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藏七分露三分是警察的职业习惯,因为他们得传递出必要的信息给别人,以便把对方的话都套出来。丁一鹤没告诉韩晓云的是他花在这事的时间上越来越多,前一个晚上他甚至一夜没睡,把高家杰这些年来的日记看完了,主要记录的是他来北京后的一些经历和心路历程。
丁一鹤北京本地人,子承父业在公安系统,做警察说不上多么体面但也不算跌份儿,他的长相,能耐,成绩和事业都符合普通北京人的那句“差不多得了”。很多人都以为北京土著眼睛长在额角上,看不起别人,事实上世世代代的老北京人追求的就是一个平淡生活,吃穿不愁,也不挑,大杂院能住,炸酱面能吃,过冬涮点羊肉,切点酱肘子——这就不错。孩子念书也是,要说北京人都能随便上北大清华?那满街地道北京口音的售票员,现在越来越少的邮递员,还有片警,国企工人,那都是哪儿来的?——差不多得了吧,别高不成低不就,就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好。
高家杰外地人,家中次子,小县城学霸,当初考上北京985高校虽然不是状元也让周围人等好一通羡慕,还有不少乡下亲戚不免做起什么到北京找工作你得帮忙之类的白日梦。一来北京他也承受着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你这点成绩,你这个人,在这精英辈出的北京高校里真的不算啥,找工作还算赶上了时代红利,正好互联网公司敞开了校招——那也不可能给你一个应届生就月薪过万,六七千块慢慢熬,慢慢加,最后他一个月也就挣税后一万五左右,裁员前,对,你得承担这风险,说裁就裁,正如说加班就加班,说死限就死限。
按说他们毫无交集,但是丁一鹤偏偏在他的日记里看出一些专属于男人或者说男生们的交集。
比如他们都为了体毛困惑过,丁一鹤清楚地记得自己少年时那几根软胡须困扰了他很久。高家杰则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刮了胡子后,被全班哄堂大笑。再比如说他们都喜欢过那种带点不羁的女生,丁一鹤的前女友是湖南人,漂亮能干,大专文凭,做过十几份工作后,他们明明也离结婚就差一句话了,她忽然告诉他说自己韩语考试过关,要留学去了,她要去追一个组合里的明星。
丁一鹤目瞪口呆,那时他被丧父打击得很消沉,再赶上这事,整天都觉得做梦似的。
高家杰的前女友是搞创作的,写诗还写歌词,丁一鹤为了高家杰的案子还跟她见了一次,一照面,他知道这就是专杀闷骚男人的那种姑娘,外表安分但眼睛绝不安分,高家杰在日记里写了不少俩人好的时候,但她听说噩耗后,表情不变,眼神空洞了许多。等丁一鹤开车回局,她给丁一鹤发了个连接。
里面是首诗,丁一鹤看不懂,那是大多数人都看不懂但莫名觉得人家挺厉害的那种诗。
而他们最大的相同处,也就是丁一鹤会熬夜通宵的原因,是高家杰跟他一样,都不幸遇到过禽兽老师,猥亵手法都类似,都是骗学生“检查身体”。
多年后,丁一鹤还跟一个以前的初中同学刘安钢交流过这事,两个人喝酒到深夜,忽然刘安钢说你还记得李先登么?丁一鹤没露出心里的震荡,而是做疑惑状:谁?
咱们物理老师,那老**儿!刘安钢满脸通红,老话说的借酒盖脸,就是很多耻于出口的事,只能酒后说。
他也摸你了?孙子!老王八蛋!丁一鹤用一个也字,让刘安钢无法控制地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两个人各自上班,刘安钢还在银行当信贷经理,衣冠楚楚,动辄几百万上千万的大买卖,丁一鹤还是开车去抓贼,找人,街坊邻居鸡毛蒜皮那点屁事儿。
他们把那个老**干的肮脏事咽下去了,就着酒,不然还能怎样。人无再少年。
他们能保护自己了,强壮的手臂足以把当年那个老杂种一拳揍翻,但那时他们没这个力量,也没这个胆量,他们瘦弱未长成的少年躯体,就这样屈服在那只脏手下面,手指上还带着粉笔灰。出门还要帮他关好门,说:老师再见。
丁一鹤在警校的时候,李先登就退休了,他后来打听过,怕他再被返聘什么的,有机会祸害别的孩子,但打听的结果是李老师中风偏瘫,靠一个远房亲戚伺候。
那位老师还感叹说像他这种毕业好些年还惦记老师的学生太少了,重情义。
并不知道他心里用最肮脏的话咒骂着这个老禽兽,同时松了口气。
高家杰遇上的老师叫张鸿文,化学竞赛的名师,高家杰是那一届化学奥赛的全国二等奖,按竞赛成绩可以保送去省城大学化学系,但他参加高考并考来了北京,因为如他在日记写的:
我要跑得远远的,把这一切耻辱都抛在脑后,可是我知道,那些事真的发生过。
丁一鹤当时像被一个钉子钉在了心上,是的,真的发生过,你就不能假装说没有。他当警察多年,也见过被猥亵,被强奸,被骚扰的受害者,基本,不,全部都是女性,她们的慌乱,痛楚,愤怒,绝望,口不择言,他都能理解。
因为那真的是很难说出口的事。但她们必须得说,当着很多人,一遍遍地说。
他相信更多人是像他和高家杰一样,把这样的经历掩埋了起来,就像杀了人之后埋尸,他们埋起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埋葬了那时的自己。
然而那些事永远没过去。你永远得正面去面对那座坟墓,不然,在你肉身入土之前,不会安心。
王雨诗的电话把韩晓云从故乡又拉回了北京,结果爸爸在车站打电话给她,说怎么还没商量给爷爷迁坟就走?韩晓云说只是工作,快的话晚上就回来了。爸爸明显放松了,又唠叨了些闲话,韩晓云发现人老的特征之一就是嘴碎,话多,而且经常是五分钟后会重复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已经忘了说过了。
谁不会老?除非夭折,那就再也没有变老的机会了。她验票进站,坐在那个商务舱的座位上,车厢里空无一人,她拍了照片,第一时间想发给高家杰,可是,他不在了,他就是那个不会变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