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楼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半。他也搞不清楚,本来半小时就能起骑到家的路,却整整花了两个小时。就像梦游一样,他在路上想了好多好多,但等回到家,却好像什么也没想一样,脑袋里空空荡荡的,整个人飘忽忽的。
“怎么搞的,瞧你,衣服都湿了!”云筱黎迎上来,拍打着曲小楼的外套,水珠落了一地,“这样的天气,多久没见太阳了,衣服洗了也晒不干。”
“晒不干那就别洗,有什么大不了的。”曲小楼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声音有点儿大。
云筱黎猝不及防被呛了这一句,脸都红了,没回什么,取了条毛巾给曲小楼,仍回到桌旁吃泡面。几年来,曲小楼尽管也有过发脾气的时候,但从没这么无缘无故地呛人。
曲小楼站了好久,拿毛巾机械地擦着衣服和头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补救。在遇到云筱黎不到半年后,他就决定,只要她同意,他就娶她为妻。之后的几年,不管是对待他人、对待金钱、对待困难,云筱黎的言行总让他打心眼里舒服,甚至钦佩。他一次次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如此精准。他从来没给她写过深情款款的情书,没有讲过肉麻的情话,但他一直认为,云筱黎就是他生命中的天使。尽管她的家庭简直算得上贫寒,她的相貌只是一般。他知道,一个女人只有在心爱的男人面前,才会展现出这样少有的品质。他从没想过要伤害她,哪怕是一点点刻意的冒犯。他能给她什么呢,只有一颗心。而现在,这颗一直温柔善良的心,竟然变得粗暴了。
曲小楼走过去,把手搭在云筱黎肩上。以往云筱黎疲惫的时候,他常常为她按摩肩背和胳膊、大腿。每当这时,他老是会故意贱兮兮说万一以后自己失业了,就凭这个按摩手艺为广大女***,以此挣钱养家。她笑着捶他两拳,笑骂道:“你敢!不要脸!”
曲小楼正想捏下去,看到云筱黎在吃的是打折买的一块多钱一包的便宜方便面,里面什么也没有加,只是用开水泡开。家里有两种方便面,她没有吃好的那一种。以往,他回来晚了的时候要吃方便面,她总会在他的面里放青菜、鸡蛋或者火腿肠。
云筱黎拍拍男朋友的手背,“怎么家访到这么晚。你吃了吗?没吃,我给你做一碗,冰箱里还有菠菜,再加点凤爪。”
“吃了,吃了,在路边小饭店吃的。”曲小楼有点结巴,“你明天还出差吗?”
“明天不出差了。我们做财务的,难得出一次差。”
收拾了餐具和桌子,云筱黎打算洗个澡,但是热水器坏了,放了老半天,出来的水还是冰冷的,只得作罢。洗脸刷牙后,她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曲小楼根本没有睡意,他原本每天就睡得比较晚。他关了顶灯,坐在电脑前,浏览着网页。电脑主机很旧了,电源风扇发出的响声在夜间显得刺耳。好半天,他并没有看进去什么,因为心绪不佳。刚才那个坏了的热水器,点燃了他本来想压抑住的火气。
如果不是因为赫彬彬,他的母亲绝不会含恨过早离世,他和女朋友不会住在这连热水澡都洗不上的地方。而那个本该受到惩罚的人,却坐着豪车、住着别墅,四处活动,眼看就要堂而皇之复出。想到这里,曲小楼几乎捏坏了鼠标。他想砸东西发泄一下,但是不能,云筱黎睡着了,那样会把她吵醒。
曲小楼拿出藏在抽屉角落里的一个U盘,插上电脑主机的USB接口。里面的内容,是他从庆州市图书馆查阅室拷贝来的,全是他查阅的案件信息。他打开一个个文件浏览着,心慢慢沉静下来。何广军,他的生身父亲,身材不高,貌不惊人,却拥有那样的力量,那样的心气,用一根绳索一根木棒就能制造一起杀戮。
这是怎样的一种能力,不知道会不会延续?曲小楼看着想着,忘记了时间。
晚上十点。
钟胜利从专案组指挥部开完通气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对着窗外的天空发愣。被城市霓虹染红的蒙蒙雨幕,将高高低低的大楼剪影映在玻璃窗上。他刚才给吴丽玉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这让他感到不安,想着该给何茗阿姨打电话问问。吴丽玉的精神状况千万不能出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下。
电话响了,是吴丽玉回过来的。
“怎么样,家里还好吧?”钟胜利问。
“说不清好不好。”吴丽玉说,“刚才给阿牛检查作业,这小鬼居然瞒报作业,被我问老师查出来了,补到现在还没完成。”
钟胜利哭笑不得,“这小子,哪里是牛,简直是猴精啊。不过,也别让他补作业补到太晚,小孩子家,睡眠足才是最重要的。”
“这不行,你又惯着他了。”吴丽玉坚决地说,“才多大点小屁孩就这毛病,不管教管教还得了?你别插手,偶尔也要给他点棍棒式教育。”
钟胜利知道,以吴丽玉力求完美的脾气,绝对要把阿牛刚刚萌发的恶习坚决打掉,他无论如何劝说也不会起作用。何况他这个案子来了就不沾家的人,也没有对管教孩子的方式说三道四的权利。“好吧,这事就由你。不过,可别真的上棍棒啊。”他说道,“小孩子皮肉嫩,很容易打出问题。”
“知道,我是那种下手没轻重的人吗?”
“单位里怎么样,还忙不?”钟胜利装着很随意地问。
“不怎么样。”吴丽玉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算了,不说了。哦,我们学校今天自杀的那个女孩,跟你手上的案子有关系吧?”
钟胜利含糊答应了声。
“今天我们院办和保卫处忙坏了,到处都来人,学校里各种传言。我配合着到处灭火,九点钟才到家。”吴丽玉说。
“你早点休息吧。”
“早得了吗?阿牛的作业才刚开始补。”
钟胜利知道不能接茬,否则又绕回去了。“好了,我等会儿还有个会,先挂了。”
放下手机,钟胜利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但愿吴丽玉的状态不要恶化,何茗阿姨在家里能替他关照好一切。
门上响了两声,钟胜利赶紧站起来,把厉建和萧子义让进来。
“大部分人都回去了吧?”钟胜利问。
“按你说的,大部分人都回家或者回宿舍了。只留下两个值班的。”厉建说,“老刘说要回分局办公室一趟。你知道的,他是个工作狂,跟你一样,不到破案不放松。”
九点的时候,钟胜利在专案组指挥部下了一个命令,除了值班人员,其余人一律回去好好休息。当然,手机不能关机。
“老刘这人啊,也是劳碌命,把他绑在家里床上也睡不安稳的。”钟胜利说,“大家都该好好睡一觉,不能把身体拖垮了。”
钟胜利摆开几个杯子,“你们俩,茶叶就不要了吧?”
厉建说:“给我放,就我这状态,就是放二两茶叶下去,待会儿我也挨着枕头就打呼噜。”
水汽冒起,办公室里缭绕着绿茶的清香。钟胜利重新坐回椅子,指头轻轻搔着下巴,看着两个搭档,有半分钟没有说话。
“说吧,老钟,钟组长,”厉建说,“你单单把我和子义留下,不会只是让我们喝着茶看你抓下巴。”
钟胜利扬扬眉,看了眼办公室门,确认是关上的,才说道:“阿建,我问你,你有没有在武国清留下的文件资料中,找到有关招商项目用地的信息?”
“没有,我说过了,一个字也没找到。”厉建说,“现有的资料中完全没有,我们已经过了两遍了。”
“我得到了消息,但是事关重大,我想先只跟你们两个说,连局长那边我也没告诉。”钟胜利看着两个人的脸,厉建只是眯起眼睛,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萧子义则挺直了腰,满脸严肃。
下午从茶楼回来后,钟胜利考虑了好久,才决定把洪金华告诉他的信息控制在可控的极小的范围内。思考来思考去,人选就是起初就冒出的两个人。厉建是老搭档,多年来知根知底,完全值得信任。而萧子义,是队里年轻一辈中业务上的翘楚,几年下来,钟胜利觉得他在个人品质上也没什么缺陷。
钟胜利把下午洪金华跟他说的,原原本本向厉建和萧子义说了一遍。起初他还想把信息来源暂时隐蔽的,但此时觉得没有必要,只是强调了一句不要提及此事。
“虽然现在毫无证据支持,但我觉得这是一条最值得追查的线索。”萧子义十分兴奋,一改往日的沉稳,抢着说道。
厉建却笑了,笑得有点苦涩。钟胜利也笑了,从萧子义的话中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子义,你对塍龙集团了解多少?”钟胜利问道。
萧子义摇摇头,“不太了解,只知道是我们佳州最大的房地产开发集团,老板叫金玉成,是市里的风云人物,在政商两界都有深厚的人脉,有很多的社会兼职。”
“看来你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就是没直接打过交道,是吧?”厉建问道。
“没有。”萧子义想了想,“除了我现在住的宿舍是塍龙集团建造的。”
钟胜利说道:“我之所以只向你们两个说起这个线索,连局长和刘阳生都没有通报,不但因为除了洪金华的口头陈述之外别无证据,更因为塍龙集团的金玉成是个及其厉害的人物,一旦贸然触动他,很可能打草惊蛇,还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当然,大案当前我们没必要在意什么麻烦,我最担心的是搞砸了以后,连这点线索也断了。”
萧子义脸上的兴奋劲儿已经消失了,重新沉静下来,“看来我欠考虑了,没料到金玉成有多么厉害。”
“我晚上搜集了金玉成的资料,在电脑上,你来看看。”钟胜利起身,让萧子义坐在电脑前浏览资料。
萧子义的阅读速度很快,花了十几分钟,就把一大堆资料浏览了一遍。“这家伙,能量惊人啊。”萧子义感叹道。
“金玉成绝对是个硬点子。”厉建说,“智商和情商结合得恰到好处,必要时手段极其狠辣。”
“阿建,你把那案子跟子义说说?”钟胜利说道。
“其实,还不光光是那个案子,我们之前跟金玉成打的交道不算少,不过时间不允许,就说那个案子吧。”厉建说,“五年前,老钟是刑侦支队一大队——当时叫大案队——队长,我刚当上副大队长,两个人搭档,带着全队基本侦破命案。一天中午,110转来报警:塍龙集团总部大楼有人坠楼身亡,我们带着法医赶过去,发现死者身上有多处淤青和伤口,明显不是坠楼造成的。老钟和我就询问塍龙集团的保安,然后要进去查看现场。没想到塍龙的人就是拦着不让我们进去,发生了冲突,混乱中我的右手小手指骨折。老钟火了,把一大队十几号人全部叫来,带着技术人员硬是冲了进去。
“勘察现场后发现,死者是从楼顶坠落到人行道上的,但是楼顶那一片,早已被很多人踩踏过、清扫过、用水冲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们都在火头上,将塍龙公司好几个人带回去配合调查。但这些人基本不配合,问话的效果很差。之后我们接到了电话,希望我们在侦破的同时,不要影响塍龙公司正常的运营。我们有压力,就暂时放了几个人回去。
“法医检验结果出来,死者是被殴打致死后扔下楼的。死者是另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高管,到塍龙进行谈判。我们带队进驻塍龙,金玉成出面接待,话说得非常漂亮,表示尽一切努力配合我们。但同时,我们接到好多方面的电话,旁敲侧击。外地几家媒体好像约好似的,纷纷发文报道此事,将死者的劣迹公之于天下。我们非常无奈,由于错过最佳时机,现场被破坏,涉案人员可能已经串供。后来,塍龙集团的一名保安坦白,当天他与死者发生口角,进而升级到斗殴,并将对方推下楼。最后,是以此结案的,保安被判了无期。总之,这个案件中,老钟和我都落了下风,领教了金玉成的厉害。”
“这事真是!”萧子义激动地拍了一把椅子扶手。
“这是你来刑侦支队一年前的事。”钟胜利说,“这事还有个插曲。我们大规模进驻塍龙那一天,有个人悄悄找到我老婆,说塍龙下属的一个公司半年后需要一名副总,年薪四十万,工作比较轻松,听说吴老师非常优秀,希望考虑一下。那时候我孩子才两岁多,我老婆刚到院办,同时还兼着课,每天忙到昏头,很想换个环境。她一听说这个,就动心了,打电话跟我商量。我一下子就火大了,竟然把她骂了一通。”
“真是,一旦惊动塍龙,事就不好办了。”萧子义说。
“子义,明天你和大队长一起,主要方向就是刚才说的。”钟胜利说,“当然,阿建,你那一组我相应会撤回一两个人,免得引人注意。”
“老钟,还有呢?”厉建问,“你不会就只有这一招吧?”
“还真瞒不过你。我得悄悄启用一个闲子,埋下去几年了,不知道还管不管用。”钟胜利说,“好了,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睡。”
“不,还早着呢。”厉建说,“你那个闲子,得跟我说说。什么时候还会用这招了?我怎么不知道?”
厉建这么一说,萧子义也不打算马上回去了,盯着钟胜利。
“好吧,我得再烧一壶水。”钟胜利说,“这人其实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