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旦时分,欧阳笙和迦衣醒来,此时暴雨初歇,晴空万里。
欧阳笙昨夜已知迦衣身为皇子,此番不远千里迢迢来此的使命。自然,欧阳笙要鼎力相助,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对义弟的情谊。
两人清理完洞中炭灰,行出几步不禁怅然回望——但见驼峰神骏,巧夺天工,气势宏伟,依恋百生。
对迦衣来说,在这里她才算是真正结识欧阳笙并了解他的过去经历,当然也了了埋藏在心底多时的夙愿。她答应过琴瑟村那位阿妈,收下金锁片便是自认欧阳家媳妇。如果,一辈子寻不见欧阳笙,自然不必践此诺言。可是,这往往是不容易做到的,因为有些记忆是时间无法抹去的,甚至会生根,然后自行长大,扎得人心如剜,夜夜辗转。
了结。
唯有了结夙愿,方可心安。
这也是为什么迦衣时不时便要拿出那块金锁片凝视、抚摸、惆怅、痛苦,以至于茫然的情由!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而这块金锁片所“托付”的,在情是代老人家寻到儿子的愿望,在理则应允自此成为欧阳家的儿媳。
这块金锁片啊,实可谓重负万钧——锁住了迦衣的“心”。
然而,迦衣本善,且此即情窦初开,似乎对某些遥远而模糊的男女之情亦不会断然拒绝,甚而微有向往的意愿。
这就好比愈是上了铁链的狗,愈是向往自由。越是关在笼中的鸟,越是渴望天空。
故此,便有了和欧阳笙情缘的开端。
其实,这次不远千里出使大辽,一则为了父皇为了大宋黎民,一则也想见见这寰宇天下,依稀渴盼见到手持“金锁片”的男子。
迦衣记得先前和乔碧落一起学习《礼记》,其中有言道“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
想到“乔碧落”,迦衣顿觉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嘴角微扬,不觉痴痴地看向欧阳笙。
欧阳笙亦更是之于迦衣的出现感遇忘身,然念及双亲亡故之痛,不免刺心裂肝,黯然销魂。
迦衣自是理解欧阳笙之苦,于是自怀中拿出金锁片,走到欧阳笙身旁,淡淡道:欧阳大哥,我们……我们就面向这奇绝神骏的驼峰,遥祭你……遥祭……伯……伯父伯母吧!
迦衣本欲说“遥祭你父母”,但遽然想到此时已和欧阳笙结拜,且先时已期许其母。
当然,便是终于毁约不承认做他妻子,至不济不过乔碧落知晓老人家的意思。此外,尽管天大地大,谁知此秘?
因此两义,迦衣只得敬称“伯母”。
“嗯,要……要……就在这里祭拜我的父母,祭拜我那——”欧阳笙想到父母,忽而情深至极,终于哽咽起来。
两人将各自身上的金锁片拿出来,齐齐摆在一块光亮的石头上,然后面向驼峰忽而跪下。
欧阳笙泪眼迷离,痴痴地瞧着金锁片上面的文字,不觉轻吟:陌上人如玉,公子……公子世无双!
欧阳笙:迦衣贤弟啊,我娘自是希望我早日寻得良人,延续欧阳家族香火啊。
话落,迦衣不觉脸红,却极力掩饰,然后远望驼峰。
欧阳笙亦眼望驼峰,不见迦衣应答,继而道。
“如果,如果你是女儿家,该是多好!那么,我娘自可瞑目了。便是……便是你日后反悔,却也是好的,至少老人家的心愿了却。”
迦衣身子一颤,不觉疑虑起来,偷眼朝欧阳笙瞧去,但见欧阳笙仍是一副漠然的神色,慢慢放下心来,见貌辨色道:欧阳大哥,看你说的,我迦衣堂堂……堂堂大宋皇子,怎么能是一个姑娘家呢?
说这话时,迦衣内心突突直跳,双颊亦浮起一圈红晕,幸好欧阳笙并没在意。
“我说如果,便是你真是女儿身,还不如现在呢!”
欧阳笙笑了,看着迦衣。
迦衣道:不如现在?
欧阳笙:常言,“兄弟如手如足,妻子如烂衣服。我欧阳笙堂堂男子汉,当然是稀罕和你成为兄弟啦!”
迦衣苦笑无语,微微一叹:万一,万一我当真是女儿身呢?
欧阳笙凝视金锁片,一字一句清晰道:娶你!
迦衣这会笑了,她笑得很妩媚。
当然,欧阳笙没有看见。
他仍凝视着面前石头上的两块金锁片。
两人一皆感叹,双双面驼峰而拜,祭奠泉下父母。
迦衣心里,自是也把当年早逝的母亲尤妃拜祭在列。
生养之恩大于天,这是迦衣这些年来学习的核心要诀。可幸的是,欧阳笙也是如此,否则迦衣绝计不会高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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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驼峰,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为那伙山贼发觉并包围,经过激烈的争战,迦衣和欧阳笙虽武艺并不十分低劣,然终于是“双拳难敌四手”——这里何止四手,简直是四十手四百手,而且他们还有独门法宝。
渔网阵。
迦衣和欧阳笙为渔网阵擒获,然后两人被众山贼拖到一个极为隐蔽的山谷,见到贼首。
只见此人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生得极为健壮,两眼如炬双颊红光如霞,臂阔腰圆四肢细长,一看便知是一条好汉。
迦衣和欧阳笙被绑在两株树上,相距不过一丈之间,两人身旁尽是抖刀摇枪的亡命之徒,满眼凶光闪烁。
显然。
他们要的是迦衣和欧阳笙的命。
准确说,是迦衣的命。但既然欧阳笙不幸撞上,他的命自然也得搭上。
不然,他们会有无尽的麻烦。
这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要么劫财,要么杀绝!
迦衣亦曾相随韩太师学习过辨貌观人的本事,当此生死之际,迦衣决计不愿意欧阳笙与自己陪葬。
他得活着。
他活着不是说他的命比自己的值钱,而是他有他未完成的心愿,他需要拿着两块金锁片回到琴瑟村,然后拜祭他的双亲,看视一眼生养他的故土。
迦衣凝视贼首,眼见他似乎在犹豫着。
他犹豫什么呢?
是主顾的诺言没有兑现,还是……迦衣不愿意再想了,她需要快速想出对策,知彼方可决胜。
这时,贼首的目光恰好扫视过来,锋锐得如同一把刀子,一把嗜血却不沾血的刀子。不沾血的刀子往往比沾血的刀子可怕,往往是“削铁无声吹毛即断”,当年梁山好汉杨志杀牛二的那把刀,正是不沾血。
迦衣遽然心惊,因为她分明从贼首那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里,读到了可怕的杀机,这种杀机几乎只有当世掌权者才会有,比如自己的父皇,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眼色。可是,依然不及如此可怕。
迦衣立时定了定神,亦死死盯着贼首道:在下大宋皇裔。
迦衣知道,这贼首意在自己的性命,与其遮掩不如坦诚,向死而生往往会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贼首似乎并不吃惊,其余山贼亦是如此,并无骚动,也无一人悚容。
贼首收回刀子一样的目光,淡淡道:我知道。
迦衣自然也没有惊愕之色,微微一笑,淡淡道:我知道……你知道。
贼首:知道便好,我……有人要……你的命。
那贼首说话本来中气十足,但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似乎命若游丝,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才听得清楚。
迦衣极少云游四方,自小几乎没有出过临安城。因此,之于南宋口音自是谙熟,但凡出得南宋国境,一路上几乎极难遇见操南宋口音的行路人。
尽管此即只和山贼贼首对语几句,迦衣已然断定,此人必是南宋子民!
迦衣内心极度窃喜,不觉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侥幸。
欧阳笙方才力战群贼而不屈,早是耗尽精力,这会被反绑在树上,反而觉得轻松,心道“不过有死而已,一切任凭天意”。
不经意间,欧阳笙瞧见迦衣脸上的笑意。
山贼贼首当然也瞧见,骤然忿而作色地跳将起来,提着一柄大刀走到迦衣面前,但见刀光一闪,迦衣身后那株一尺来粗的大树被齐齐斩断,余枝与迦衣头顶齐平。
地上。
没有一根头发。
欧阳笙瞧见,不觉乍然惶恐,浑身上下软绵绵地依附在树上,眨着眼巴巴望着山贼,无语。
迦衣全然无惧,似乎满面春风,而后嫣然笑道:大王,我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你实际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话落,贼首一惊,脸上一丝喜色一闪而过,而后瞪着迦衣不语。
显然,不语就是最好的答词,他在给迦衣继续说话的机会。
迦衣心如明镜,仍笑着道:在下虽不知好汉大名,但却识得英雄,在下不才,可以为好汉昭雪平反。
话落,贼首似乎不相信迦衣的话,犹似梦中一般。
贼首:你……你知道我?
迦衣:不知。
贼首:既是不知,缘何……缘何知道我有……冤屈!
迦衣这时沉吟片时,缓缓抬首,看向贼首,那贼首似乎浑身不自在,目光竟然闪避迦衣的目光,游移起来。
迦衣:我听声音,知晓好汉定是大宋子民;我观好汉身板,知晓好汉绝非自甘堕落之辈,定是无奈落草,亦如……亦如当年的梁山众英雄,虽身负贼名,然个个忠孝两全义薄云天!
话落,那贼首慌然跪下,其余山贼亦皆跪下。
贼首痛哭流涕:小人……小人乃……乃宁远军承宣使张宪大将军之孙,张丙丁!
迦衣:啊,张将军之后!
迦衣曾听父皇提及张宪将军各种英雄事迹,不觉钦佩之至。张将军一辈子追随岳武穆抵抗金兵,后来为奸人陷害,最终全家流放。
迦衣:可是……可是后来……后来先帝爷孝宗皇帝不是为你家昭雪了吗?
张丙丁痛哭流涕:是!但小人当年无奈落草,害怕朝廷容我不得,只得在此偷生——实在是有辱祖宗英名啊!
张丙丁说着,山贼们已得其眼色为迦衣和欧阳笙松绑,然后扶到椅子上坐好。
张丙丁在前,其余山贼在后,大家一律虔诚向迦衣和欧阳笙跪拜请罪。
迦衣身子虚弱,但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示意大家起身。
张丙丁感动,向迦衣讲述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