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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天过去了,也没有再见到那个靳启华,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大案,她只得自己四处逛逛看看,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晚上的时候陪着吴奶奶说说话,吴奶奶倒是一翻感叹:“嘉嘉,你要能调到国辉身边工作就好了,别他不吭声,其实心里还是很挂念你的。我一个农村老太太眼看就要蹬腿的人了,也就是还能给他洗洗衣服做顿饭吃,大的事情我也不懂,他当了这么大的官,遇到烦心难缠的事情也多,这各个方面都得照应好了,不管是老百姓还是上一级的政府,他也难做呀。这累了一天了,回到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那个启华,也是粗枝大叶的脾气,更是指望不上。嘉嘉,你就象国辉的孩子一样,如今你来了就好了,找机会多宽慰宽慰他……哎,被老婆孩子撇下了,他的心里是真苦呀。”

她不能确定这只是一个老人善意的唠叨,还是事实的确如此。她被赵国辉“重视”的事实,不仅仅因为老赵同志现在成了孤家寡人,她由此上位变成了感情上的填充物。她要的,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关爱,而不是形式主义上那丢不开的责任。

来了这几日,玩地有些疯了,已经许久没有写日记了,和吴奶奶聊过天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电脑包,却吃了一惊,回国之后新买的电脑,还没有用过,竟然变成了“步步高学外语”,脑子立刻一片空白,那可是近一万块钱呀,下了好大的狠心,才用在英国与导师一起出书的稿费买的,还没怎么用,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人调了包。能是谁呢?突然,想起在火车上那个戴眼镜的年青,这斯文败类!

生了一会儿气,她还是启动了那“步步高学外语”,哟,还真不是盖的,比她新买的那台可好多了。屏幕上显示有一封电子邮件,其实不应当那么好奇的,可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了“outlook”,竟然是从她的邮箱里发过来的:

同学:

我想是我们不小心拿错了对方的电脑包,因为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恕我冒昧擅自启用了你的邮箱,请你在看到邮件后,尽快与我联系。

林韦辰

这个林韦辰就是那个“斯文败类”?后面还附有联系电话,她想了想,还是拨了过去,后来才意识到已经快十点种了,这个时间打电话是很不礼貌的,果然那边好半天才接起来,一片嘈杂,好象还有女孩子的尖叫声,半晌才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很不耐烦地道:“请问你是哪位?”

有麦克锋嚣叫的尖锐声响划过,几欲勒紧人的喉管。她不禁皱了皱眉,道:“请问是林韦辰先生吗?”

那边听见是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却另有个女人在电话里叫道:“Winsion,谁来的电话?你就是这样,说好了来陪人家,却还接其他女孩子的电话……给我,把电话给我……小姐,你是谁呀?告诉你,Winsion他现在喜欢的人是我,你不要再缠着他了,再缠着他只会自讨没趣……”却夹杂着刚刚那个男人的轻声的低笑:“如晶,你不要闹了,是正经事……”那个叫如晶的女人却不依不绕地纠缠着:“Winsion,你坏……你说过以后只对我一个人好的……什么正经事……我才不爱信呢……”

她本来想扣掉电话的,这会儿却象欣赏幽默广播剧一样地饶有兴趣,听地是津津有味。

好一会儿,那男人才把电话夺了回来,笑道:“对不起,我是林韦辰,请问你是哪位?”她几乎想象不出,在火车上对着她横眉冷对的人,还有如此低扬婉转的温柔时刻,禁不住笑了起来。

突然,那叫林韦辰的男人冷冷地道:“小姐,你打电话来,就是跟我展示你的笑声吗?”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用很严肃的口吻道:“no,no,我只是想跟你拿回被你调换的电脑。”

还真是拗口。

停顿了片刻,他才道:“现在已经太晚了……那好吧,明天中午十二点在格丽餐厅……”

凭什么这么自作主张?她不禁叫道:“我刚刚来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我哪儿知道格丽西餐厅?况且又为什么是中午十二点?”

他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只明天中午的时间有空,本来可以让我的秘书去拿,可是我又怕你罗唆……那么,瑞草百货你应该知道吧?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我们就约在瑞草百货公司的门口见面,十二点,你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还是勿庸置疑的语气,说完也不等她答复,就扣掉了电话。拽什么拽?还“我的秘书”,好象有多么大的谱似的,看那样子,顶多比她大不了几岁。她朝着自己手里的电话狠狠挥了几拳,只可惜他看不见。

瑞草百货地处在这城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又是个星期六,不少人都选择携家带口地出来逛街,再简单不过的休闲方式,即经济又实惠。

对于逛街,她有些一知半解,大多在有购买需求的时候才来一趟,好象她从英国带回来的一干礼物,也都是随手可见的平常东西,因为她根本不晓得究竟该买些什么,也因为她对于金钱的可贵认识,老赵同志也不容易,总得给他老人家省着点花。

人来人往的百货公司门口,有不少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顶多也是中学生的年纪,却是左膀右臂地亲热挽在一起,青春火热的气息充盈不尽。有一个男孩来得晚了,等待许久的女孩子有些不高兴地撅起了嘴,那男孩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上去,那女孩子亦情不自禁地回吻着,吓地她倒吸了口凉气。这样韶华的年纪,这样疯狂的行径,这时代真是变革地迅速,连爱情也与时俱进。

有人轻轻地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怔怔的转过来,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皱着眉仰头望去,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正是那一个“斯文败类”,林韦辰。

他仿佛有些讥讽地冷冷地道:“你总喜欢这样没有礼貌地盯着人家看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渐渐地红了脸。

他微微一怔,旋即道:“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坐呢?你也可以仔细检查一下‘被我调换的电脑’是否有所损伤。我不想以后再有什么麻烦。”

倒是应当小心仔细才是,也不应当再和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于是,她跟他进了瑞草百货旁边的亮点咖啡厅。中午的时候,人很多,也不见得那一份套餐有多么好吃,只是年轻的情侣们都很喜欢这里高雅的情调,一双一对,角落里坐着,喁喁私语,仿佛是温馨的天堂。

侍应引着他们来到了一对情侣刚刚离去的卡座,小小的一方天地,局促着两个人的身体,似乎有些暧昧的情势。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有些不耐烦地道:“我的时间不多,那就……将就些吧。”说着先挤了进去,她禁不住那侍应诧异的目光,只得也坐了下来,只占据了那座位边缘的一角。他恍若未见,很熟练地向侍应道:“来两个A餐……”说着,很自然地将餐牌递还给了侍应,根本没有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的必要。

她看那侍应微微一笑,渐渐地远去了,便回过头来,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可是……林韦辰先生……我根本没想和你一起吃饭,况且,究竟吃什么,你总要征求一下同桌人自己的意思吧?”

他正将电脑包拎到桌面上来,定睛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起来,冷冰冰的线条立时柔和许多,倒有些春风化雨式的飘逸。半晌,才道:“谁说我要跟你一起吃饭,另一份套餐……我是点给我的过一会儿才到的朋友吃的。小朋友,请你检查一下电脑,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此两清了。”

还没见过这么拽的人。

她也不言语,皱着眉头将电脑包递给了他,他倒是毫不客气地将电脑拿了出来,立刻启动了起来,从电脑屏幕的上方露出眼睛来看着她,道:“你没有动过我的电脑吧?我的意思是说,你除了收了一封邮件之外,还对我的电脑做过些什么?”

她突然有些恍惚,在那屏幕上方的一对眼睛,亮如宝石。

犹记得大学里,几个室友围在一起吃饭,有人出了一个心里测试题,“最注意异性身体的那个部位”,什么五花八门的答案都有,等轮到她了,室友们都笑道:“我们的小末末有什么最佳答案呢?”她很老实地回答,“眼睛”。一个从沈阳来的很顽皮的同学一本正经地道:“还是我们的老末最有涵养,眼睛嘛,那是可以透视心灵的小窗户嘛。”标准的大碴子味,曲调婉转,抑扬顿挫,笑地满桌的人都喷出饭来。惟独她一个人呆呆的,半晌才道:“习惯了……”

其实记忆已经渐渐地模糊了,时光流转,只有一个模棱两可的轮廓,他牵着她的手,几近戏谑地道:“你这个小豆芽菜,也不知道你是风趣,还是真傻。”惟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深藏在心底,温暖如初。

她是有些傻,总是记得他的不告而辞,一直期待着,倘若有一天相遇,向他讨还公道。所以渐渐养成了,最先注意别人眼睛的习惯,其实想想,也就是个习惯,却……真是个坏习惯。

她忍不住向里探了探身,怔怔地看着他紧张严肃工作着的一个侧影。突然,他抬起头来,露出了整张脸孔,陌生地如同隔着银河迢迢。一切错觉化为了泡影,为什么还是这样执拗地不肯放弃?竟然在此时次地,产生了如此怪异的想法,也许,还是对于人生里最初的放逐,有些不能释怀罢了。

空气里飘动着咖啡的芬芳,浓香馥郁,侍应端着两杯咖啡过来,放到两人面前,笑道:“老规矩,现磨巴西咖啡,二位慢慢品尝,套餐一会儿就好,请稍等片刻。”说着,略一躬身,又飘然离去了。

他很自然地端起来,抿了一口,又从电脑屏幕上探出眼睛来向她看了看,笑道:“喝吧,这里也就是现磨的巴西咖啡还不错,味道甘醇,比较适合女孩子喝,要再加糖或是牛奶,看你自己的口味……我还要再忙一会儿……”

吧台那里又更换了一张CD,“谁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有点哀伤又有点缠绵,她却还是正襟微坐,看着他在键盘上飞舞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午耀眼的阳光慢慢地在咖啡厅里的各种绿色植被上移动着,近前的那一杯咖啡在空调机的卖力作用下,渐渐地趋于冷寂,静静地连一丝涟漪都不见,只若一汪死海,早就睡去了。

他终于大刀阔斧式地敲了一下回车键,扣上了电脑屏幕,脸上流露着喜不自禁的笑意,一看她还傻呆呆地坐在那里,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叫道:“哟,已经凉了……”抬手招呼了一下侍应,那侍应会意,便去张罗着上菜了。

她拉长着脸,闷声闷气地道:“你忙完了?检查完了?没有问题的话,我可以走了吗?”

他没有在意,仍旧喝着那杯冷咖啡,道:“我下午开会需要的文件在这电脑里,还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必须在开会之前完成,所以耽搁了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然而,她已经站起身,冷冷地道:“既然没有问题,我要告辞了……”

他仿佛很平常地拉住她的手腕,道:“难道你不需要看看你的电脑吗……”只不过是瞬间的功夫,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女人急冲冲地抢到近前来,以迅猛的速度拿起桌上的那杯咖啡径直向她的脸上泼去。爽滑细腻的咖啡渗进嘴角里,的确味道甘醇,真是可惜了,那么贵的东西,竟然便宜了她的衬衫,褐红色的浓稠液体一路蜿蜒着,好象一副盗版地图。

那女子尖锐地叫道:“林韦辰,你就是为了这个狐狸精才说要跟我分手?”

“光当”一声,精美细致的咖啡杯被毫不留情地掷到大理石地面上,分崩离析,早早地结束了性命。咖啡厅里立刻镇静下来,连吧台的音乐也适时地停滞了,大家都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新人与旧人的厮杀大战。

她擦了擦脸上的污渍,有些哭笑不得,真想不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潜质。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漂亮的女子,一袭紫红色的连衣裙,风情万种,仿佛绽放在夏末里最艳丽的一朵玫瑰,却在盛怒的边缘滴下泪来,有些楚楚可怜。众目睽睽之下,从未有过的经历与屈辱,她没有半点应对的经验,只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然而,他却站起身来,淡淡地向那女人道:“你这又是何必?我们之间是已经早说清楚的了,你又何苦纠缠个不休呢。”

那女人“哼”了一声,几近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以为用几个臭钱就可以把我打发了吗?我可不象你从前的那些女人那么好说话。感情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是你想散就能散的。”

她却不愿意再纠缠下去,只怨今天的运气太背,转身欲走,想不到,手腕还握在他的手里,而且他根本没有放松的意思,竟然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冷冷地道:“不知道这个理由,充分不充分呢?”

那个女人呆了一呆,半晌才道:“你竟然会喜欢一个小丫头片子……哼,林韦辰,你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这个办法,太拙劣,这个挡箭牌,太不堪。”说着,凌厉的手指指向了她,浓郁的妆容上似乎绽开了一个血盆大口,那样刺激醒目的唇彩颜色,骇地她瞠目结舌。

她是够不堪的,才会把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唯一能做地只有奋力地挣扎。然而他却不肯放开,冷冷地道:“因为她的没有任何修饰的自然与纯净,让我情不自禁……”

她本来穿着一件苹果绿的短袖衬衫,米色的休闲长裤,乌黑的头发垂至劲间,莹白如玉的一张素脸,双眸如墨玉般温润平和,整个人仿佛插在水晶瓶里的一枝栀子花,远远地就能闻见那淡雅芬芳的清香。瓶中的水,平滑如镜,翠绿的叶子,洁白的花蕊,亦是一样的纹丝不动,淡然自如。

那个女人不禁又呆了一呆。

他却逮着那加强攻击的空隙,冷冷地道:“重要的是,她只会一心一意地待我而不会算计我,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象你,想法那么多。蓝如晶,从你想干预我的工作那一刻开始,你就越界了,是你太贪心了,所以只能game over,这只是场游戏,是你先破坏了游戏规则,一切怨不得我。”

撇地如此决绝与干脆,倒不禁让她隐隐对那撒泼耍横的美貌女子,产生了几许怜惜。真的有那么爱吗?怎么可以放弃了自尊,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

然而,那个女人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意,伸出手以迅捷的速度向她的脸上掴来,却他抬手拦在当空,冷冷地道:“你放尊重些,今天已经够给你面子的了,你不要让我做出更伤情面的事来。”说完,拉着她就向外走去,只留那个女人嚎啕大哭起来。

她已经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人间悲喜剧夺去了意识,只任由身体随着外来的力量移动着,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已经上了车,才恍恍惚惚地道:“你……还没付钱呢。”

他皱着眉头,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票递到她面前,她不解其意,愣怔着,疑道:“你点了东西,又摔破了人家的杯子,还没有赔给人家钱呢。”

他有些不耐烦地道:“那些事情不用你操心。这些钱是给你的,弥补你今天的损失……另去买件衣服吧……我没想到她的脾气……竟会是如此……”

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你这个人没有其他的女性朋友吗?也算我倒霉,偏偏昨天晚上开了电脑,偏偏昨天晚上给你打了那个鬼电话,自己撞到枪口上来,正好给拉来垫背,我可真是够背的了。”

他的眉峰渐渐地舒展开来,饶有兴趣地道:“原来你都知道?”

她当然还记得昨晚电话里放纵不羁的余音袅袅,他大概是被烦地要命,所以特意选择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种方式,彻彻底底地与从前的女人做个了断。只是,她为什么被当作了冤大头?人渐渐地有些清醒了过来,冷冷地道:“林先生,把你的钱收起来吧,你的女朋友说的对,金钱有时并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就象是我今天的‘不幸’遭遇。幸而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那才是我的幸运……再见,林先生。”说完,打开车门跳了下来,阳光明媚的街道上,树影婆娑,人流汹涌,眼前一晃,金光乱窜,突然一阵旋晕,脚底下踉跄着,几欲跌倒。

不知何时,他也下得车来,倚在车门边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本来想上去搀扶一把,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住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上了车,却发现浅咖啡色的真皮坐椅上,血迹斑斑,不由得一怔,再去寻找她的身影,然而人海茫茫,已经找寻不见。

她坐了公车回家,心情郁闷地要死,还是往常那条必经的林荫小路,曲曲弯弯,寂静无声,只有风在自由地穿行,而她的“家”就是路尽头樱花树的下面,花已经落了,只余下茂密的叶子碧油油地迎着太阳扑散招展。她不禁强打起精神,加快了步伐,到近前时才发现树下停了一辆越野车,心里又无缘由地“怦怦”乱跳起来,刚转了过去,就看见那个什么靳启华站在院门口,仍旧架着那副墨镜,很严肃正经地瞟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你这是去打了一场泥浆摔角?”

有凉爽的风沁入心底,仿佛绽开了漫天花雨,说不出的恬美,流连不尽。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衣服上的狼狈不堪,不禁羞涩地笑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他走上前来,很是自然、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住下了?还习惯吗?赵局早说了让我抽空带你出去玩玩,我最近忙地确实没有时间……等有空,我带你四处去逛逛,也算你不白来一趟避暑胜地。”

她揣了几天的疑团,终于可以一探究竟了,便笑道:“谢谢那天你帮解了围……可是,你不觉得自己很冒……失吗?我的意思是……随随便便……”

他应当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微微一笑,道:“你是意思是……我没有一个警察应当有的警惕性,甚至连一个普通人也赶不上……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而且还见过你的照片……连楚嘉,你的样子和几年前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嘛。哼,否则……我才懒得管闲事呢。”

她的照片?大概是大学毕业那一年照的,赵国辉特意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还一起合了影,应当就是那一张吧?想不到赵国辉还留着。她感慨了一会儿,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低头从兜里翻出一百块钱来递到他面前,道:“喏,还你,那天我没花,直接来家了。”

而他的眉头一皱,突然俯下身来,一把托起她的手腕,叫道:“你在泥浆摔角里还附带了自卫搏击?你不知道疼呀!”却见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殷红的血渍早已经干涸,张牙舞爪地显示着刚刚的战斗成果。

这会儿才感觉着火烧火燎的刺痛,一层层地泛了上来。她看着也是惊讶,走了一路,竟然都不觉得,简直象个白痴一样,不禁偷偷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却叫那黑地可怕的墨镜挡住了,瞧不出半点端倪,心中一阵忐忑,他该不会以为她有些“不可救药”吧?幸而,他牵着她的手,进了院子,叫道:“吴奶奶,把咱们的医药箱找出来。”

屋里空荡荡的,并不见吴奶奶的踪影。他拉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去卫生间找出医药箱来,蹲下身用酒精给她清洗着伤口。

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成年男子以如此近的距离接触着,鼻翼间全是他温暖的气息,乌亮整齐的发线,仿佛有薄荷的香味,又隐隐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道。他的手指修长,手掌很大很温暖,只是掌心里有一些磨人的粗糙,动作倒是很麻利而熟练的,耐心细致地给她上着药,又用纱布慢慢地缠了一圈又一圈。可惜,她看不见他的眼,只能从墨镜的上方揣摩着一个大体的轮廓,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与亲近,她的心里象烧开了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却不敢躲开,只怕烫着,再也好不了。

时光渐渐地被拉长,只停留在她心旌神摇的那一刻。

突然,欢快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也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笑道:“好,大功告成,你这两天千万别碰水了,也别吃发的东西。”

有些循循善诱的啰索,真是诧异,那样一个强悍的人……可是他已经去接电话了,她恍恍惚惚地只看见他的嘴唇在轻轻地上下阖动着,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她只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心如鹿撞。

那个电话好长,长地她都无法即刻上前去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到吴奶奶抱着一堆晾好的衣服从楼下走下来,“哎呀”了一声,叫道:“我的孩子,你的手怎么了?”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擎着手腕,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不禁面颊上渐渐地红了起来。

他突然转过头来望见了,倒是一怔,旋即扣上了电话,走过来,道:“没事,就是让碎片划伤了……吴奶奶,你这两天别给她做发的东西吃,过两天就好了……那个,我得赶紧去队里了……这两天我就不回来了……”说着,人已经到了门外,吴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路跟了上去,叫道:“你不带换洗的衣服了,我这还没得空准备呢。”

却听见他在院门外的声音:“回头收拾好了,让小豆芽菜给我送队里去……”紧接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大概已经走远了。她呆坐了一会儿,方才上楼去。

这样的一天,喜怒无常,瞬间百变,生命转了一个弯,又走上了平常路。

晚上吃饭的时候,赵国辉看见她受伤的手腕,很适当地关心了一下,并没有详加追问。她却小心翼翼地问道:“叔叔,我可以去给靳启华送衣服吗?到他的刑警队去?噢,是他今天回来的时候跟吴奶奶提起来的,我……想跟您请示一下,看是不是不合规矩……”

做这样无谓的解释,是因为她很清楚,能住在这里的人,绝对不是老赵同志“最不待见的人”,而是关系相当亲密的,但是以她这种尴尬的身份,她不能准确地判断,赵国辉是不是愿意她过多地涉及甚至融入到日常的生活里去。只不想说到后来,竟象是有些心怀“鬼”胎式的狡辩,有些莫名其妙。

赵国辉仿佛有些意外,沉吟了片刻,才笑道:“倒没有那么多讲究。不过……他那个人,工作起来有些不要命的,你要是有了意外的发现,可别觉得差距……太大……”

她第二天到刑警队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赵国辉的真正意思。

这城市里有许多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殖民建筑,刑警队并不在市局大楼办公,而是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占据了一幢英国乡村别墅式的院落,院里有两栋连体三层小楼,中间搭建着宽敞的落地长窗围起的穿堂,应当是从前的主人用来会客用的。她在靠近玻璃窗的长椅上老实地坐着,眼巴巴地看着脚步匆匆的人,这应当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在第一线工作的刑警们,与之前在省厅坐机关的感觉全然不同,一切都是快节奏的,好象争分夺秒地与时间比赛,只有她,安稳地坐在那繁忙世界的边缘,诚惶诚恐。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终于有一个瘦长脸小眼睛的青年过来接待她,一脸严肃地道:“你来找我们队长?”她急忙站起身来,笑道:“我是他家里的……噢……是吴奶奶……让我来给他送衣服的……”那青年立刻笑弯了眼睛,亲切地道:“你早说嘛,是吴奶奶叫你来的,我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来找我们队长究竟什么事情呢。来,你跟我上来吧……”

她跟着那青年向左拐上了楼梯,远远地就听见他在楼梯尽头的办公室咆哮的声音:“你们都睡了,让那帮……龟儿子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治不了他们!”

那青年回头跟她一呲呀:“我们队长,又在训人了,你看……你是不是先在这儿稍等片刻……用不了十分钟,今天这一场罗唆……花不了多长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我看顶多再有十分钟……”

另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有些不耐烦地道:“老孙,你不用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

那个声音便道:“可是上面有人说……于胜军是市里面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又是市政协委员,鸿远集团每年上缴的利税都是排在前几位的,火鸟夜总会又是鸿远集团投资的,而且一向形象良好,吸引了许多演出团体来表演,极大地丰富了我市的文化娱乐活动,如果总是一二再二三地上门去排查,怕是……影响不好,市里已经有人在过问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光当”一声,大概是手起杯落的声音,但是仅有桌板的强烈回音,估计杯子已经被人眼疾手快地抢救起来,而他高声叫道:“哎哟,差一点儿折了我的手指头……还‘极大地丰富了我市的文化娱乐生活’?屁!也不看看那里面乌七八糟地都在搞些什么玩意。我跟你们说,甭听他们唱山歌,我们是干我们应当干的事,出了事,我抗着,明天……不是明天周年庆典嘛,我们明天就去给他送份大礼……看他们是不是还敢那么嚣张。好……好……散了散了,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用不着一个个低头耷拉脸地杵在这儿,都该干嘛干嘛去……”

果然没有超过十分钟。

那青年跟从屋里散出的人打着招呼:“哥儿几个,今天又撞在枪口上了……”却有一个相貌严肃的青年狠狠地反击了一拳,斥道:“你小子不用幸灾乐祸,早晚也有你崩的那一天……”那青年笑道:“我呀……是内勤,等哪一天我跑外勤了,你再教育我。哎,老孙,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看人家徐老,永远是泰山压顶,也不带眨眨眼的……”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头笑骂道:“你小子就贫吧……”另一个四十几岁年纪的中等个头的男人苦笑道:“现在想顺顺利利干成个事情……实在是不易呀……队长总是这么顶着上,不讲究点策略,早晚要吃大亏的……徐老,您是队长的师傅,您不劝劝……”那老头笑着摇了摇头,道:“就他那熊脾气,我可劝不了……不过,现在没这点脾气,有些事还真就干不成……”仿佛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然而,屋里却高声叫道:“王小帅,你又在那儿得瑟什么呢?我让你整理的卷宗,整理好了没有?”

那笑眼青年立刻转换了严肃的表情,高声回应道:“好了,早好了,就等您一声令下呢,我就呈报上卷了。”说完,也顾不上她,一溜烟的从人群里挤了进去。那些人都纷纷笑起来,经过楼梯口,或许有人看着她拎着塑料袋子站在角落里,或许根本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停留下来询问她的来路,只是相互间说说笑笑地下楼去了。

一会儿,他依旧带着墨镜走出屋来,看见她似乎并不意外,只说了一句:“来了。”也不待她回答,快步下楼去,突然又在一楼的楼梯口处回身道:“衣服……让王小帅放在我办公室……噢……你等我一会儿,我有点事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等我回来请你吃饭。一直要请你吃饭的,也没能兑现,总不能拿忙当借口,反而变成了言而无信的人。”

跟在后面的笑眼青年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不才,在下就是王小帅……”她只得把手里的提袋递了过去。王小帅的动作倒也麻利,很快就出来带上了门,看她还老实地站在楼梯口,道:“走,还是到楼下去晒晒太阳吧,在这里呆长了都会发霉了。你看我们队长就知道了……”她想着他刚刚气势汹汹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

王小帅的眉眼笑地更弯了,道:“哎,这就对了,弦甭地太紧了不好,尤其是干我们这么大强度的工作,我总是说他们要保持一颗快乐的心来过每一天,可他们就是不听,一个个都象队长似的,一脸严肃。来,你在这儿坐坐,这儿可是我们刑警大队风景最好的位置,来来往往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有热闹的话,在这儿看最好了,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得去忙工作了……”

她还是坐在刚刚的位置上,只多了一杯热茶摆放在一旁的窗台上,袅袅地升着炊烟,几片碧绿的叶子轻轻地漂浮在水面上,自由地滑翔出不规则的弧线。

有两辆警车拉着警笛驶进院子里来,从车上跳下几个戎装警察,推搡着两个戴着手拷的家伙,眉目之间还隐隐约约带着些凶残暴虐之气,但是却不得不忍耐着,一行人很快走进来,为首的一个警察叫道:“王小帅……通知法医和技检,陕西路上入室盗窃杀人的疑犯抓到了,让他们赶紧来做资料比对……”

却有一行队伍从右边的楼梯上快速地下来,叫道:“王小帅,西郊外七里坡发现一名女尸,我们要去出现场,你跟队长说一声……火鸟夜总会的报告要晚点才能交……”

王小帅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仿佛是无处不在的隐型人,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刻和地点出现,应了这边,又应那边,一时之间,一片混乱。不一会儿,竟然还有功夫来给她续一杯茶,叹道:“我们靳队处处要强,这底下干活的人也累……尤其是我,简直就是一个操心的命呀……”

她忍不住道:“你们队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等了吧?”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却被王小帅一把拦了下来:“等,他要是让你等,你就高低等下去,虽然未必知道他今天所说的‘一会儿’究竟有多么长,也许无限长,也许无限短,反正没个准……但是万一他要是很快回来,你又走了,那多不好,他难得有空闲的时候。”

有又人在呼唤“王小帅”,王小帅很无奈地摇了摇了头,也不敢再贫下去了,一溜烟地不见了。她看着院子里被太阳晒地油光透亮的青色石砖,倒有些虚无模糊的感觉,万千尘埃飞舞在那透亮里,车轮滚滚,转眼又是压抑的沉闷。左右两旁的西式古楼上种满了爬墙虎,枝枝蔓蔓,随心所欲地牵延到看不见的地方,绿色幕布里透出来的阴凉,仿佛暗暗隐藏着穿越时空的淡淡恍惚。

她从来没有试过那么漫长的等待,可是只要没有人提出异议,她愿意天荒地老地等下去。长到了快二十三岁,她的心里才第一次起了异样的波澜,那一种莫名的期待,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一个偶然的相遇,不过是一个偶然的牵引,既没有浪漫的开始,更没有经历传奇的过程,只是一切仿佛有如天意,她就是对那个突然掉转车头回来的男人,产生了难以言语的情愫,使她抛却了一贯的自尊与矜持,只想见到他,虽然不知道说什么,却只是想见到他,仅仅是存着那样一个单纯的想法……

日光渐渐地稀薄,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他还是没有回来,也许是真的在忙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许已经忘记了刚刚的承诺。

她告别了王小帅,在漫天绮丽的晚霞中走出了刑警队的大门。傍晚的空气有些湿润,回家去的人流车流渐渐地熙攘起来,而她立在那霓虹初上的街头,却有一种天地茫茫,惟有她只身一人的孤单与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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