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云安抚不了备受折磨的二老,以韩妈妈的性格,没发生的事尚且要在心上来往几百次,这已经发生的事,让她束手无策,抱怨命运老天又不敢,只有一遍遍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
这些问题谁也回答不了,然而她觉得丈夫和女儿不能回答就是他们的错,有了错她就可以去斥责,因为这两个人跑不掉,也是被长期践踏惯了的。人总是走那条走熟的路,就如同她有怒气,总习惯倾倒给女儿:
一天到晚不着家,在北京混不好,回家了又是成天看不见人影,还有人跟我说你跟吴大北怎么怎么了,我都没脸说你,一个司机,拉死人的,你大学白念了,北京也算是白去了,你就看上个这样的?
要说平时,韩妈妈跟吴大北相处不错,而且吴大北一个高高大大手脚勤快干净的小伙子,天然就得长辈喜爱,韩妈妈和哑巴妈妈没少给他操心婚事,时不常就托人介绍个什么护士啦,居委会办事处新来的办事员啦,再不就谁家的拐弯亲戚,总之年轻人单身有罪,等听从老人家的好话,成双配对生下娃儿,天天跟爹妈一样当牛做马吃苦受累,那算是合上了生活的辙,网上说话叫人生赢家,等到网下,至少爹妈以及爹妈周边都会说一声不错,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然而吴大北从来也没把能过日子当成过人生目标,这些阿姨姑姑大婶们的好意他碍于礼貌能勉强心领——主要是他心里总想着自己老妈若还在,估计也是这么一套,累赘多余的爱,毕竟也还是爱,他越长大,越能领略到这一点。
只是到了女儿身上,韩妈妈平时的那套逻辑就不管用了,她贬低女儿,打击女儿可以,但是私心里她总盼着女儿过的是比别人强,要强上许多的日子,比如有个北京户口啦,嫁个北京人啦,顶好的当然是做个北京的公务员,那可是登天一样,做官啊,京官,还了得呢,回家乡还不跟什么市长和书记一起吃饭,那是什么派头,什么风光?
现实总带给她太多失望,儿子的失望她能承受,因为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再怎么说将来得靠儿养老,他就是屎壳郎,爹妈也得攒好了粪球给他,女儿就不一样了,女儿带来的失望她承受不了也没这个必要去承受,女人生来就是别人家的人,这是命中注定,所以她更得各种要求女儿,盼着她好好的,不然自己家还能捏起鼻子忍忍,这要是到了别人家里,遇到个恶婆婆恶姑子,那她可怎么活?
韩晓云回家就开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神功,不是这样,她也活不下去。
女儿充耳不闻的样子,只有更激怒韩妈妈,她提高了嗓子:
你以后是想怎么样啊,回北京还是呆在家里啊,这么大的人了自己没个打算,什么都得操心……
妈我每天都在工作,北京的项目也得跑,家里的事也得跑,思晴还说省城幼儿园那边要添置一批教具要让我盯着给拉回来,什么叫没有打算?你为我操过心吗?我从上高中都没有用过家里一分钱,你操什么心呢?韩晓云终于还是忍不过,她发现这多年来的积怨还是梗在那里,不吐不快,然而就算吐了也没什么痛快地,只有更多的苦涩和辛酸。
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跟我算帐吗?韩妈妈气得浑身发抖:好啊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能跟你亲妈算钱了,你算吧,我十月怀胎生你养你,给你喂奶喂饭,把屎尿,你去算吧,还高中就不用家里的钱,你没在家里吃饭睡觉?哪一次你回家我不是杀鸡杀鱼的……
杀鸡杀鱼你是给韩晓龙吃的,给我吃鸡爪子和鱼头。韩晓云一生气,就会直接说韩晓龙的大名,她觉得那就跟她妈一样都是欺压她的人,或者说,妈妈用偏爱儿子来欺压了自己,明目张胆,理所当然。
韩爸爸听不过:这么多年的事,你就记得鸡爪子和鱼头啊,晓云,你是姐姐,你也算是个懂事的,咋能跟父母记仇,人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这还没出门子,你就看不上爹娘了是吗?
我不想再说了。韩晓云心冷如冰,她上楼收拾了几件自己随身的衣服:我走了。
你去哪儿?哎你看看你,还是那脾气,说你两句你又要跑了,家里这么多事……韩妈妈不觉口气软了。
办事我还办事,横竖我在你眼里也就是这点利用的价值,妈你要记住,花你的钱,让你操心的人不是我,你别再给我来这一套,家里能住我住,不能住我就回北京去,你还说算钱,算钱的话连铺子都是姑婆留给我的,你凭什么跟我算。
韩晓云不是第一次说狠话,然而每一次这些话出了口,一样把自己也刺得鲜血淋漓。
韩妈妈真伤心了,她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作孽,我作孽了,我辛辛苦苦生了女儿来骂我,来跟我大呼小叫的,你呀,早知道有今天我真不该生你,生你干什么呢,就多一个人来恨我吗?
对,我也早就这么想了,你不该生我,生我干什么,你们不是有了儿子就够了吗?多生我一个来受罪干什么?
韩晓云走出家门时已经晚上九点了,她站在街头,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家乡房价也已飙升,夜景也五颜六色灯光闪闪,街上来回开的,不少见惹眼的豪车,但人还是一样,还是一样活在旧的逻辑,旧的日子里,还是一样的令人心痛,让人想转身逃离。
吴大北在桌子前面打字,他的烟没了,小说又写到关键处,一时在继续写还是出去买条烟之间卡住了。他纠结了一阵子,起身绕过旁边的黑房间,推开大门,进了小院,韩晓云把他吓了一跳,她正在他院子里那堆旧家具旁边,一把破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转过去看看她,想问问她怎么了,但她没有让他开口。他在碰到她的嘴唇前忽然有退缩的念头,害怕自己烟味儿太大,但她也没有让他退缩。
身体从笨拙,僵硬,到灵活自然,用了很长时间,他一直把手放在她的脑后,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那头发的一侧,慢慢被泪水浸湿,他知道那眼泪不属于他,体会到了嫉妒的酸涩。韩晓云的眼睛一直越过吴大北的肩膀,看着虚空,她觉得有几个瞬间,她看见了高家杰,似乎他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她在切断跟他之间的联系,肉体上的,她舍不得,于是她抱紧吴大北,哭了。
凌晨三点,吴大北的电话响了,他摸索着去接,又怕碰醒了韩晓云,其实她也醒了,只是没动。
医院的吗?她问。
嗯,急诊那边,好像是个大夫没了。吴大北快手快脚地穿好了衣鞋,回头一看韩晓云也起来穿戴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也行。他出门时从厨房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韩晓云一瓶。韩晓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出去,头脑清醒但身上觉得冷。吴大北开车,一只手四处乱翻,总算摸到半包烟,他点上一根,才开始好好地整理眼前这点事。
那位医生发烧几天,还坚持着上了手术台,大手术做完又忙了一天,加班到深夜。同事们买了夜宵,喊他一起吃,却发现他趴在桌子上不动了。诸多急救好手一拥而上,然而,怎么也没有救回来。苦学十几年才能造就一位好医生,每个医生不知有多少治病救人的经验,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同事就这么走了,竟然毕生所学都没派上用场,也实在让人承受不住。
医生年轻的妻子刚出月子,谁也不敢告诉她,只有头发花白的老父亲过来送他,吴大北和韩晓云站在角落里,周围医生们一片抽泣声。老父亲颤抖着摸了摸儿子的脸,把自己的脸在上面贴了贴,说:
器官……还有角膜,还有用的,你们就拿走吧……我也是医生,我们学医的人……学医的人……
他们没拉到遗体,吴大北和韩晓云跟着医生们一起鞠躬,送别这位三十岁的大夫。他刚做了父亲,孩子连爸爸还不会叫,就永远失去了他。
回去时天色亮了,吴大北在早点摊前面放慢了车速:吃饭不?
韩晓云心情沉重,却说:吃,我想吃豆花。
这街上人来人往,世间生命起了又落,可我们总是要吃,总是要爱,总是要把不能忍受的忍下来,若无其事,把日子继续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