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云回家时又到了后半夜,吴大北习惯了,人死是不挑时辰的,韩家的丧葬铺子,他算是跑外的项目经理,活儿忙起来,需要人手,韩晓龙也得出来跟着张罗。韩晓云问他:是不是你经常像今天这样,不收别人钱?吴大北哼了一声:那我得有多少钱能这么糟塌?出车我还费油钱呢。
停了停,他低声说:那小孩怪可怜的,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再说前面咱们那档子活儿,不是挣得多么……
韩晓云笑了:所以你劫富济贫啊,可以啊你还大侠呢。
胡说八道,在北京没学着好的。吴大北叼着烟,说是骂她损她,语气却是柔和的。
你把北京说得跟大染缸一样了。怎么了,回家就能学着好的?学你啊?
学我怎么了?洁身自好,坐怀不乱,我都觉得自己太高尚不好意思跟别人吹。说着两人一起轻轻笑了起来。这段失控的痛哭被淡化成了一个笑话,飘散在夜风中,过后无痕,谁没有痛苦过,谁没有渴望过被人的怀抱,但并不是在所有这样的时候,你都能找到一个可靠的怀抱放任自己哭一场。
韩晓云的眼泪在吴大北的胸口衣服上还没干,一小块凉浸浸的,风一吹格外冷。
你到底怎么了?失恋还能算个事儿啊这都什么年代了,大不了我去揍他一顿给你出气好不好?也不是什么好的了还值得你哭成这样就跟死了人似的……
大北,你说对了,他真的死了,不是我咒他,他自杀了,到现在为止,四十天了。
吴大北震惊地看了韩晓云一眼,瞬间明白了她所有的失常举动,又一阵巨大的失望袭来,她只是想找一个拥抱而已,她并不是想找他。吴大北被女生们发过无数次好人卡,连李腊梅家的双胞胎都赶着喊他舅舅,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时刺心。
明白了,亲人过世的痛苦我也看多了,自杀的也有,上个月还有位大哥,一听说自己肺癌晚期,就回家喝了百草枯,医院抢救他他愣是不配合,说不出话但能看出那意思还是怕花钱。死了。我拉的。没收钱,可是后来也不是哪个亲戚硬塞给我五百,说丧事要是都欠着人家的钱,死者走都走得不安心。
他不欠人钱,他欠着我。韩晓云想起有句歌词叫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高家杰似乎就在后座上坐着,微笑着看着她,满脸歉意。
这哥们儿不会是抑郁了吧,我跟你说我们男的跟你们女生不一样,你们一般买买东西,跟几个好姐妹儿什么都说,还有这种哭一场都有效果,男的不行,发泄渠道太少,玩玩游戏也就是麻醉自己,我还有一段泡健身房,也没意思,抑郁就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不是说你不好或者你们感情不好,就是所有的事都觉得没意思……吴大北把烟掐了,他习惯不错,从来不往车窗外面扔烟头。
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了。韩晓云眼睛看着窗外,快到了,路灯旁边有个人眼熟,她看了看,喊吴大北赶紧停车。
马思晴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她扶着路灯柱子,心里有火在烧。
省城肿瘤医院的专家号也挂过几次了,都是毕总给她安排的。知道病情的人第一个是毕总,第二个是她的助理,第三个是韩晓云,马思晴不是跟家人不亲,正相反,是她跟家人太亲了,贴皮贴肉,她舍不得亲人为她吃苦。
父母都老了,病弱,公婆对自己也够可以,韩晓龙是她的丈夫,也是患难之交,这些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疼爱着她,包容着她,马思晴拼命往前冲杀,为的也是身后这两家人,自己多挣点,老人就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在人前体面一点,他们也就更开心一点。自己多出力,多出钱,他们就会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觉得人生有了回报,生儿育女一回,吃苦受累没白费,享到了儿女的福,这比自己有福还得意。
马思晴永远记得小时候自己书法比赛得奖,各种奖品里有一副手套,她送给妈妈,妈妈戴了好久,走到哪里都比比划划地告诉人家,说她女儿写字写得可好,等到过年给你家写春联呀。每一年马家都有很多春联送人,爸爸都专门一家家地送,一家家拜年,卖骨灰盒的人不受欢迎,他也平素很少串门,唯独过年不同,他愿意走,愿意送,听别人对女儿的夸奖,脸上露出平时看不见的喜色。
如此争气的女儿,她也习惯了给爹妈争气,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不是在婚姻上栽一个大跟头,马思晴也许现在就是个中学老师,好也是好,但绝不可能变成今天的连锁幼儿园校长,女企业家,书法协会副会长。
她总觉得自己欠了韩晓龙,虽然别人说韩晓龙是杀人犯,但马思晴知道他杀鸡杀鱼都不敢,但是如果是为了她,为了孩子,为了两边的老人,为了亲人不受欺辱,那韩晓龙肯定不会犹豫敢去拼命。他不是什么强人,也被父母宠得有些任性自私,但他对马思晴和孩子没说的,不惜代价把他们伺候得无微不至,马小步跟爸爸好得要命,从来也没有一句话一个眼神让他知道爸爸不是自己的亲爸爸。
马思晴想过死,尤其是被前任背叛的时候,可是她舍不得肚子里那条小命,她不得不承认荷尔蒙过分神奇,让她的母性大于理智,忍受再多的耻辱和羞愧,她也得活下去,把他生下来。上有老,下有小,她再也没有想死的念头,她怕死怕得不得了,再怎么说也得把孩子养大吧,不能让老人家给自己送终吧,她家和夫家都做这一行,不忌讳身后事,两边老人也早早都给备好了寿衣,那都是她去杭州买得好料子,舍得花钱,让他们满意。
可这寿衣,难不成要穿在自己身上吗?
马思晴在省城公证了遗嘱,毕总陪着去的,马思晴跟毕总说过不止一次:
毕总,相识一场,念在咱们的交情份儿上,求你多帮帮晓龙和不不,我让不不认你做个干爹。万一他有天走到你家门口,你别让他饿着。
毕总见过大场面,被她一说,却也忍不住眼睛红了,嘴上可还是有一套:
你得安心治病,什么干爹不干爹的,难听。你放心吧,我话给你放这,马小步以后教育费用是我的,来省城他就住我家。你给他开个户头,我这就把钱打过去。
我不是要钱,毕总……我是想给他要一个亲人。多几个亲人,知冷知暖,孩子以后的路能好走一点。
父母都是过度焦虑,咱们搞教育的,你还不懂这个。思晴,你这手术别再拖了,我看不下去,你不说我去给你家里说吧。
可是,每次马思晴都摇头,她不想说。她陷入了清醒的自欺欺人,似乎她装得越正常,这生活也就真的越正常。她打扮,买新衣,给两边家里买些贵的吃食,买玩具,在一些晚上还穿上性感内衣,跟韩晓龙尝试一下不同以往的性生活。她比以前活得更热烈,鲜亮,大方,但她知道自己可能就快死了。
韩晓云跑过去,扶起她,一声也没吭,搀着她往家里走。吴大北不好动手,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
进院子的时候马思晴一个踉跄,吴大北赶紧过去一把把韩晓云胳膊抓住了,他力气大,两个女人拉扯着勉力站起来。马思晴喘了两口气,反而笑了:
你们俩,嘿,可真想不到……
吴大北有点尴尬懊恼:别胡说,我们俩小时候还坐同桌呢,没你们想的那些破事儿。马总,你怎么了,今天跟喝醉了似的,也没有酒味儿啊。
韩晓云抬头看了吴大北一眼,他顿时闭了嘴。两个人搀扶着马思晴进了门,韩晓龙迎上一看,惊了,立刻把马思晴抱住了:
你怎么了,咱赶紧去医院吧。
马思晴慢慢地摸索到沙发上坐下,靠着韩晓龙: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心慌。今天可能事太多了,忙得。
那你饿不饿?我做的竹荪鸡汤你喝点。韩晓龙这才看见吴大北和韩晓云,皱了下眉头:你们……大北吃不吃?
不吃不吃,我走了,医院真的不去么?用车咱现成的。吴大北也有点担心。
不用,我自己的车也在。韩晓龙其实多少有点嫌吴大北开车运尸不吉利,但他说的都是好话:这么晚了你回家睡觉吧,太辛苦了这几天。
韩晓云去了厨房早盛出一碗汤来,看着马思晴靠着韩晓龙,微微闭着眼睛,她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