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妈妈早饭给韩爸爸煮了猪蹄米线,以形补形,这猪蹄超市打折,买一送一,她抢着买了好多,回家卤得香喷喷,自己和老头吃了不算,还得给亲家也送些,女儿虽然忤逆顶撞,但她毕竟搬出去一个人住,又忙好多事情,韩妈妈趁女儿不在搬了许多被褥过去给她,这会儿又起早给她送一罐子猪脚,不想见她,怕吵架,悄悄放在窗台上,又觉得不妥当,拿下来又想送到铺子里让店长给她,这么一来,给不给店里的姑娘小伙子吃一口呢?
正琢磨间,吴大北一推门,鬼鬼祟祟地从里面溜了出来,跟韩妈妈一照面,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对方更吃惊也更害怕。
如果吴大北是明媒正娶的倒插门女婿,那估计韩妈妈会满脸陪笑,还双手捧上猪脚,让女婿好好补身体,然而并不是,年轻人们婚前同居当然也早有先例,那也是双方见过父母,摆了酒知晓周遭,才能雌雄配对一起睡觉,恨不得床头还悬块牌匾,上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字。
总之在小地方,睡觉可以,生娃也可以,扯证办户口拖延个几年都行,只要大家都知道了,你俩搞在一起了,名正言就顺,就最多捂着嘴笑几声,没什么大不了。而且要是男的还被视为有本事,不然彩礼多重的,你能提前把生米煮成熟饭,女的就是天仙也少不得捏起鼻子嫁给你了,别说什么要房要车的话。就是牛郎织女,不还是先去偷看人家女的洗澡么?
然而女的总是闺女要洁身自好,要个脸面和名声,本城财礼风气重,长得好的姑娘家门口排长队等着说亲,爹妈跟媒人都一脸自豪地说:我家小囡可从来没交过男朋友,管教严!
意思就是处女,价高者得,无形中同时竖起贞节牌坊,并挂上奢侈品标签。上次韩晓云跟王雨诗承办省城的婚礼,场面豪华气派,气象高雅,但一到席面上敬酒,那男方家话里话外透着骄傲,主持人也特别会凑趣地说了一大堆诸如人生第一次,初夜要好好珍惜之类让人一耳朵立即能将新娘认证为处女的俏皮话。
而且,说一句周边人纷纷鼓掌,王雨诗惊呆了:三十岁的处女骄傲个啥?但她可不敢说,只有背地跟韩晓云说:
看来贵乡我是不能嫁过来了,我怕被人喝倒彩,脖子上再挂只破鞋去游街。
逗得韩晓云哈哈大笑,两人忙完大项目,少不了说点闲话喝一杯,这样的好时光是再没有过了。
啊……阿……吴大北硬起头皮厚着脸皮想招呼一声阿姨,韩妈妈却把脸扭到一边,跟轰苍蝇似的冲他挥挥手,吴大北不会误会这是挽留或者问你好,他也绝对没有这个勇气跟疑似岳母聊家常,好在个高腿长,他跨栏一般三步并成两步,还一脚踢翻了一个铁锅盖当啷啷巨响,伴随着他开门落荒而逃的身影,要说不是小偷都没人信。
怎么了,你没摔着吧?韩晓云洗漱了听见,一开门,跟老妈面对面。她开始也有点尴尬,一看老妈那张铁青面孔,立即强硬起来,不能输,她又跟少女时一样梗起了脖子,挨刀是总得挨得,那我也得还手,你砍我杀我你觉得应该,那你就得接受我还手也是应该。
但是韩妈妈嘴唇颤抖,什么也没说,她气愤,想爆发,那罐猪脚蛮贵,舍不得砸,手既被占住了,也腾不出来打,再说,打,管用么?骂,这么多年来都证明了更没有用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击倒了她。
韩晓云被她的什么也不说击倒了,她看到妈妈脸色由青转白,那种明明气得要死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表情,顿时让她心软,她时常恨自己心软,但这心软了就硬不起来。
妈你吃饭了没有?我爸脚怎么样了,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医院复查。韩晓云找了几句不相干的话说,算是勉强求和。
在韩妈妈眼中,这就是若无其事,好厚的脸皮,这都被亲妈捉奸了,脸都不红一下的,还好意思东拉西扯说家常话,要搁我们那年代,早就跳了井了。
韩妈妈把那罐猪脚很重但也很有分寸地礅在女儿的脚边,既要传递出愤怒和鄙视,又万万不能把罐子给砸碎了,爱惜物件,这才用得久,这爱惜倒是没想过分一点给女儿,人么,响鼓必须用重锤。
韩晓云在妈妈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是听到了一声很小很小的“不要脸”。那声音里没有任何的力气,仅仅是靠着三个字本身的力量,就给了韩晓云一记大耳光,抽得她火辣辣地疼。
严苛的制约还是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在中学,大学都不敢恋爱,草率慌乱的初夜不堪回首,没有任何浪漫或是愉快的感觉,而且,她盼望当时的男朋友能立即求婚娶她。这种愚蠢的念头一直若隐若现,管束着她不可放纵。好处当然是活得比较安全,但坏处是她一有能相处长,认真对待的感情关系,立刻想的还是买房,结婚,生子……直到高家杰结束自己的生命。
能跟王雨诗做朋友,很大程度上是韩晓云羡慕她活得自由,至少比她自由。
她总觉得自己像个老修女,毫无女性魅力,如果不是借着内心伤痛软弱这点借口,韩晓云也想不到自己会跟吴大北走到一起。当然,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走到一起”,还是仅仅像妈妈的评论一样更简洁有力“不要脸”。
那罐猪脚一直放到中午,店长过来收拾铺子,打开看了看都馊了,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冯老师听到韩晓云的汇报很意外,看得出她的震惊是真的。
她住的小屋装修简洁明快,用得是浅浅蓝灰和米白,窗边一个小小玻璃柜里,全是各色奖杯,随便拿一只出来也能让人郑重其事摆在中堂,宾客来时捧一捧自己吹一吹,在这里全然无用,排队挤在一起,倒是没什么灰尘,因为小鹿和周淑贞时常趁她打盹儿时逐只擦。
死了?杜文洁……文洁是骨癌啊,那可是很痛的。我知道她跟章长江没有成,呵呵,章长江真蠢,他只是两个女生之间用来较劲的角色,却偏偏愿意上当。冯老师轻轻笑起来,这两周没见,她已风采不再,整个人衰弱得像一缕青烟,但惟有眼睛,灼灼有神。
韩小姐,你有空听故事吗?我知道你有。我也愿意说给你听,因为给相对陌生的人说,才是最安全的。
那时我家境贫寒,上大学时连衣服行李都是拼凑来的,因为自卑,发愤读书,从来没考过第二。杜文洁比我们晚一个月才入学,她是靠着背景运作才进来的,功课不行,人却穿得好长得好,自己知道走了后门,在老师同学面前姿态特别低……
冯老师的声音轻轻的,时断时续,但她的记忆那样清晰,让韩晓云看到年轻的天才女生冯婉宁慢慢放下戒心,接受了杜文洁的友谊,还有她送得许多礼物,花裙子,两个女生穿着连衣裙,在学校舞会里大出风头。而杜文洁也因为有了冯婉宁的帮助,才勉强一次次考试及格。
章长江算是我们学长,学校看重留校了。其实,我觉得他先是被杜文洁吸引到,想通过我来接近她,那时年轻,我承认我是个好胜的人,稍微流露好感,他已经受宠若惊。我那时也被家里催着交男朋友啊结婚这些,觉得如果找他,也不算是个坏事。杜文洁公主一样的人,相亲都是权贵子弟,说什么也轮不到我们这些穷学生。
所以我想不到后来,杜文洁会抢走章长江,要跟我交换个保研资格。多可笑啊他居然是个筹码,保研资格也是……你知道吗,韩小姐,对那时的我来说,友谊才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无论是保研资格还是男朋友,都没办法与之相比。最令我灰心的是这种背叛,是两个人明明那么亲近要好,忽然露出凶残面目,要狠狠地咬伤你,置你于死地,而为的只是一点点蝇头微利,桌子上扫下去的残渣碎屑。
章长江喜欢杜文洁但从来不敢奢望得到她,这下一有机会当然俯首帖耳,但杜文洁永远不会知道,只要她一开口,对我说句话,让我把保研资格让给她,我根本就会笑一笑,双手捧着给她,有什么大不了呢?当年考研我是本专业全国第二名,什么学校我考不上,嘿。这世界上的事,都跟考试一样简单,都跟做题一样对就对,错就错,那该多好。
文洁为这事会内疚一辈子,那也很好,那么,她就永远记住了我。冯老师闭上了眼睛,两滴眼泪很艰难地爬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