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叔父杨慎制止了他。杨慎只问他一句话:如果杨浩不肯为新帝,你怎么收场?
杨玄感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杨慎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干任何一件事情,十拿九稳是不行的,一定要十拿十稳。多了解对手一分,你自己的安全就会多一分。这件事情,等时机成熟再干吧。
杨玄感觉得他叔父的话说得太对了,他决定沉下心来等待。
此后的杨玄感让隋炀帝刮目相看。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曾经在暗地里想刺杀他的人竟会变得对大隋如此忠心耿耿。
最难得的是,杨玄感不再和文人们在一起,而是时刻想和他这个皇上在一起。杨玄感处处谨小慎微,做事沉稳低调,一看就是个放心牌的好干部。
隋炀帝当然不知道杨玄感为什么一夜之间会痛改前非。他凭直觉以为是自己曾经说的那句重话让杨玄感学会了怎么做人,而那个发生在杨玄感和他叔父间关于刺杀的谈话隋炀帝却是永远不会知晓了。因为杨玄感伪装得滴水不漏。
当然隋炀帝对杨玄感的看法改变还缘于兵部尚书段文振向他打了保票——杨玄感可堪大任。于是在诸多因素的作用下,杨玄感迅速地由一个放心牌干部转变为火箭式干部。隋炀帝甚至给杨玄感定了性: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此言不虚。
满朝文武也是笑看杨玄感步步高升,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隐藏在大隋宫殿深处的一条冬眠的蛇。
而冬眠的蛇注定要醒来。只要春雷响起。只要惊蛰来临。
隋炀帝二征高丽的时候,杨玄感的叔父告诉他:时机成熟了,可以有所作为了。
时机确实成熟了,因为天下的人心已经乱了。
当烽火起来的时候,聪明的人要做的事就是煽风点火。
但杨玄感做得更绝,他竟玩起了釜底抽薪。
抽的是大隋的薪,他要把隋炀帝和他的百万之师晾在高丽上任其自生自灭——当时的杨玄感被任命为隋军的运输大队长,在黎阳负责督运粮草,以支援东征的隋军。
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杨玄感可以决定大隋军的生死存亡:战争期间,粮草决定一切。
而杨玄感也确实出手了。他借口漕运的水路已被农民军切断,拒绝将粮船发往高丽。
此时的隋炀帝还蒙在鼓里,他只是催促杨玄感早日扫清障碍,将粮船发往高丽。
但是隋炀帝是注定等不到那些他盼望已久的粮草了。因为杨玄感悍然起兵,攻打洛阳去了。
隋炀帝在辽东城外“众志成城”, 杨玄感在洛阳城外也是众志成城。无数的百姓从四面八方奔向他,希望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一时间拥护他的人竟有十万之众。杨玄感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对他叔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叫时机成熟,这就叫时机成熟!
面对劳苦大众们一双双热切的目光,杨玄感顿生领袖之感。他慷慨激昂:我身为上柱国,家累巨万金,至于富贵,无所求也。今者不顾破家灭族者,但为天下解倒悬之急,救黎元之命耳。
毫无疑问,这样的话语是这个时代最具煽动力的,劳苦大众们投奔杨玄感的积极性更高了。几乎每天都有几千名时刻准备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从全国各地跑过来找他,要跟着他一起干。洛阳城外,反对这个王朝的力量在迅速堆积和膨胀,他们每天喊口号、表决心,让这座刚建不久的城市战战兢兢,颇有朝不保夕之感。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隋炀帝接到了杨玄感政变的急报。
历史的惆怅与PK
带着百万之师离开高丽的时候,隋炀帝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惆怅。
这是历史的惆怅。
这是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的惆怅。
当二征高丽的胜利近在眼前之时,历史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了——杨玄感政变让他下了回师令。
先保住老巢,再图东山再起。
但隋炀帝实在不能确定他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为他这是赶回去灭火。火灭了,江山还在,也许还可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未可知;可要是熊熊大火将洛阳烧了个精光,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因为隋炀帝这一次已经确切地知道,人民没有和他在一起,而是和杨玄感在一起围攻洛阳。他几乎要哭出声来——这是真正的悲天悯人……人民难道都瞎了眼吗?不知道他在建立丰功伟绩,不知道他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辛劳将大隋带进新时代?大隋人民就这么迫不及待,就这么吃不了一点苦、受不了一点罪吗?
隋炀帝真切地感受到他深陷其中的时代是一个昏庸的时代。昏庸的是人民,清醒的是他杨广,受伤的也是他杨广。而最大的冤屈则在于——他无处话凄凉。
当然这样的时代不都是悲剧。悲剧的一半是喜剧。这一回的喜剧主角是高丽王高元。大隋军胜利在望时突然间全部撤走,高元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是:他和他所在的国家又一次死里逃生了。城墙外洒落一地的土袋子看上去充满了历史的玄机,意味深长,无人能解。
高元猜测:大隋这个国家肯定出大事了。否则他们不会这么惊慌失措。但是,究竟能有怎样的大事让百万大军掉转方向呢?高元想破脑袋也没有得出答案。
百万大军赶回洛阳时,杨玄感的部队已经把卫玄的部队打败了好几次。
卫玄是大隋朝的刑部尚书,在杨玄感围攻洛阳时,他带领几万人从关中驰援。
但是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因为杨玄感太身先士卒了。
事实上这样的PK还真是不对等:卫玄保的是大隋朝,使命所在,责无旁贷;杨玄感保的是他的身家性命,整个一拼命三郎的态势。
所以卫玄拼的是力气,杨玄感拼的是性命,卫玄当然要败下阵来。
但是,当杨玄感面对大隋朝的百万大军时,他拼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因为他被前后夹击了。
因为隋炀帝也在拼他的身家性命,一个王朝的身家性命。
最后的结局是杨玄感败了。他死在他的弟弟杨积善手下——在最后的时刻,杨玄感的身边除了他弟弟再没有其他人跟随——百万大军消灭了他的其他追随者,他只能请求弟弟杨积善帮他一把,让他可以为这一次的政变买单,以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身躯,为一个王朝最后的晚餐买单……
权力最大、名声最响的唐·吉诃德
只是隋炀帝并没有感受到作为一个胜利者的喜悦。
在这场历史的大PK中没有胜利者。二征高丽他功败垂成,杨玄感的政变虽然被打压下去了,但它无疑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把大隋朝仁寿宫内皇权与相权的对垒与断裂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这个王朝从此没有宁日了。隋炀帝注定要成为这个火光冲天时代气喘吁吁的灭火者。而灭火者的命运无非只有两种:一、火灭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王朝巨大的废墟;二、灭火不成反被大火吞噬,灭火者成为一个王朝最后的殉葬品。
最要命的一点是帝国的野火灭不胜灭。隋炀帝每天都能接到各个郡报上来的农民起事或者部队兵变的消息。刚开始他还下旨要求打压,但是到最后他发现这不是个办法——隋炀帝以为必须要有一场重大的胜利来重新凝聚民心,来强化他统治的权威。
隋炀帝把目光又瞄向了高丽。他要三征高丽。
当然隋炀帝的雄心壮志再一次遭到了大臣们的质疑,帝国大厦在熊熊燃烧,当前的头等大事应该是灭火而不是奔向远方去从事一场并非紧迫却又劳民伤财的战争。大臣们不明白,一个宗属国的臣服与否为什么在隋炀帝的眼里会那么重要,以至于对国家近在眼前的生死存亡问题都不管不顾。他们一致认为,不是隋炀帝疯了,就是他们疯了,要不就是这个混乱的时代发疯了。
但是隋炀帝还是在一片质疑声中带着一个王朝最后的残兵剩将出发了,身后,是一个王朝的一片哗然和风起云涌。隋炀帝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回来之后,这个已经离心离德的王朝是否还属于他。他的表情是孤愤的,他的眼中是有热泪的。他自认为是为帝王世家的尊严而去,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是——没有人理解他。
他是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名声最响的唐?吉诃德。
高元做梦也想不到隋炀帝还会卷土重来。
此时的他已经很明白大隋的国内发生了什么,他觉得是个人都不会不管不顾的。
但是隋炀帝不是一个人。
或者说不是个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
他看上去像个疯子。疯子想得到的东西那是不计后果要得到的。
高元一声叹息,决定把隋炀帝想要的胜利给他。
因为他是个正常人,不和疯子一般见识。
事实上,高丽国也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前两次战争已经拖垮了这个国家的国力。在当前形势下,只有投降才能暂时保住这个国家。
隋炀帝终于凯旋了。
他把这次“胜利”定义为“有志者,事竟成”。他希望全体人民与他共享这次胜利,希望离心离德的大隋能从此同舟共济,共创美好、和谐的明天。
但是人民很不给他面子。那些起事的农民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他的御驾。在从涿郡赶回洛阳的途中,隋炀帝就这样被抢去了四十二匹他心爱的御马!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他瞠目结舌:隋炀帝在洛阳摆开架式要召高丽王高元入朝,高元却只当他放了个屁。
这让隋炀帝很不爽。三征高丽的胜利果实也就在这不爽当中化作了泡影——其实要认真追究起来也谈不上有什么胜利果实——高丽王高元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次有目的、有预谋的诈降,虽然他这事做得很不地道。
隋炀帝在不爽之余很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但他却只能无可奈何。
因为不可能再征高丽了,虽然隋炀帝还有这种念头,可是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这一回,不仅是人民起来造反,连北方的突厥也在蠢蠢欲动,时刻准备南下浑水摸鱼。
大业十一年八月,隋炀帝的部队又出发了,这一回他的目标是塞北。他想搞明白突厥人到底要干什么,突厥骑兵的实力究竟有多强。很快地,隋炀帝就明白了。因为他和他的部队被突厥骑兵包围在山西雁门,动弹不得。
历史的玄机在这一刻总算被隋炀帝看破了。一直以来,他以为他和他身后的王朝是命运的宠儿,却不料命运伸出翻云覆雨之手,最后将他轻轻地抛弃。从宠儿到弃儿,隋炀帝坐了一把历史的过山车,他晕晕乎乎、昏昏沉沉,不知道今夕何夕,明天太阳是否还升起。
最重要的,他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他身后的王朝还有多少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