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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他起身时发现被子上的纸和铅笔,将纸拿起来看,发现字是倒着的,将纸正过来,才看清上面一行字:画家,侦探,小偷,吸血鬼……

这是在天要亮时写下的,那时的天空恰好深如大海,写完后就睡着了,奇怪的是没有做梦。

这里是二零零七年冬天的雪城。大雪永无止尽,时间就像一下子被捆住了双脚,漫长的要命。

拉开窗帘。午后阳光尽管不是很强,但还是一下刺痛了眼。他发现雪已停止,楼房街道树木都被厚厚覆盖。街上行人不多,是属于冬日的清冷。

洗刷完后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感觉嗓子干痒,对自己说需要去买一点消炎药。在黄色便条上写下“今天要重新生活”,并注明日期,贴到冰箱上,把昨天写的替换掉。每天都会写一张,每一张上都会写这同样一句话。可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重新生活”这个概念,他也一直想改变现状,只是日子还是在无限重复。

穿上那件很喜欢的皮衣,围上有蓝色和深红色条纹的围巾。站在衣柜镜子前,发现镜子上有了灰尘,拿布擦干净。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遥远。胡茬已经浓密。头发又长了,一直遮住了耳朵,看不见了那枚耳钉。用手将头发往后拢一下,才看见那枚耳钉在雪的映照下发出灰色光亮。

在客厅里一脚踢飞一个易拉罐,怪叫了一声,将门重重关上,哼着歌走下楼。通常情况下他都是这样歇斯底里式的出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一下今天日期。走到一楼时才忽然记起,又咚咚跑上楼去。打开门,在冰箱的便条上写下“三十四岁”。进卫生间刮胡子。将鞋擦干净。喷了淡香水。今天是自己生日,需认真度过。

脚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偶尔风从头顶掠过,法国梧桐上的雪大朵大朵掉下。

他看着周遭一切,内心异常平静。有时也会喜欢冬天,或许只是因为雪。

经过街边便利店买包香烟,走出门口时和一个胖男子撞在了一起。那胖子骂了他一句,他便动了手。两人打在一起,最后都跌倒在雪上。他先爬起来将胖子肩膀狠狠踢了一脚,那胖子疼的嗷嗷怪叫。他点了根烟,看着胖子挣扎着站起来,又一脚踢在胖子脸上,胖子重重摔在店门口。这时店里出来好几个人。他扔给胖子一根烟,抽烟可以减少疼痛,说完这句便扬长而去。

我认识这家伙,他叫亚夏,是个无业游民。便利店老板说。

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胖子捂着脸疼得流出眼泪。

他拍拍身上的雪,继续抱紧身子往前走,心情还算不错。

电车在前面路口停下,下来一个穿着粉红羽绒衣的女孩。他从她面前走过,她剧烈咳嗽起来。他稍微停了一下,咳嗽声也一下停止。走出十几米远时,她又重新咳了起来。他丢了烟蒂,走进一家理发店。理发店里开着暖气,他脱掉皮衣,摘掉围巾,只穿一件深蓝色衬衫。

请问要剪短吗?女理发师问。

不用很短,修一下就好。

剪刀在他头上飞速来回移动。他看着落到身上的头发,有些难过。

只是修一下就好。他再次强调。

理发师停了一下,看着镜子中的他说,我觉得你的脸比你的头发好看,为何要将脸遮住。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翻了翻白眼。

哦,那这样就可以了吧。她用手抓了抓他的头发。

嗯,差不多。

她用吹风机将头发吹干。他忽然喊了一声,等等。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太大,她没有听见。他又喊了一声,但是她的注意力好象不在这,而是一直在看街上那个女孩。

我叫你等等!他再次喊了一句,镜子里的脸已接近扭曲。

那个女孩为什么一直往里面看……她自言自语着回过了头,吹风机却一下碰到了他耳朵。他痛的啧了一声。她赶忙低下头用手去碰他的耳朵,对不起对不起……

他往后一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卷发。你给我把它关了!她好象没有听懂,咧着嘴问了句,什么?他更加用力了一下,另一只手把吹风机夺了过来。松开这个他十分厌恶的中年妇女,想把吹风机关掉,关了几次却没有用。

这个吹风机坏了,你直接关电源才行。她委屈地喊。

他一把扯下插头,将吹风机扔在地上。

你是想看看头发烫卷后发质有没有改变?妇女摸着被扯痛的头皮恍然大悟地说,天啊,你是想烫发吧,我这个叫烟花烫,我们店里刚推出了一套……

闭嘴。把这边剪一下。他指了一下左边耳朵。

剪?

露出这个耳钉。

哦,哦,漂亮的耳钉!

他从镜子里看见门口外的女孩。围着咖啡色围巾,戴着手套,双手拎着一只白色布包,不断咳嗽。

你朋友吗?

什么?

外面是你女朋友吗?

他没有搭理。

您看这样行了吗?

他歪了一下头,看见那枚耳钉在镜子里更加明亮。可以。

右边需要剪吗,要对称吗?

不用。他起身脱掉他认为“世界上最难看的长袍”,然后付钱。

您稍等,给您找零。

不用,先存这吧。他穿上皮衣。

那还有上次的……

一并存着。

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上上上上……

他推开玻璃门,看了一眼这个女孩。她长的很好看。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走上前去亲吻她,因为她的嘴唇干裂了。但他只是紧了一下皮衣,抱着肩膀低头朝酒馆走去。

没有料想忽然一个雪球从后面飞来,打到他头上。他停下来,转过身。那女孩站在路中央。她笑着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她戴着草绿色毛线手套。他万分疑惑的眨了眨眼,看着她弯下腰重新攒了一个雪球。她将雪球握在手中并用力往后伸了下胳膊,喊了声“呀”,身子一踉跄,雪球飞到他脸上。

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他面前。

喂,说了一句便剧烈咳嗽起来,等咳嗽停止后,她又笑着说,你知道我看你第一眼时想到了什么吗?……画家,侦探,小偷,吸血鬼……哈哈,又咳嗽起来,你……

你认识我吗?

我……她很大声吐了口痰。

他感觉嗓子哽了一下,便开始往别处看。

不认识……

他转身走开,一直走到酒馆都没有回头。

而那女孩则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

他时常出现幻觉。那女孩只是站在理发店外而已。

02

手机震动,拿出来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这个新年会快乐吗。

他一下站住了,自己的号码是昨天刚换的,没有任何人知道,而且这条信息叫他感到有些伤感。他快速的回复了,“?”。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酒馆就在前面,他曾在里面度过无数失眠的夜晚。失眠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他害怕失眠,就像害怕习惯孤独。

街边店前堆了很多雪人。一个小男孩正在往一个雪人身上尿尿。一家饰品店门口挂了风铃,风吹着它们一直响,在这个冬天午后,让他感到喜悦。他走了进去,挑了一条男仕项链,是他喜欢的简单样式。并没有马上戴上,而是装进了一个小纸盒里。塞进皮衣口袋,当作给自己的礼物。

刚想往外走,手机又响,对方回复:对不起,发错了。

他没有再回,也没有将信息删除,反而将对方号码存到了通讯簿。第一条短信,在他生日的这天,或许应该值得纪念。他抱着身子又穿过一个路口,走进酒馆。

酒馆里异常冷清。他坐在靠吧台的位子,点了一对烤鸡翅,一个汉堡,一打啤酒。

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男子,他在欧洲度过了三十年光阴,最终回到了这里,开了这家名为“LIFE”的酒馆。他个子很高,没有驼背,穿驼色羊毛衫,戴一顶米色针织帽,说话时经常冒出英文单词。

你不应该每天都吃这么少,却喝这么多酒。他站起身,嘴里叼烟斗。

亚夏看着他说,哦,或许。低下头手指不停地依次弹敲桌子。梁,他忽然抬起头说,我很讨厌你的酒馆名。

你应该讨厌的,你根本不懂这个单词。他重新坐下,戴上眼镜,翻看厚厚的英文书,又忽然抬头说了句,sure。

他耸了下肩,或许。

看了一下门外,阳光依旧惨淡。用力闭了闭眼,等睁开时又看见那个穿着粉红羽绒衣的女孩,她站在玻璃门外指着自己的鼻尖朝他笑。脑海里出现无数画面,画面剧烈晃动,还没看清楚就迅速消逝。仿佛一下过了无数个冬天,有人在冬天和冬天的缝隙中相遇,却又在冬天新的开始里走远。他灌下一瓶啤酒,感觉心口发痛。颤抖着点着一根烟,看见她在门外手里举着一个更大的雪球,砰的一声,雪球砸到玻璃门上,瞬时破碎成一朵盛开的白花。他忽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走近玻璃门的时候,雪在玻璃上融化。推开门,发现她已不在。凋落的法国梧桐。缓慢行驶的公交车。他想是电车把她带走了,于是他追去,跑了没几步就摔倒在雪里。躺在地上,看着头顶天空。她站在那幢楼的最顶端,指着自己鼻尖不停地说,……画家,侦探,小偷,吸血鬼……

有些疲倦地重新推开玻璃门。

出去拍拍背上的雪。梁说。

他到外面拍了拍身上的雪,重新望了一下天空,眯一下眼,感觉眼角不再那么疼。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吐出的白色雾在脸前缭绕,很快被风吹散。

不停喝酒,直至将一打喝完。

又要了一瓶威士忌,今天或许该大醉一场,他自言自语。

你已经醉很久了吧,老板翻着书说,该清醒一下。

从明天开始……

从明天开始,梁笑了一下,是的,时间还有很多,反正明天永远会有。

亚夏将围巾扔到吧台一边,明天是永远会有,明天你还会坐在这里,我也还会坐在这里,不是么。

你又怎么能确定明天一定会来临呢?

难道时间要静止不成!

在每一秒里都有十万种意外的可能……

但我只需要一种。

不要再等了,都已经过去了。

他用力抓了抓头发,过去的还会回来的吧。

我在欧洲的时候有一次……

他不再搭话,只管一个人饮酒。只有老板一人絮絮叨叨地讲着,但讲着讲着也就慢慢停了下来,发生在欧洲的那个故事也就不了了之。于是都不再说话,就连其它喝酒的人也都变得沉默起来。

此时的冬天显得沉寂。一场场大雪绵延了时间,覆盖在排满密麻小字的书上,慢慢地厚了起来,书里情节渐渐变模糊。等忽然一日阳光乍现,雪在人们枕边融化,书上的字面目全非,剩下空白。有人将书抱在怀里痛哭,有人遗憾的将书丢掉或者锁起,而有的人则用笔重新在上面写故事。

电车已经十分老旧。黑色电线穿梭在城市街道上空。刹车声异常刺耳。重新开起时笨重的像只老乌龟。里面是木制座椅,冬天乘客少的时候显得十分空荡。他有时能在上面坐一整天。他觉得这是打发无聊的最好方式。因为路面容易打滑,车开的更加缓慢。他坐在靠窗位置,看着外面风景,在这城市来回转圈。

通常是会睡很长一觉,醒来时发现天色已黑,路灯都已亮起。车在路边站牌处停靠,从树上落下大堆雪,落到车顶上,“咚”的一声。那时他会感觉很美。看着外面沉默行走的人,他缓缓伸展胳膊,如若有孩子在街道深处打雪仗便走下车,同他们一起玩。最后被一群孩子打的全身是雪,还有一个调皮的女孩趁他摔倒时将雪放到了他脖子里。最后孩子们纷纷回家,他一个人在雪地上来回滑。夜色渐深,他去快餐店买便当,去便利店买烟买牙膏买口香糖,有时会买盗版CD。沿着路灯一路走回,黄色灯光照在背后,雪的声音极其悦耳。他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幅很好看的画面,只是两手拎着袋子,只觉夜色深浓。

03

玻璃门猛地被关上。

他一下惊醒。看着桌子上凌乱的酒瓶和已被填满的烟灰缸,就知道自己又度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下午。

塞进一片口香糖,模糊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留着乌黑短发的女孩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她摘下黑色围巾,点了两瓶啤酒以及很多很多吃的,有烤翅有薯条还有海鲜。她穿了一件超级宽松的灰色毛衣,手从袖子里露出一半。从包里拿出一包烟,动作很不熟练的点着一根,咂了两口便剧烈咳起来。所有的人都在注视她。她却旁若无人的继续抽继续咳。吐出的烟雾弥漫了她缓慢翻动的眼皮。眼中流露出空旷的凄凉。如同一片茫然无边的稻草,而她就站在稻草中央,抱紧瘦弱身体,不知去往何处,天上落下雪来,她一个人穿过陌生地域。

将抽剩了一半的烟往烟灰缸里狠狠揉搓,直至最终熄灭。极其无聊的等待着她要的食物。服务员将酒拿过来,她迫不及待叫他打开。拿起瓶子仰着脖子喝,咕咚咕咚的声音格外强烈。一口气喝完,并将瓶子举在空中等待最后一滴滑落进舌尖。她舔舔嘴角,伸长脖子,打了一个很响的嗝,有意识的看了下四周。当然也看到了亚夏。她很厌恶地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抽烟,继续咳嗽。忽然她将烟放进一个啤酒瓶里,很快里面冒满了浓白的烟。她将嘴对准啤酒瓶的口,往里使劲吐了口吐沫,吱啦一声,吐沫将最后的火星淹没。烟雾从里面渐渐飘散出来,她用毛衣袖子擦一下嘴,眼神极为倦怠。

亚夏忍不住将口香糖吐了,因为她刚才吐唾沫的时候声音超级大。

她点的东西久久没有上来,便有些恼怒的打开了第二瓶啤酒,仰起脖子刚灌了一口便被呛到了。将瓶子用力放到桌上,缩紧肩膀低着头猛咳,像一只蜷缩起的小刺猬。

她抬起头,用另一只袖子擦一下嘴。两手胡乱抓了抓头发,于是有的竖了起来,露出了光滑的额头。用右手将啤酒倒在左手心里,然后趴下去喝。每喝一次都发出声响。酒馆里放着懒洋洋的音乐,她在阳光略微漫过肩膀的地方动作古怪的喝完了第二瓶酒。

她吃了很多很多东西,中途去了洗手间八次,将那一包烟极其浪费的干掉,并向老板索要了一包。很长时间她仿佛都陷入了深思,一只手顶着额头,很明显地皱着眉。她问老板有没有冰块可以加到啤酒里,老板说冬天时候店里没有冰,因为很少有人在这时候往啤酒里加冰。她便站起来,身子踉跄地推开玻璃门,走到路边雪多的地方捧起一大捧雪。用肩膀费劲地将玻璃门推开,然后将雪放到桌子上还算干净的地方,一点一点加到玻璃杯的啤酒里,就这样混着雪将酒喝完了一瓶。底下的雪在桌面上化开,成为水,淌到地上。

用力打一次性火机,但打了很多次都没打着。正当她有些无奈地将火机放到桌上时,前面有人为她擦了一根火柴。橘红色火焰照耀她的脸。她抬起头看,看清楚了这个男子。火焰迅速燃烧着火柴棒,眼看着就要燃到尽头。她忽然将脸往前一凑,用力咂一口,烟点着的瞬间火焰熄灭。

她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亚夏身子往前一倾,在她耳边说,你……,话没有说出口却迅速转了身。

她望着他的背慵懒地说,等一下。

他又转过身。

我不适合抽烟。她将烟往前一递,显得很不耐烦。

他看着她大而深邃的眼睛,将烟接过来,在她面前炫耀着咂了一口,然后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将其掐灭。他朝她笑了一下,将那根烟装进皮衣口袋。

他重新坐回去,却看见她已趴在了桌子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透过路灯可以看见雪又零星的下了起来。

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头发和毛衣之间露出了白皙的脖子。或许她睡着了,或许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一辆破旧巴士,一边流泪一边来到了这里。

亚夏不再抽烟,也不再嚼口香糖,就一直看着那女孩身体因为呼吸而微弱的起伏。视线渐渐模糊,她的灰色毛衣在肩膀处显得空荡。直至酒馆里亮起暗黄色灯,她的轮廓才稍稍清晰了起来。她稍微动了下胳膊,啤酒瓶落到地上,破碎的声音很轻,她丝毫没有察觉。

忽然她猛地醒来,用手捂住嘴疯狂地冲向卫生间。

呕吐的声音。

很静。

似乎是过了很长时间,长到亚夏几乎经历了一场梦境。

她缓缓走出来,经过亚夏身边的时候没有去看他。等坐下的时候,用力揉搓了一阵脸。向老板询问时间的瞬间,她看了一眼亚夏,而亚夏那时正好低了一下头,等亚夏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她已重新趴在了桌子上。

亚夏忽然记起一件事情,慌忙走了出去。他在路边用手机给一家出版社打电话,结果没有信号。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结果没有人接。他又重新拨号,还是没有人接。他重重地将电话机扣上,转过身看着灯下纷扬着的雪,只能将皮衣用力裹一下,双手交叉抱着身子朝酒馆走去。

他四处向出版社推荐自己的诗,可是能给予回复的寥寥无几。两年前他曾出版过一本诗集,得到了一些稿费,并且也曾产生过一点点的影响。那时他给几家报社写专栏,并感觉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一个真正有影响力的诗人。然而现在不再会有人要他的诗稿,并且有出版社认为现在出诗集简直就像在雪地里裸奔,可笑。至今他也没弄明白到底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快要走到酒馆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摸了摸口袋,拿出钱包,发现就剩十几块钱,于是拿出银行卡去寻找附近的自动取款机。在输入密码的时候忽然忘了密码,大脑一下空白了。他背靠在墙上不断记忆。转过身用拳头狠狠砸着墙壁,直至关节处破皮流血。

汽车缓慢地从身后驶过,在雪上留下不明显的痕迹。

如果他能站在这座城市最高楼的天台,那么他一定要看看那个偷走他记忆的身影,究竟是披着黑色斗篷的魔鬼还是全身画满美丽图案的天使。

他流下了一行眼泪,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瞬即结为冰。

最终还是想了起来,将所有钱取出。重新抱紧身子,穿过空荡马路,走回酒馆。

回去的时候发现那女孩已经不在,桌子也已清理干净。他有些失落的坐下,重新要了啤酒,并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翻阅。他总是不经意看一下那张桌子,眼前依然会出现满桌凌乱的景象,她趴在那里安静睡眠。

你知道人和人是怎样被遗忘的吗?老板忽然问。

时间长了自然就忘了。

不是时间的问题。

你说呢。

人和人相互遗忘是因为一场相遇。

亚夏不屑的“切”了一声,将杂志丢到一边,站起身走到吧台结帐。

走出去的时候雪更大了一些,看来是想埋了这城市,他自言自语着穿过马路。走路没有让他暖和一些,而是感觉越来越冷,风一下灌进了脖子里。哇!他大叫了一声,立马转身往回走。重新穿过马路,酒馆里暖和多了。他到刚才的座位上拿了自己的围巾。

好象这是我第一次落东西。

会有第二次的。

明天见。

最好明天别见到你。

那愿你明天见鬼。

等一下。

他一只脚已迈出了门口,怎么了?怕见到鬼?

梁走出吧台,站在了他面前。

干吗离我这么近,身上藏刀没?

Happy Birthday。

他惊讶地看着梁,但很快低下了头。谢谢你,梁。

我……

你还记得!

我记住了去年的今天。

梁……

但是去年已经过去了,以后还有很多个今天,你应该明白……

他低着头不再说话。忽然转身要走,却一下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他看了她一眼,便拿着围巾走了。

喂,你撞到我了。女孩朝着他的背大喊。

他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

垃圾!她大骂了一声。

他一下停住,怒视着女孩走了回来。

女孩站在那里没动,黑色围巾在风中飘扬。

他一把抱住她,粗鲁地吻了她。

他用力按着她的肩膀说,我不是垃圾。

女孩看见他眼圈发红,雪落到他的头发上,像是些羽毛。

而她身后的雪被风吹着四处飘散,融化的时候声音很轻,似一场梦的开端。

我叫安。她嘴唇微动,呼出的热气里飞舞着柔和的光。

他拿开按在她肩膀上的双手,转身朝雪里走去。

她看见他手里围巾上的蓝色和红色,像是她上课时用彩色铅笔在白纸上画的好看线条。

04

半夜。他忽然醒过来。

黑暗中摸索电灯开关,灯光一下刺痛他的眼。他站在镜子面前看见眼泪流下时的模样,像一场沉默的没有结局的电影。

嗓子干痒难忍。四处寻找水。打开冰箱。空的。

干咳了两下,竟觉咽喉胀痛。忘了买消炎药,自言自语地站到窗边。看一眼楼下,店铺早已都关门。雪如鹅毛般下着。穿上衣服,走下楼去。大雪纷纷扬扬,胡乱碰到脸上。他在路边抓一把新雪,吃下去。雪在嘴里成为微甜的水流。仰起头看见他那扇唯一亮着灯的窗户,灯光从里面倾泻下来,在空中被雪花碰撞成零星的斑点。

他抱紧身子朝酒馆走去。全身感到格外清醒。

雪早已很厚,身后留下深深的脚印。

一路走过去没有看见亮着灯的店。酒馆竟然关门了,远远的就看到里面乌黑一片。在他的印象中这家酒馆每天都会营业二十四小时,梁到晚上十二点就会准时离开,然后他的儿子会来接替他。

他站在马路这边,感到难以理解。伫立了一小会儿,已经像是个雪人。空荡荡的街,一切都睡了。他想点根烟,却发现没有带。用脚在雪上写下了“生日快乐”。忽然记起自己给自己买的礼物,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纸盒,轻轻推开,拿出项链。刚要给自己戴上,却听见马路对面有咳嗽声。项链从手里滑落,在雪上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半圆。项链掉进了雪里,他不想破坏这落下的痕迹,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回形针,小心的将项链挑起来,再将回形针弄回原来的形状,重新放进口袋。

走近酒馆门口的时候,才看见她抱着肩膀坐在门口台阶上,伸在外面的脚已经被雪覆盖。她低着头仿佛睡着了,但时不时就会咳嗽起来。围巾围到鼻子的位置。瘦瘦的牛仔裤。毛衣袖子里露出一半的手指。烟头和火柴棒散落了一地。

她侧了一下身,露出塞在耳朵里的白色耳机。

他听不见她在听什么样的音乐。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大雪正在无期限的覆盖这个城市。

他与她在这午夜街边,像两个被丢弃的孩子。

他蹲下身,帮她抚去鞋上的雪,露出了蓝灰色的帆布鞋面。

她忽然抬了一下头,借着灯光看到他,并没有被吓坏。他背对着灯光,看清楚她在黑暗里的双眼,依旧如白天时明亮。他伸手去攥住她的手,冰凉的感觉让他攥得更紧了一些。

为什么不回家去?

她没有说话,却一下笑了。

你……

她挣脱开他的手,将耳塞拿下。你失眠吗?声音沙哑而微弱。

他搓搓手,点点头。

那你晚上有试过放着音乐睡觉吗?

他摇摇头,一有声响我就睡不着……

那不是声响,那是旋律,能带你进入梦里。

什么音乐?

她将耳塞拿给他。

他接过来,放到左边耳朵,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摇摇头,我听不见。

她从包里将CD拿出,哦,是没电了。她有点遗憾地说。

你为何坐在这里?

和你一样。

失眠?

她剧烈咳嗽起来。

你感冒了吗?

她咳嗽着点点头。发烧。

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

为什么?

我不喜欢医院,里面的气味会让我呕吐。

那你住哪?

旅馆。

不要坐在地上了,他站起来,同时拉着她的手要她也站起来。

她刚起身却又一下坐了回去,我的腿麻了,站不起来。

旅馆离这远吗?

远。

他背起她,沿着街边朝她指的方向走去。左右环顾,他想寻找一辆出租车,却只看见一只黑色的猫从雪上快速穿过了马路。

她的脸侧歪在他脖子上,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和烟草味。而属于女生身上自然而特别的味道使他感觉到他已经一个人度过了整整几年的时间。这几年里他闻到过许多女人身上的味道,但那些味道都是相同的,都混合了无边无际的寂寞和空洞。每到第二天早上当他一个人坐在空荡房间里时,他才感觉到陌生女人的气味让他对生活更加的厌恶,甚至有些绝望式的悲伤。

然而她身上香味像是春天里的玉兰花,使人觉得美好。

她轻声呼吸,吐出带有薄荷味香烟的热气。热气渗进围巾,温暖了他的脖子。

有时脚下会打滑,她揽着他脖子的手却忽然松开了。他转过身望一下身后,雪还是那样下着,消失的路变得更加漫长。他确定她睡着了,于是刻意放轻了脚步,但雪依旧清脆的响。有些单薄的树枝承受不了雪的压力被压断了,轰隆一声。她吓得抖了一下,睁开眼,看清楚他围巾上的蓝色和红色的确像是她在上课时用彩色铅笔画的好看线条。

你累了吗?

感觉好些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

她叹了口气。侧着脸看见街边陌生建筑消失在身后,仰头看一下天,深如海水的夜空格外空阔。雪落到额头上,像一个陌生的吻。她记起以前常常与人一起并肩坐在路边仰脸看天,只是那些人都已纷纷走掉,最后剩下自己,而现在连自己也正在走掉。

他忽然停下了。

我把鼻涕擦到你围巾上行吗?

我……

她发出了很夸张的声音,将鼻涕擦到了那抹蓝色上。

你能先下来吗?

你要用雪洗你的围巾?

我想方便……

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

那就直接尿好了呀,反正我又不看你。她将头用力一扭。

你先下来一下……

你害羞啊?

他直接弯下腰,快点下来。

她用力揽住了他的脖子,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他忍无可忍直接将她放到了地上,朝路边树后走去。

她坐在雪上,一只手撑着地,听见了他方便时的声音,便大声笑了起来。她再次仰望天空,雪落进眼里。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地上,那件宽松毛衣在身上显得更加空荡。

在这深冬的雪和灯光下,他的回忆和她的回忆,像两列彼此经过的火车,有各自的去向,最终开向各自的天边,两个陌生人的回忆怎可能彼此汇入。

他拉她起来。她依旧感到腿有麻木感,膝盖不自觉打弯。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你会松掉吗,松掉的话,我就会倒下去。声音散开在空气里,于是树木和树木之间有了永恒的对话。

他重新背起她。在马路中央滑雪。

她有些担心且欢快的说,能不能滑的再长一点。

他便将她往上耸了一下,然后背紧她。

一,二,三——

哇哦——

再长一点呢!

哇——哈哈——

他背着她在雪里一路滑向前,身后留下的一道道痕迹或深或浅。他希望雪能下的慢一点,那样的话那些痕迹就能多存在一会儿。他们在雪地里打转。直到转的她开始头晕并恶心。

在不知道走了多久的时候,她忽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走路。

她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呢?

他淡淡地说,你没必要知道。

最后她要求下来自己走,刚开始的时候腿还是感觉不适,但走走就好了。她越走越快,走在了他前面。他却停了下来,看着她在眼前大步走远,直至大雪彻底淹没背影。咳嗽声越来越轻,直到完全听不见。

她回头看了一下他,只剩下世界白茫一片。

他将手插进了皮衣口袋,碰到了那条项链,上面有微热的温度。他闻了一下自己的围巾,上面她的味道正在淡去。

她望着茫茫街道。我叫安,你呢。

他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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