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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乘火车去了利兹,然后再换乘另一列去了曼彻斯特,这旅途漫长却不失趣味。火车在深深的山谷中穿行,悬崖峭壁看上去神秘而可怕,和我家附近一带有点相似,不同的是这些山谷中密密麻麻地点缀着古老的工厂厂房以及拥簇成团的被煤烟熏黑的小村庄。那些古老的工厂似乎可分为三类:(1)废弃闲置,窗户破损还挂着“出让”的牌子;(2)尸骨无存——只剩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3)改建成非厂房性质的建筑,如邮局仓库或者水管供给库这一类。我一路上至少经过了上百家这类旧厂房,直到我们进入了曼彻斯特市郊,才看到第一座似乎还在从事生产的厂房。

我出发的时候就不早了,因此当我从曼彻斯特的皮卡迪里火车站钻出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暮色开始降临。街道被雨水冲刷后闪闪发亮,车辆来往繁忙,路人行色匆匆,这一切都让曼彻斯特颇具魅力非凡的大都市的感觉。我大概是完全疯了,居然预订了皮卡迪里这家高级酒店的客房,房间在第十一层,可感觉就像是在第八十六层,窗户景观也让人感觉“一览众山小”。如果这时我太太在家里突然发怒,爬上我家房顶,我在这窗边就能看到她。曼彻斯特似乎无边无际,鹅黄的街灯铺展开来,看不到尽头,大街上满是爬行的车辆。

我摆弄了一会儿电视,“没收”了房间里的纸笔和备用肥皂,把一条长裤放进了长裤熨烫机中——付了这么大一笔费用,我决心要把它赚回来——即使我知道熨好以后,我的长裤会在最最奇怪的地方打皱起褶子。(这是我的问题还是这些机器本来就是功能与名称完全相反?)做完这些,我就出门转转,找个地方吃晚饭。

英国的餐馆饭店和我之间似乎存在一种反比关系,也就是说它的数量越多,我就越难找到一家勉强能满足我最低标准的饭店。我就想找一家背街上的意大利小餐馆,那种桌上铺着格子台布,放着几瓶基安蒂酒,还有蜡烛,整个儿洋溢着20世纪50年代精致感觉的地方,可是现在却极难找到。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只看到那些提供塑料菜单和令人倒胃口的食物的全国连锁店,要么就是酒店餐厅,菜肴描述得天花乱坠,却烹饪过度,让人失望,三道菜就花掉你17.95英镑。最后我来到了唐人街,街口的标志性建筑就是一座色彩缤纷的巨型拱门,让人一见倾心。这里有好多家餐馆,夹杂在大型写字楼之中。只是,这里给我的感觉一点都不像踏进东方世界的一角。大一点、看上去好一点的餐馆全都挤满人,于是我只能找个楼上的馆子坐下,那地方装修破败,东西难吃,服务生更是冷漠至极。

饭后,我开始在曼彻斯特阴冷潮湿、灯光昏暗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散步(不记得还去过哪个城市的夜晚比这里更黑暗了)。我也没法准确地说我去了哪里,因为曼彻斯特的街道对我来说似乎全都一模一样。我感觉仿佛自己从来不曾接近或远离过某个特定目标,只是在都市地狱之中游走。

最后,我来到了一座黑乎乎的庞然大物边上:安戴尔购物中心(这名字又来了)。这座建筑物是多么令人愕然的一个错误啊!当然,在曼彻斯特这样一个终年多雨的地方,这里一定生意不错,因为能在室内购物,风雨无阻,而且如果要买东西的话,在城里就买得到总比去城外要好。可是黄昏六点刚过,这座购物中心就变成占地二十五英亩的路障,门窗紧锁。任何人想要步行穿过市中心,都不得不望“楼”兴叹。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里面还在装修,现在从窗外可以看到内部已经打扮停当,看上去仍然还不错,可是外墙上贴着那种糟糕透顶的瓷砖,整个建筑简直就像世界上最大的男厕所,而且我走过加农街的时候,的确看到留着平头满是文身的三个小青年对着它的外墙随地小便。他们根本就没看我一眼,可我突然意识到天色渐晚,街上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像我这样面容可敬的正派人士行走。于是我决定返回酒店,以免夜深人静时其他醉酒之徒把我当成公厕泄个痛快。

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踏上“小雨润如酥”的街道,决定让这城市给我留下点深刻的印象。要知道,对于曼彻斯特,我的问题在于完全没有印象,一点儿也没有。其他那些英国著名城市总有点东西让人难以忘怀,比如某种核心主题永远铭刻在我心里:纽卡斯尔以桥著称;利物浦则是利物大楼和码头;爱丁堡的城堡举世无双;格拉斯哥拥有面积奇大的凯文格罗夫公园和查尔斯·雷龙·麦金托什[133]设计的建筑;就连伯明翰都有大公牛环形中心广场,虽然以难看而闻名。可是曼彻斯特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片空白——一座城市连着一座机场。提起曼彻斯特,涌入我脑海里的是对曼联队模糊不清的印象、艺术家L.S.洛瑞[134]、准备启动的有轨电车(因为在苏黎世[135]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有轨电车运行得很好),还有哈勒乐团、历史悠久的《曼彻斯特卫报》[136](其实多年前就已搬离曼彻斯特了),此外还有每四年一次不屈不挠的努力想赢得下届夏季奥运会举办权,包括花费4亿英镑建造赛车馆或者2.5亿英镑建造一座乒乓球综合馆的庞大计划,或者是营建其他一些对这个日益衰落的工业城市之未来至关重要的宏伟建筑。

除了L.S.洛瑞,我无法再说出另一位出自曼彻斯特,也为曼彻斯特本地人所熟知的伟人(和这个城市的罗马名字有点关系)。市政厅门外矗立着不少雕像,很明显,这座城市在辉煌时光中曾经孕育过一些值得一提的人物,不过从雕像们穿着的19世纪双排扣大衣礼服以及羊排状络腮胡子上同样能清晰地看出,要么这座城市已经不再出名人了,要么就是它已经不再为名人立雕像了。我围着雕像群看了看,一个名字也不熟悉。

如果说我至今还对这个城市印象模糊的话,也不完全是我的错。曼彻斯特似乎本来就面貌不清。本地的官方口号是“今天打造明日之城”,可实际上对于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曼彻斯特的确存在两种想法。在凯瑟菲尔德区,工人们如今正快速创造着“昨日之城”:将老式砖砌高架路和仓库刷洗干净,在码头区重新铺设鹅卵石路,给老式拱形人行天桥涂上鲜亮的新外衣,还将一大批各类老式长凳、护柱和街灯柱安装在城区各处。等这一切布置停当,你就能看到19世纪的曼彻斯特究竟是什么模样——或者说加上那些酒吧、铸铁垃圾箱、历史遗迹游览路线指示牌,以及吉梅克斯展览中心[137]的老曼彻斯特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在萨福德码头区,城市规划者们又完全改弦易辙,尽其所能地将过去的痕迹完全抹去,在昔日繁忙兴盛的曼彻斯特运河码头原址上,制造出了一个迷你的达拉斯城[138]。这地方简直是举世无双——现代风格的玻璃幕墙写字楼挤成一堆,和商务精英公寓楼一起在茫茫都市中兀然挺立,看上去全都空空荡荡。

在曼彻斯特有一样东西是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就是绵延不断而又紧凑拥挤的“加冕典礼街”。我应该解释一下,《加冕典礼街》是一部连续播放好几年的电视肥皂剧,不管是谁不论从何种意义上看都会喜欢它。该剧讲述的是在大曼彻斯特一条典型的工人聚居的砖砌排屋街上的众生百态。我听说这样的街道以前有许多,可现在你走上几英里都难得见到一幢这样的排屋,这要归功于该市在城市翻新方面做出的不懈努力。不过这也没关系,你可以去格拉纳达影视旅游城去参观剧中真正的加冕典礼街。我现在正在路上呢。格拉纳达是英国主要的几家独立电视网之一,从好莱坞的环球电影城那里借鉴经验,摇身一变成为了旅游景点。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好几年了,因为坦率地讲,这样的主意简直荒谬透顶。

来到影视城我发现游人如织,感觉十分惊诧。离游园大门尚有一段路程,马路两边就出现了奇大无比的停车场。现在是上午九点五十分,这里已全部停满车。从北部城市沃金顿、达令顿、米德尔斯堡、唐卡斯特、威克菲尔德开来的大巴放下来一拨一拨头发银白的老人,渐渐汇成人流。从小轿车上下来的则是一车车全家老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看上去和善可亲。

大门口排起了一条三到四人宽长达一百五十码的人龙,我排了进去,一边盘算着这到底算不算是个错误。不过,十点整进门闸机开启,人流迅速涌入,几分钟工夫,我也进去了。让我深感意外的是,这里的确不错。之前我以为不过是沿着《加冕典礼街》的外景转转然后敷衍了事地带着游客参观一下就好了。其实,格拉纳达公司将这里设计成了一座游乐园,效果相当出色。这里有那种高科技视听动感电影(Motionmaster),座椅会倾斜抖动,观众可以真切地感觉到被抛到空中或甩下悬崖的惊险刺激。还有一间影院提供塑料眼镜观赏三维效果的喜剧片,讲的是一群蹩脚画家和设计师的故事。此外,还有颇具娱乐性的音效展示,以及恐怖但招人喜欢的化妆特效展示,还有在仿造的下议院中举行的一场让人捧腹的生动辩论表演,出演的是一群青年演员。难能可贵的是,这乐园里的所有项目并非徒具光鲜的外表,其实蕴藏了真正的智慧。

我虽已客居英伦二十年,仍常常为英式幽默的质量深深折服,尤其是在最不可能发现幽默的地方——在别的国家绝不可能幽默得起来的地方。在英国,幽默就是露天市场小摊贩们的叫卖声,就是街头艺术家们的拿手绝活——那种玩抛接火把或者骑独轮车的,能拿自己、拿观众开玩笑一口气说个不停的;幽默也是圣诞节的哑剧表演、酒吧里的寻常对话以及在孤单冷清的地方偶遇有趣的陌生人。

我记得多年前有一次去滑铁卢火车站,发现那里乱成一团,原来北面的克拉普汉姆枢纽站起火,火车营运中断。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几百名旅客以超乎寻常的耐心一直静候在那里,盯着空白的指示公告牌。偶尔有流言传来说有列火车在七站台即将出发,人群里便小小地骚动了一下,每个人都拖着疲惫的双腿朝那边走去,走到门口却又听到新的流言传来说火车实际上是在十六站台或者二站台出发。最后,大家将火车站的所有站台几乎一一走过,坐上不知开向何方的一列列火车。我发现自己乘上了一辆火车的最后一节挂车,据说马上开往里士满。车厢里除了我还有另一名乘客: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一堆邮包上。他有一丛浓密的红胡子,浓到你可以割下来填满一个靠垫,脸上一副极其厌世的表情,一望即知他属于那种老早就放弃了回家希望的人。

“你等了很长时间吗?”我问他。

他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吧,我到这个火车站的时候胡子是刮得干干净净的。”

我太欣赏这幽默了。

这之前几个月,我和全家人一起去欧洲的迪士尼乐园。从技术层面来讲,迪士尼简直让人目瞪口呆,它在单个大型游戏上投入的钱足以让眼前这个格拉纳达影视乐园寒酸得像小山村里组织的业余游乐会。可是如今,我坐在格拉纳达乐园里欣赏冒牌下院辩论表演所带来的无边乐趣,突然发现迪士尼乐园从来不曾给人如此真心的快乐。这种英国人独有的智慧,特别是那种不动声色、挖苦反讽而又轻描淡写的智慧,是迪士尼乐园那些身心健康且严肃得可怕的想象创意师们所完全不能理解的,而且我认为他们很不幸地明白这一点。如果迪士尼乐园也安排一个“下议院辩论”表演,肯定是认真诚挚、矫揉造作且好强得可怕,三分钟内一定结束;议会里的两派人士对于“取胜”都非常在意,哪怕只表现出一点点好胜心。而这里的辩论进行了半小时,许多桥段都是即兴而发,完全看不出哪一方会取胜。这表演全为让人开心,精彩绝伦、聪明绝顶,我简直有点受不了。我知道,英国人的幽默比其他任何事情都令我留恋回味。

整个格拉纳达影视城唯一不幽默的地方就是《加冕典礼街》的摄影棚,不过这是因为对于数以百万计的参观者来说,来此地瞻仰是近乎宗教的一种行为。《加冕典礼街》是我的大爱,因为这是我在英国的电视里看到的第一拨节目之一。当然,我完全不知道这个电视剧在讲什么,可是我就是很奇怪地被它所吸引。我的故乡美国的电视剧全是讲那些冷酷无情的大富大贵者,身披1500美元一套的西装,位居摩天大楼顶层的办公室里,扮演主要角色的男女演员们在演技和发型之间通常更在意后者。而英国的这部精彩剧集则是有关居住在北方一条无名小街的普通百姓,他们讲话的口音我几乎听不懂,但他们演什么都不过火。在第一拨插播广告开始之前,我已经无可救药地沉迷进去了。

可后来我就在残酷逼迫下去舰队街的报社上起了夜班,每晚收看此剧的习惯也就改变了。如今当《加冕典礼街》播放之时,我根本就被我太太勒令待在卧室之外,因为我已经完全和复杂的感情主线脱节,一边看一边不停地问:“厄尼主教哪儿去了?这人是谁呢?狄德丽不是和雷·兰顿在一起吗?伦到哪里去了?斯坦·奥格登居然死了?”一分钟工夫我就发现我被赶出了卧室。不过我现在发现你可以多年不看《加冕典礼街》,但仍可以在该片的露天布景里徜徉享受,因为这街道上的一砖一瓦就是电视剧里的场景,这里就是真正的拍摄地。顺便提一下,格拉纳达公司几乎每个周一都闭园休息就是为了拍摄此剧——这布景感觉上很像一条真正的街道,房屋坚固,真砖真瓦造的。不过就像所有其他游客一样,当我透过窗户和窗帘的缝隙向室内偷窥的时候,发现其实这些房子不过徒具外壳,里面除了电线和木匠用的锯木架以外别无他物(室内的所有场景都是在背后的公司大楼里拍摄的)。在外景街的一端我发现了几幢现代风格的住宅,十分疑惑,而且让我不快的是街头报摊比从前要漂亮整齐得多。不过漫步在这熟悉而又神圣的地方,我仍然感觉神秘无比。身边一群群游客满怀虔诚地匆匆从街上走过,辨认剧中的大门,从花边窗帘的缝隙里偷窥。为了澄清对剧情的疑惑,我拦住了一位友善的小个子女士,她的头发漂染成蓝色,戴了顶透明的雨帽,似乎是用面包包装纸自制的。她不仅告诉了我现在这些房子分别是谁住的,还告诉了我很早以前住的是谁,这样我就能完全跟上剧情的发展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被一大群蓝色头发的小个子女士包围了,七嘴八舌地回答我在震惊之下提出的问题(狄德丽和一个玩具男孩搞到一起去了?不可能!),并且以郑重的点头向我确认这些事实。在这条著名的街道上散步简直是让人深感震撼的经历,不过走到尽头转过街角,我发现自己突然(我都想用“无情地”这个词了)被推入一条19世纪的伦敦老街,原来这里是《福尔摩斯》的外景地。这种突兀的变化完全让人不知所措,我这才意识到所有这一切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虚幻罢了。

我本来想在影视城里玩上一小时左右,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参加影视城环游,也没去《加冕典礼街》的礼品店。可是我一看手表,才惊惶地发现已是午后一点。于是我略带恐慌地撤离此地,向遥远处的酒店赶去,生怕酒店多算了我一天房费,或者把我的长裤给熨过头了。

结果三刻钟以后,我发现自己背着沉重的行囊站在皮卡迪里花园的路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想去英格兰中部,因为英国这片高贵而又颇具挑战性的地区以前我只是走马观花了一趟而已。可是正当我站在那儿的时候,一辆褪色的红色双层大巴停在了我的面前,目的地是威根,然后我原先的念头一下子烟消云散。巧的是我的背后口袋里正好有一本乔治·奥威尔的《通往威根码头之路》,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把这个当成了一种启示。

我买了张去威根的单程票,座位是二楼后排中间那个。威根离曼彻斯特不过五六英里,可路上也要花去几乎一下午时间。一路上车子颠簸摇晃着穿过无数街道,这些地方看上去永远都不会改变个性,也永远不具备个性。两边全都是整齐的小小排屋,有四分之一的房子里开的都是理发店,间或有几个汽车加油站和砖石结构的商业区,千篇一律的是超市、银行、音像品租赁店、馅饼豆子商店和彩票投注站。我们穿过了埃克勒斯和沃斯利,还有一片时髦得令人惊讶的地方,然后还路过布思顿、蒂德斯利、阿瑟顿、海恩德利等我闻所未闻的地方。[139]巴士停靠十分频繁,似乎每二十英尺就有一站,每一站都有大量的人上上下下,这些人看上去全都贫穷疲惫,我怀疑比实际年龄大二十岁的样子。乘客几乎清一色都是中年妇女,留着鬼斧神工的发型,像老烟枪一样笑得都能咳出痰来。偶尔也有几位老头,戴着低顶圆帽,穿着玛莎百货买来的暗褐沙拉链紧身夹克。不过所有的乘客都无一例外地友善可亲、喜气洋洋,彼此之间相处开心,他们互称对方为“亲爱的”或“爱人”。

最不可思议的——也许是最寻常普通的吧,要看你如何看待了——就是一路上这些连绵不绝的小小排屋是如此干净整洁,呵护备至。这些房子虽然简陋朴实,有点临时代用的味道,可是每级台阶都一尘不染,每扇窗子都闪闪发亮,每片窗台都涂着耀眼的新漆。我拿出那本《通往威根码头之路》读了起来,在另一个世界里迷失了自我,那个世界就是我经过的这些小社区所在的区域,可是与我抬眼向外张望所见的大相径庭。

我们不要忘记,奥威尔是在伊顿公学[140]受教育成长的,在他眼中劳动阶层就像我们眼中的西太平洋雅浦岛人一样,都是一种奇特却有趣的人类学现象。在《通往威根码头之路》一书中,他记录了自己童年时代经历的恐慌事件,其中之一就是自己身处一帮工人之中,而且还要与他们轮流分享一瓶酒。说实话,自从读到这段开始,我便对老乔治·奥威尔心生怀疑。很明显他把20世纪30年代的工人阶层刻画得肮脏恶心,可是实际上我所知的每一桩证据都表明那时候大多数工人都极其讲究干净整洁。我的岳父大人就是在极度贫困的环境里成长的,以前常说起最最可怕的穷苦日子——你也知道,父亲死于工厂事故,抛下三十七个子女,除了苔藓汤和一片屋顶泥瓦,没有茶点可吃,只有每个周末他们可以拿一个孩子换一便士的烂萝卜这一类的故事——而他的岳父,来自约克郡,以前常说起更加可怕的故事,诸如单脚跳上四十七英里路去上学,因为他只有一只靴子,靠不新鲜的小圆面包和发臭的三明治勉强果腹。不过他们全都会得出同一个结论:“我们总是十分干净,房子里也一尘不染。”应该说他们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擦洗得最干净的人了,他们那数不清的兄弟姐妹以及朋友亲戚也是如此。

碰巧之前不久,我遇到过作家兼剧作家威利斯·霍尔(他还是位非常和善的人),不知怎么我们就谈到了这个话题。霍尔在利兹长大,家境贫困,他也毫不犹豫地肯定自己家的房子虽然家徒四壁、老旧不堪,但绝对没有一块肮脏的地方。他告诉我:“战后我母亲分配到了另一套房子,她离家前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将老房子从头到尾全部擦洗了一遍,直到闪亮如新,即使她知道这房子明天就要被拆掉了。她就是忍受不了把房子这么脏兮兮地留下。而且我向你保证,周围邻居没有一个人会对这种做法表示不解。”

尽管乔治·奥威尔表示出对大众的同情,可是读他的书你会觉得大众是永远不可能在智力上有所长进的。然而,单单利兹这一个穷地方就涌现出整整一代卓著人物:作家威利斯·霍尔、基斯·沃特豪斯,还有演员彼得·奥图。同时萨尔福德这样的穷人区,就我所知,产生过阿利斯泰尔·[141]克1(很难想象他是在贫苦家庭里长大的吧),还有艺术家哈罗德·莱利,我相信在英国各地还有许多类似的例子。

翻过了一座绵延的小山丘,我们进入了威根小城。乔治·奥威尔笔下那肮脏得令人害怕的地方在我眼里竟然如此干净整洁、面貌完好,着实让我吃惊。最后我下了车,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便出发去找那座著名的码头。威根码头这座标志性建筑十分醒目,可是奥威尔当年在这里待了几天以后居然得出码头已被拆除的结论,我们有必要再次对老乔治的报道水平持谨慎态度(保罗·瑟鲁在《海边王国》里亦是如此)。如果是我弄错了,请纠正,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奥威尔在这里待了几天写了本书叫作《通往威根码头之路》却从来不曾想过问问当地人这码头是否还在,这事十分奇怪吗?

不管怎样,现在没人会错过这码头,因为几乎每个街角都有铸铁指示牌引导方向。这码头当年其实不过是利兹—利物浦运河旁一座老旧的煤矿工棚,如今已(不可避免地)修葺一新,成为旅游景点,集博物馆、礼品店、快餐厅、酒吧于一体。那家酒吧的名字暗含一点讽刺意味,叫“奥威尔”。可惜的是,码头周五关闭,我只得安慰自己围着它走走,从博物馆的窗外窥视一下里面的展品,看上去颇具娱乐性。街对面的庞然大物几乎和码头一样醒目,那是一家仍从事生产的工厂。红色砖墙高不可攀,高一点的地方镌刻着“特伦奇菲尔德工厂”几个大字。这工厂如今属于科陶德纺织品公司,现在算是稀罕的东西,也成了观光胜地。工厂外面有指示牌告诉游客到哪里去集中参观,以及工厂商店和快餐店在哪里。对我来说,排队去参观人们制作毛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主意有点怪,不过这地方好像周五也不对公众开放,快餐店的门也紧锁着,于是我漫步到市中心,路程有点远却也值得。那里的商店一派繁忙兴旺,有很多公共长椅供无法积极投身于身边的经济活动之人休息一下。才华横溢的设计师设法将一条新的购物长廊融入到原有建筑物的材质之中,将出口处的玻璃雨篷与四周建筑物的屋檐搭配起来,其手段简单却聪明高效。结果是出口处晶莹现代,但都和谐地融入到周边环境之中——正是我在本书里写了好几页赞美的那一种风格。如果这种建筑在英国只出现一次的话,那应该是在为贫困所困扰的威根小城,想起这个我就很开心。

为了庆祝一下,我准备去“科林西娅咖喱店”吃点小点心喝点茶。那地方广为宣传的特色之一就是“乔治土豆烤箱”。我问柜台里的那个女孩这是什么,她看着我好像我很怪异似的。

“就是烤土豆什么的呀!”她说。

废话,当然啰!我走了一会儿找到地方坐下,把我的茶和小面包端放在桌上。“哦,太可爱了!”我对着邻桌一位美丽的女士傻笑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这一天过得十分快乐,然后就出发找车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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