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合同的时候,韩晓云带了一大把百合给夏美娟,夏美娟送了一条裙子给韩晓云,质地挺括,米白色。
你还年轻,人该好好穿衣服,别让衣服把人穿坏了。夏美娟化了一点淡妆,更加美艳时髦,中间来了几个电话谈事,她又有广告要接了。
夏老师,我也想向您请教,这……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换了是我,我可能就真的不行了,就得倒下去再也不想起来了。韩晓云头一次说出真实想法,这些日子她驱动自己就像驱动着机器,知道已经没油了,零件也磨擦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但是向前走,不能停的指令在一直发出,让她站起来走动,做事,完成漫长的一天之后,又是另一个漫长的一天。
夏美娟坐在沙发上,回完了信息,抬眼看着韩晓云:
也许明天我就会死,谁知道,那今天我就更要好好地活。有时我也会想到我的女儿,我的狗,我也想偷个懒,回去跟他们团聚,可是,我也觉得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是换了另一种形式陪着我,我们那么相爱,他们也不会舍得让我那么难过。你爱过,被爱过,你就不再孤单,就会有勇气活着。我就是这样。有人会说我命苦之类的话,我从来都不信,我得到的爱,我享受过的感情生活,可能一分钟就像别人的一辈子,从小我就不接受平庸,生活跟衣服一样,是要由我自己来设计,来制作,穿在身上,专门美给别人看,给自己看。韩小姐,我已经不年轻了,人生如果像是在爬山,我也差一点就要爬上山顶了,那我既然活着,我就还要努力爬,努力不让自己停下脚步或者退回去,那实在太容易了,人不能总是做容易的事,我不想偷懒。要说这就是打仗,那我不想输。
韩晓云道别时,穿上了那条米白裙子,她留意自己的步态,让自己尽量走路走得别那么快,多少带一点被这裙子激发出来的优雅。远远地回头,还能看见夏美娟在大门口冲她挥手。
马思晴被韩晓云吓了一跳,她剪了个草坪头,裙子倒是蛮漂亮的从来没见她穿过。
姑姑你怎么把头剃了。马小步问得很直接,还拿手摸姑姑那短短的头发茬。
啊楼下有捐头发的公告,我就捐了,人家要求四十公分以上,我的将将合格。正好,剃了凉快。韩晓云若无其事,捧着马小步的胖脸,跟他顶头:以后你可当心了,等你一露胳肢窝,我就把头钻进去刺你。
马小步一听,立即把两个胳膊夹得紧紧的,苦着脸说:那这样我都没办法吃饭,没办法写大既了。
大字,什么大既。马思晴笑着纠正他。看着儿子她精神就格外好,早晨还下地给马小步蒸了个鸡蛋羹。韩晓龙大惊小怪地让她回去躺着,可她不觉得累,当你做了妈妈,就像拥有无穷的神力,为了孩子吃上一口好吃的,也能拼了命。
姑姑你看我写得好不好?马小步把自己新写的几个字给韩晓云看,韩晓云一看,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丁山羊是谁啊,这山羊还有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姓丁,所以你的山羊都姓丁对不对?
不对,有丁山羊,还有丁小天,还有丁大木,这些都是我的同学,他们都跟我一起上学练大既,大字。
马思晴摸着儿子的脑袋:就这些笔画简单的字,给他反复练着,他就都编成人名了。等再过几天,就让他真的去上学,我也不住这个特护病房了,换个三人房就行,太贵了。
你怎样都好。趁着韩晓龙带着马小步出去买吃的,韩晓云问马思晴:
痛不痛啊,你别硬撑着。
痛,怎么不痛。可是也不痛,有晓龙,不不陪着我,家里的事你还帮着我忙活,上回你给家里爹妈买衣服,我爸妈也收着了,还没谢谢你。我妈又哭了,我知道,她受不得别人对她好,其实,我也是……
不要这样。思晴,你已经太坚强了,可能是老天心疼你太忙太累,专门让你歇息一下。韩晓云说着,笑了。
这病让我看出谁是真心待我,晓云,我很幸运了家里人都对我这么好,我知道你们都不爱听我说丧气话,可我觉得,万一我要真死了,我会是放心的,小步有你和晓龙管他,我能闭上眼睛。等我做完化疗,就回家去给小步改姓,他是韩晓龙的儿子,以前我觉得我要这么说,就是不要脸,但现在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你就是他亲姑姑。
什么年代了你还在乎这些,思晴,你养好了病比什么都强。化疗……也是挺折磨人的,你得多吃点,有点底子。韩晓云看着马思晴消瘦的脸,瘦成另一个人了。
我会的。马思晴忽然伸手,跟马小步一样也摸了摸韩晓云的头发茬:听说化疗脱发,也好,凉快。
吴大北去医院接一位因病离世的中年男子,他是常年脑血栓患者,在开会时忽然跌倒,拉到医院被诊断为心肌梗死,抢救未能成功。原本此人也是个小领导,送他去医院浩浩荡荡许多人簇拥着,等抢救就走了很多人,等到报出死亡消息,冷清清只剩下老妻陪着他了。
吴大北还在劝解她:李大姐您宽宽心,看看还能叫来人不能,真不能就算了,我跟您一起,也能把大哥发送了。这样的事儿,说直接点,也不少见,人走茶就凉,常有的。
不能啊,那我儿子总不能真不认爸爸吧。他俩关系不好,老郑也是,老打孩子,这上了大学就说跟我们断绝关系,都好几年了也没个信儿……她哀哀痛哭:小凯啊妈妈的宝贝,你真就不要爹妈了吗?你说妈妈没出息,不敢离开你爸爸,可你不知道,我们当初结发夫妻,一起苦过来的,小凯你快点回来,你爸爸没有了啊……
吴大北觉得这事儿实在惨烈,干脆报警找了自己在派出所的熟人,警察来了一听,也回去到电脑上查信息找人去了。
这期间还是没见有人来,半天有个中年女子匆匆赶来,李大姐一看气得浑身发抖:
天雷打不死的狐狸精,他都死了你还来勾引他啊!你跟他好你去给他陪葬,你还有脸来了你……
那女子颇有姿色,本来还擦着眼泪,听了这骂反而不哭了:知道他为什么讨厌你吗?低级庸俗,家庭妇女,没文化的东西,我告诉你,离婚是他一直都要坚持离,是我可怜你,觉得你这种人离了婚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才不让他离婚,你懂吗?你就是个可怜虫,靠着我施舍你才能凑合着过日子,要不然,哼,就你这个层次的人,踮起脚尖,也跟我说不上话。
你说什么?李大姐被这话刺激得不轻,她长号一声,吴大北本来想拦在她和那女子中间,想不到她转身扑在病床上,拳打脚踢那遗体:
死鬼老郑,老不要脸的,狐狸精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起来!你起来给我个说法!我当初在家累死累活种田供你读大学,我还得靠狐狸精可怜才能活着了,呸!是你们缺德不要脸,是我可怜你们我才没去单位揭了你们的人皮!你起来,你说话,你,你给我……
吴大北是真没想到,被她这么一通没头没脑的锤打,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遗体的手动了一下。吴大北干这一行久了,也算是有胆子的,可从来没见过这个奇景,还是看太平间的老宋回过味儿来了,妈呀一声大吼,跳出门口跑得远远的。
李大姐愣在那里,吴大北一边捂着狂跳的心口,一边赶紧拨打急救室的电话,他多少懂一点急救常识,揭开床单,猛按病人的胸部,一直等到医生赶来,上了电击。
医生和护士一大拨来过来,接着是患者单位又一大拨人来了,多半是来看新鲜外加送礼看病,知道这位副局命大不死,活着就还有用的。再然后是好几个新闻记者扑上来一通拍照录像,死而复生放在地球哪个角落都是奇迹,吴大北也猝不及防被捉进了人堆儿里,详详细细地把这死人复活差点吓死了活人的故事又讲了第八百遍。
复述次数多了这故事是汤兑水再兑水毫无一点汤味儿,好处是熟极而流讲得比较从容,吴大北这点始终没赶上笔头的口才终于派上用场,讲完了还加上几句要好好珍惜生命,爱护家人,人生不易多多保重之类的暖心话,听得镜头前不少大姐大姨点头落泪,同时觉得这小伙子不错,适合当个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