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长林肯韩晓云见得不多,因为北京已经不流行车队炫富式的婚礼,真的有钱人会在国外包个小岛,或者像王雨诗刚承办的那场,主场地在东京,北京是分场,东京行西式婚礼,北京却布置成中式风格,新人换装后一身中式打扮,视频向北京的长辈们行礼敬酒。两边的主持人炒热气氛,大屏幕上完成两地互动,庄严气派,也有婚礼该有的和乐融融。
家乡城市还以豪车为气派的标签,吴大北脖子上还套着乡里乡气的一根金链子,他开了车门,很夸张地一弯腰:韩总您请。
至于么?韩晓云不以为然。吴大北进了车,缓缓启动,说:至于。你们在外面,不知道咱们这边的规矩。奥迪土宝马穷,只能组车队充数,就是林肯和马莎当婚车最合适。宾客迎亲多的,用林肯,长辈自己开车有车的,新郎开马莎拉蒂迎亲最棒了。对我来说,林肯还另有用途,灵车运送遗体,空间够大,体面气派,想放多少东西都行。
吴大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韩晓云还是没忍住。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跟小时候的玩伴没一处相像,要不是五官尚有痕迹,她根本觉得他是另一个人。
女大十八变,你变得更厉害怎么不说。小时候你是现在这个样么?一个辫子正一个辫子反,脸上一道道黑……吴大北说着笑了:还天天揍我,我那时上学最大的阴影就是你,韩晓云,你别以为说你保护过我什么的,不让男生们打我,是因为只有你才能打,不让别人动,跟个小狗似的,护食。
……真对不起。韩晓云也记得这些往事,哭笑不得,确实,在家被老妈打压的她,在外面攻击性分外强烈,别说女生里没人敢惹,男生们也怕她抬手就打的脾气。
少来这套。别跟我说客气话了,后来我们不是朋友么?我走的时候你还哭了。
你没哭啊,你还男的呢。韩晓云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吴大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他要转学去省城了,韩晓云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抹着眼泪跟他说了不少傻话,包括什么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打他之类的。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吴大北慢慢地开着这车,堪称招摇过市。韩晓云没问他后来的事,反而吴大北自己说了:
韩晓龙也跟你说过我吧,我爸妈离婚后分了笔钱,我从省大退学后,开了个餐馆把这点钱折腾光了,那边也有做殡仪的,我去跑腿打杂,没想到后来混上了管事儿的,来得快去得快,我爸走了,倒把这边的房子和宅基地什么的都留给我了,省城的买卖给了他后来生的孩子……无所事事,晓龙这边也缺人,那天碰上了,我就来了,一开这车我就停不下来了。你记得小时候咱们看变形金刚么,那时我们都想当汽车人,想不到将来我是个开灵车的。
他说过,说你吃饱了撑的,拆迁钞票一大把放那不花,非要搬死人卖花圈,说不定是个变态。韩晓云说着,也笑了。这种闲话一听就不是韩晓龙的口气,但她回家以来,类似的话听得也多了。
哈哈你又坑你弟。你呀小时候你就厉害,长大你会赔礼道歉客客气气说话了,可更厉害了。你把厉害用到别人身上吧,像眼下这个买卖,你去给他拿下。熊天佑不是能听得进去话的人,但他对女人不错,就算不听吧,咱们今天镇镇他。吴大北摸了摸烟盒,又放回去了。
熊天佑的大办公室装修得一色土豪金,不过多花钱毕竟有效果,居然没那么恶俗刺眼,空间够大,韩晓云远远地点了个头,熊天佑示意她坐沙发上,那客位沙发离老板台足有二三十米。乳白色沙发搭金灿灿的茶几,上面一套宫廷式的茶具也细细镶着金边,唯恐不知道主人是个有钱人。
你从北京来啊。熊天佑问了第一句。他个子不高,过早谢顶索性剃了光头,眉眼浓黑,看人时目光灼灼,要随时跟你交心的意思。
在北京工作了几年,创业也有三年了。不过我做的都是婚礼,没有承办过葬礼。韩晓云答。
我知道,这边是你弟在做。你也很坦诚,我也说实话,你们家规模太小,也没办过什么大事,这次办事我有一百万预算,怕你们不知道怎么花。熊天佑打了个哈哈,他觉得在一般人面前,一口气花上一百万还是比较吓人的。
一百万确实有点为难,不过好在是在本地办,没有出国,省着点用也够了。韩晓云不动声色,心说名牌婚礼一件就上百万计,跟你谈是不是会吓掉了下巴。
不错,那你说说主要花钱的地方在哪儿,墓地我买完建完了,现在不让火葬,棺木也用不上,不允许大操大办,流水席也没办法开了,别家给我出主意要搞演出,那些草台班子跳大腿舞的,太丢脸太低级了。你说什么地方花钱吧,我自己也在琢磨。我要办一场隆重,庄重,不那么张扬但一定要人人都知道的葬礼。那才配得上我妈。熊天佑脸上有哀戚色,但他还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花。多买鲜花,布置祭坛,走鲜花过道,遗像后设置花墙,鲜花过道下面是黑地毯,孝服使用上等材质的亚麻,我可以从北京请来花艺师出差,现场设计确定草图后,我们才知道用多少花,然后直接从云南空运,确保新鲜,清香。餐饮请酒店布置自助餐,一律素食,加上西点和水果,不饮酒,饮料茶水随时供应。如果这些都能做到,把预算控制在一百万以内差不多吧。
熊天佑有点意外,但他感觉这计划可行,不禁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韩晓云:
有点门道。那就试试看吧。
韩晓云起身说:葬礼跟婚礼一样,哪有试试看的,我们做服务的宗旨就是这一次就做到十全十美,不留遗憾。
别说大话,嘿不留遗憾。人活在世上,留下最多的就是遗憾……买花是个主意,不过云南鲜花便宜,你买那些花能堆成山……算了,用人不疑,你就去干吧。一会儿我让张秘书跟你签合同,给你们付点预付金。熊天佑用手搓搓脸,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我姑婆说有些人死是放不下,有些人死是解脱,您家老太太是八十四岁走的,也算是……
别跟我说什么喜丧喜丧!你要是也说这一套咱啥也别谈,别想从我手里拿走一个子儿!熊天佑突如其来的怒火把韩晓云吓了一跳,她本意只是想安慰一下他。
对不起韩小姐。熊天佑迅速控制了自己,彬彬有礼。他起身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景,这是全城最好的写字楼,清晰地看到外面繁华景象,还能看到远处的山水。
你不知道,我母亲一辈子吃了大苦,她是被拐卖来的,到了我家已是第三次被卖,还带着前一家的小妹妹,我父亲是个酒鬼,对她不好,但她宁可自己不吃也给孩子吃,宁可自己挨打,也不让我们受罪,我上学是靠着她打杂工,借钱,卖血才给我勉强完成学业,我在外面打拼,她在家还要做农活,被我父亲打骂,我做生意失败,债主找到家里,也打过她,把粮食和我买的家电都搬走,就这样她还对我说要好好做事,不用担心她……
好不容易,我挣到钱了,可是我妈病了,长年卧床,我请了多少名医,给她上了多少针药,都不行了,她说了无数次让她死了吧,不拖累我,可我就是心存侥幸,总觉得万一能治好呢?我妈又多受了罪,可是每次见到我,她都忍住痛,笑着看着我……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韩晓云在擦眼泪。熊天佑的脸苍老了许多,他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声音:一会儿让张秘书跟你看合同吧,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