出,猛一见更像父亲了,大哥怎么突然老了这么多!建英也不敢问。

建设见小弟一身活力,事业略微有成的气色仿佛写在脸上,腰与胸齐平,腰板挺得端直,虽赶不上二弟的健壮,但也正是男子汉的好年华。建设真是高兴。

演出获得经济与声誉双成功。建设简直不能相信,弟弟做上了这样组织人员演出揽金的事儿,建设笑说:“你回去试着给爸说去,看爸说不说你不务正业!”

“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老脑筋,还不睁开眼看市场,死守着二千年前这本位,那本位。市场多好,多么公平,谁有真正的作品谁上。嫂子不在?”

建设的脸一下冷下来,不答话,却说:“坐下,坐下说,还藏个好东西,给你拿去。”

拿出的是两袋杏肉。大哥就是这样的细致入微、善解他人心意,如慈父一样还记着他的嗜好,建英便信口开河道:“哥,你说怪不,我老觉得嘴里缺一种酸素,像个女人一样,好像老在怀孕。”

“怀吧,你的几篇文章我看了,还行。”

“就一句还行?”

“还行就满使得了。哎呀,倒是老三,又是文章,又是作曲的!”大哥笑着说,只有自己的亲人才会这样由衷地为他的一点成绩高兴。

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提着菜进来,转身关上了门。建英回头一望那关门的背影,不相信地站起来叫道:“千叶姐!是你?你在这里!”也不问建设,一步迎上前去。

花儿抬起头来,窘迫地笑了。

建设看着弟弟的脸色瞬间僵住了。建设心里有涌上一腔酸涩,一时无话,又去房间取烟。

“花儿,这是男男他三爸。”

“我知道,前几天就听说了,你们慢慢说吧,我去准备饭。”

建英站着,一脸疑惑。

“坐,坐下说。”建设招呼小弟,觉得自己口干舌躁。

花儿前来添茶,向建设说:“我再出去买点菜,做一个糖醋里脊。”

花儿向建英笑笑,出门了。

糖醋里脊是建英吃不够的一个菜。

“哥,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保姆?”

“不,不!”建设连忙说。

“你在做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像是你啊!”

“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到现在,你所看到的一切对于咱们全家人来说,对于我认识的所有人来说还都是个未知,或者秘密。”

“我实在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在弄一台舞台剧!”

“我真没办法说,这事要放在前几年,足够叫我死的!”

“哥,你说笑话吧!”

“唉!”建设苦笑了。

“千叶姐呢,那木千叶呢?”

“你怎么还问她!她跟这一切没关系。”

“有,一定有,我感觉有!她现在哪里?还在清川师院?”

“她,已经离开北山。”

“离开北山,她为什么要离开,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她也没回岭外。”

“是你害了她!”建英脱口便说。

建设叹了一口气。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并不惊奇!”建英激动得站起来。

“只有你们俩,你和她,可以互相伤害。从精神上伤害对方。”

“哥,你没有去找她,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别说了,找到又如何!她去意已决。”

“刚才,她是谁?她的妹妹?”

“不,不是;这是生活,不是想象。”

“那,嫂子呢?”

“离婚了。”

“离婚?你!爸妈知道么?”

“家里人谁都不知道,除了南楠。”

花儿回来了。兄弟俩打住了话头,彼此都觉得很累。

建英突然辞行,说妈在南家店擀好了杂面等着他。

建设送小弟至楼下,还在叮嘱,回家在父母面前只字不要提,等一段时间再说。

建英答应着告别兄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一向在他心中如同父亲一样的大哥把那样美艳,那样年轻的一个女人藏在家里,还悄悄离了婚;这个女人的出现,一定和木千叶的出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建英已经是成年,不是不理解大哥,可大哥再也不是他上中学时候,他一直以来心目中的那个大哥了!

建英调转车要走了,见大哥还站在小区门口。这还是那个大哥么,还是那个在区政府办公室里将几袋子杏肉撂在他眼前,一脸威严地说:“吃,你有本事就给我吃下去!”

建英一把撕开包装袋,当着大哥的面美滋滋的就将一袋杏肉吃完。大哥倒笑了:“你真的爱吃这么些东西!就不嫌牙酸?”

大哥在办公室里发现了杏肉包装纸,认定了是建英不好好复习功课,带了女同学来办公室,火气十足地教训建英年纪小小不学好,就学会了给女同学买零食吃,说建英是成心想气死在黄土里刨挖的爸爸妈!大哥说:“人家当官的子女怎么做都不是过分,你不能!咱们一个农民的儿子这样做,就是犯罪,你知道不知道!”上纲上线,办公室就成了刑事审判厅,大哥痛心疾首,说得建英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犯了罪,差点在大哥面前流下泪来。

之后,建英隔三岔五总能在抽屉里翻到杏肉,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对大哥说他不吃了,他又不是孩子。大哥说:“怪人就有些怪爱好,全当是吸烟,比吸烟要强多了。”

建英有一个最好的大哥!自懂事以来,建英一直这样以为,可大哥竟是这样轻易的不顾惜他在建英心里的记忆与印象!

千叶姐出走了;在这个市声如此高涨的时代,她出走了。这个精灵一样的女人,无论建音在做什么,总让他有一种感觉,总让他确信,她懂得他所孜孜以求的一切。这么多年来,建英无意识中总以为千叶姐关注着他所做的一切,尽管,他与她毫无关系,没有丝毫的联系,千叶姐或许早已经认不出了他。可生活在她的映照下是明亮的,有了她的映照,生活才变得梦也似的美好。她是天空。

本来,建英这次归来,还在偶然一霎那想过要不要以素心同乡的名义去拜访千叶姐,或者,等他有了更大的成绩时再去拜访她!

可是她出走了,是去了哪里?寺庙,还是尘世里的独自隐居。这世俗的生活里,有音乐,文字,有多少可以热爱的美好,却留不住她!她若一颗明珠,照亮了建英那些年少憧憬的时光,却并未照亮她自己。南建英好失望。

那被打破的精神与情感的偶像,靠谁来建立!

(19207字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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