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大熊猫的烈烈，略微有点失望。他跟曲小楼说，这两只大熊猫，怎么看起来脏脏的，还这么瘦？看起来，远远没有电视里那么可爱嘛。
曲小楼仔细看了看，觉得烈烈说得有道理，这两只熊猫瘦、毛色发黄显得脏，也许是两只接近暮年的熊猫吧。好在烈烈只失望了一下下，就兴高采烈起来，毕竟眼前是货真价实的熊猫，他恨不得冲进去搂着熊猫合个影。
看了半小时大熊猫，烈烈终于看够了。儿童公园里有4D科普电影，曲小楼买了票，让烈烈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进去看，他在外面等。科普电影片长有半小时，曲小楼就到大熊猫展览处，给烈烈买了一个熊猫玩偶。这只花了五分钟，还有二十五分钟要消耗，刚好看到附近有个报刊亭，他就难得地买了份佳州晚报。就是份报纸里一则小小的消息，让他顿时魂不守舍。
在这份晚报第五版社会新闻版的角落里，有一条爱心人士向贫困山区儿童捐赠图书的小新闻，短短的不会超过三百字，曲小楼本来是一眼瞭过就打算翻到下一版的，可是文中的一个名字留住了他的目光，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捐赠图书的爱心人士中，赫然有“赫洛铭”这个名字。于是，这份三十多个版的报纸对曲小楼来说，只剩下这一个版，这一个版只剩下这篇小新闻，这篇小新闻只剩下这“赫洛铭”这三个字了。
彬树英才集团事发后，曲小楼花了大量的精力，去了解集团的方方面面，他想用自己的努力，减轻母亲背负的压力。他了解到，赫彬彬有众多的化名，其中，赫洛铭是比较常用的一个。这个辨识度非常高的名字，使用的人绝不会很多，重名的概率非常低，而且又是出现在捐赠图书这样的公益活动中，他几乎可以肯定，赫彬彬又重出江湖了。母亲尸骨未寒，大多数投资人还在受煎熬，赫彬彬这样的罪魁祸首不仅已经现身，而且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公益活动中，大名登上了报纸。他可是网络逃犯！曲小楼呆在那里，把那篇新闻看了好多遍，确认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直到烈烈拍了拍他的肩膀，曲小楼才发觉二十多分钟倏忽就过去了。他勉强地笑着拉起烈烈，又去玩了一次射箭游戏。之后，尽管烈烈还是游兴未尽，曲小楼再也无心待在欢声笑语的儿童公园里，他拉着孩子的手，走出了公园大门。恰好，黄正青推着电动车来到了公园门前，接走了孩子。曲小楼恍恍惚惚的，连和黄正青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了，他们肯定说了些什么的。等他略定了神，黄正青骑着电动车已经走远了。
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四十分，离回家做晚饭还早着点儿，云筱黎正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起码得七点左右才能到家。曲小楼在儿童公园附近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决定去找雷老师。
雷老师的电话号码曲小楼记得很牢，不用翻看通讯录，他就快速在手机键盘上按下十一个阿拉伯数字。铃声响了好久，几乎等到曲小楼快挂断时，对方才接起了电话。
“谁啊？”
这略显苍老的声音，是雷老师的。雷老师的年纪比杨芸淑稍大一些，有些习惯更偏向于老年人，比如不存电话号码，曲小楼之前用这个号码给她打过许多电话，但她一直没有保存。
“雷老师，是我啊，曲小楼。”
电话那边停顿了好一会儿，说了句“你打错了吧”，匆匆挂了电话。
曲小楼愣了，这号码是雷老师的，声音也确实是雷老师的，怎么会错了？雷老师年纪不算老，不太可能老年痴呆。莫非是因为受彬树英才集团事件的打击过大，导致精神出现问题？曲小楼觉得，这还是有可能的，毕竟有半年左右没跟雷老师联系过了，这中间也许她出了状况。
曲小楼没有再次拨打雷老师的号码，反正时间还早，他打了辆车，穿过小半个城区，到了雷老师小区的楼下。
雷老师家在六楼。曲小楼爬上楼，不轻不重地敲门。过了分把钟，门还没打开。照理，曲小楼应该离开了。可是他分明听见，门后有脚步声响过，他猜，屋里有人正在门背后通过猫眼看着他。
他迟疑了一下，放下准备再次敲门的手，车转身子走下楼梯。
门轻轻地开了，一个老人蹑手蹑脚地从屋里走出，站在楼梯缓步台上往楼下看。这时候，曲小楼忽然出现。
“雷老师，你在家啊？”曲小楼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雷老师抬起头，尴尬地看着曲小楼，“是啊是啊，我在家呢。刚才有人敲门，我耳朵不好一下子没听见，等我来开门，人已经不见了。”
雷老师说着，已经退回了屋里，作势要把门关上。曲小楼赶紧上前，用一只脚插在门边。“雷老师，我好久没见你了，今天休息，特意赶过来看看你。”
“我嘛，还挺好的，谢谢你。”雷老师边说边推门，但曲小楼的一只脚像钉子一样挡住了门，她年老体衰根本推不动。
“雷老师，我看到水果店里的橙子挺好的，给你买了几斤。”曲小楼举起手中的塑料袋，里面的橙子大而鲜艳。
见此情景，雷老师不好意思再关门，何况她也关不上。她慢慢将门完全打开，“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进来进来。”
雷老师请曲小楼坐在沙发上，自己忙着烧水、泡茶、削水果，一刻忙个不停，好久都不坐下来。
曲小楼心中暗暗一笑，把已经升起的一丝焦躁强行压了下去。他觉得，雷老师这样的表现，说明他这一趟是来对了，雷老师跟以前大不一样。
“雷老师，你老这么站着，我怎么敢坐着呢！”曲小楼放下茶杯，上前拉住了老人的胳膊。
“好好好，我坐，我坐。”雷老师只好顺从地在曲小楼的牵引下，在陈旧的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雷老师坐在那儿，几乎不敢正眼瞧曲小楼，一会儿把抽纸盒的盖子关上又打开，一会儿把水果盘挪到这边又挪到那边。曲小楼瞧在眼里，心中很不是滋味。母亲与雷老师相识后，很快成了知己。两人都是退休的知识女性，都是中年时丧偶独自抚养孩子，两人共同话题很多。雷老师曾经是市教育局的小学数学教研员，特级教师，在数学教学研究上颇有成果。可以说，前几年两人情同姐妹。曲小楼多次和雷老师吃饭、聊天，有一年的除夕夜，两家人还在一起吃了年夜饭，相处得十分融洽。母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雷老师经常来看他，拉拉家常，以至于连云筱黎都说，雷老师像个慈祥的姑姑。
滚烫的茶水渐渐变凉，曲小楼小口呷着，他没有开口，就这么让尴尬的气氛延续着。他是有备而来的，雷老师是遭遇“突然袭击”，他想，最先受不了的肯定是不是他。
雷老师的手指离开了抽纸盒，苍白的脸突然红润起来，她向前倾着身子，终于开了口，“小楼，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提前跟你通气。其实，这几个月来发生了一些事，我现在跟你详细说。”
“好的，雷老师，谢谢你。你说吧，我听着。”曲小楼放下杯子，仔细聆听。他想，雷老师毕竟是雷老师，不会不顾脸面、不顾情义死撑着什么都不说。
“三个来月前的一天，就是元旦前那几天吧，晚上九点左右，赫总一个人找到我家里来。”雷老师说，“一我开门看到是他，那个生气呀，差点拿东西砸他，那么多人被他坑害了，你妈的去世就跟他有关，我也被害得不浅，他还敢这么来找我！可他跟我说是为了解决事情来的，现在整个事件有了转机。听他这么说，我才总算没有把他赶出去。
“赫总说，他已经聘请了好几个高级财务专家，从头梳理斌树英才集团的财务状况，得出结论：集团的财务困境完全是由于财务主管的贪污、挪用、渎职造成的，他本人和集团完全没有非法集资的意愿和行为。他需要几个与集团关系密切的人为他书面作证，汇总以后连同财务调查报告一起，送到有关部门去，这样他就可以洗清自己，摆脱掉被通缉的身份。他说，只要他恢复了自由之身，可以重新出山，将集团的资产运作起来，成功之后，不但可以返还投资人的钱款，还能让大家获得收益，摆脱掉被社会误解的污点。
“一开始，我是无论他说什么都不相信。可是，他马上拿出财务专家的调查报告，还有其他几个早期投资人的书面证明，又说他已经跟一些高层人物打通了关系，说社会目前对这种民间办教育的方向是支持的，于是我就相信了。我是这么想的，要是赫总真能运作成功，返还大家的投资，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在他口述下，我写了一份书面证明，签字后盖上指印。
“当时，我是想马上把这事告诉你的。要是真能把你妈的那些投入还上，再加上收益，你就可以买新房了。可是赫总说，事情还在运作阶段，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节外生枝。所以我就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然而一天天过去，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定，我还是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担心因为我说多了影响赫总的计划，就一直拖着，一拖就是三个月。到现在，我都不敢见你了，就连有时候想给你打个电话也免了。”
曲小楼沉默了半晌，才说道：“雷老师，你的好意我理解。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谨慎一点，不要又被这个姓赫的利用，以前那么大的教训你可不要忘记。”
“以前的教训我怎么会忘得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雷老师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盼着赫总最终能把事情办成。只是可怜你妈，就算最终事情能成钱能回来，人到哪里去要呢。”
“雷老师，既然你都明白，我就不说什么了。”曲小楼心里被雷老师的话戳痛了，没有心思再接着多说，“不过，你还是得小心一点，别被这个人再坑一道。”
雷老师苦笑了一下，起身给曲小楼续水。“我还能怎么着呢，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曲小楼看到，雷老师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而且非常稀疏，和几个月前看到的判若两人。彬树英才集团出事后，雷老师的女儿女婿与她迅速疏远，几乎不再往来，现在估计也没好转。曲小楼想，雷老师受到的打击，也就仅次于他母亲而已。
曲小楼本来想问问雷老师的家庭情况，想了想，最终没问，怕引起老人心中的伤痛。他从塑料袋里取出几个橙子，徒手剥开，将果肉放到果盘里，这是他的拿手好戏。“雷老师，吃吧，很香。”
“好的，谢谢，你吃吧。”雷老师木然地说着，并没有动手取橙子吃。
曲小楼也没心思吃，他抽了张纸擦干净手，“雷老师，我得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吧。”
雷老师送到门口，嘴唇动了好久，只说出句“你们照顾好自己”。曲小楼挥了挥手，飞快跑下楼去。
已经傍晚五点过，该回去烧晚饭了，曲小楼到家附近的超市买菜。挑菜的时候，他老是抬起头看超市里来来往往的人。潜逃的赫彬彬已经露面，并且已经回到佳州，就在这座城市里活动，也许某一天，他会出现在面前。
要是他不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办？曲小楼想，那就去找他，不信就找不到他。
曲小楼忽然感到手心又湿又黏，低头看，一只西红柿在他掌心里变得稀烂，汁水淋漓。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蔬菜货架旁。他抬起头，对面，一个买菜的大妈惊讶地看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