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日赵昀奉赵扩之命携重金远赴大辽,意欲结好大辽皇帝耶律延禧。行至大辽边境时为山贼截获,此山贼绝非张丙丁所领导的山贼,而是专奉蒙古王窝阔台之命靠劫财赎罪的亡命之徒。
此三国交界的边关素来山贼横行草寇不绝,毕竟三国军将皆不敢轻易越界,以致战乱骤生。是以,三国对这些山贼虽是深恶痛绝,但也仅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为了祸乱敌国而故意将本国山贼往敌国驱赶。由是,无数山贼团伙在此一带游刃而生,活得潇洒自在。
若非,那伙山贼所劫之物非是觐见大辽皇帝之国礼,耶律延禧也决计不会怒发冲冠,亲自整兵剿灭。
若非,那伙山贼知道所劫之物是觐见大辽皇帝之国礼,便是窝阔台立马下令赦免他们之罪过,他们也决计不敢行此飞蛾扑火之举。
当然,便是耶律延禧知道那伙山贼系窝阔台安置于此,专干此等营生,便是整兵出击,亦绝不致就地全歼。
可是,世事难料,难可逆见。
那伙山贼为耶律延禧歼灭,窝阔台自然是怒不可遏,但当此之际亦是绝不可逞匹夫之勇的,故而只在蒙古和大辽边境结集三军以“围猎”之名实施军演,以此威慑大辽皇帝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此时亦心如明镜,然究竟本国实力大大不济,敢怒而不敢言,却派出使臣前往萨满教,拜会萨满教主拓拔野。
而拓拔野也是一代雄主,心知蒙古势力远非萨满可敌,当然不会为耶律延禧所利用,礼金照收不误,却敷衍所求,只一力自图强大。
耶律延禧眼见萨满坐视不管,却无力亦在边境亮剑蒙古,于是派出使臣犒劳蒙古三军,一而再再而三,蒙古大军方始撤退。
自此,三国安宁,无有战事。
其后,巴根为延继蒙古既定之“天下大局”,重新选派一批犯人强加训练,然后送达边境,使之继续劫道营生,同时扰乱边关秩序,阻隔商人入境大辽,致使大辽无有新鲜血液流入,最终只得闭关锁国,国力衰弱,自行倒退。
不想,张丙丁所部历经大小百余战,从吐蕃和大辽边境一直威慑到蒙古和大辽边境的山贼,终于成长为势力最大的一伙亡命之徒。及至巴根新选派之精锐到此,张丙丁率众与交,虽自己一方伤亡惨重,然彻底击败对方,并抢夺其全部精良武器,且将余贼一并归属到自己麾下。
窝阔台得知,当即便要令拉克申率军剿灭。
拉克申此时虽然年事已高,但对付这帮草寇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这既是窝阔台对拉克申的照顾,也是对其的奖赏。
因为任何一名久经沙场戎马一生的老将,一旦没有战事反而不习惯。
对付张丙丁这伙山贼,不是战事,却关系蒙古国体面的大事,因此不得不出兵,拉克申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有时候,杀鸡用牛刀,未尝不好!
至少,猴子瞧见,一定会变得老实!
拉克申尚未出兵,吐蕃、西夏和大辽三国军将已各自奉命将张丙丁一伙山贼逼到蒙古边境。
他们这样做,明则为协助蒙古国,向其示好;实则害怕拉克申突然“假途灭虢”,给本国带来不可预知的灾祸。
毕竟,对于强大的蒙古而言,三国君主皆心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意外……明天,哪个先来?
对于国力贫弱的三国而言,皆是惶恐不安!
张丙丁此时方才得知大祸临头,可是他有选择吗,有退路吗?
自然,都没有。
不过,张丙丁曾见义父每每深夜于绝峰之上正襟危坐,然后反复吟唱一段凄凉而豪气的诗章。
彼时,张丙丁犹小,只依稀记得数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张丙丁自然是豪杰,但也是血肉之躯——为不累及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不得不独自去面见拉克申领死。
不料,一旁的巴根突然拿出窝阔台的指令,表示愿意诏安他们。而且许诺,蒙古王意在天下,一旦将来六国歼灭天下一统,他便是蒙古国的功臣。
万户长!
张丙丁是名门之后,然不幸事身草莽,这会见此功名,焉有不动心之理?
尽管将来或则蒙古王坐天下,但只要自己不帮助蒙古大军攻打大宋,亦算恩义,不负先祖。
张丙丁计议已定,随巴根面见窝阔台,窝阔台亦是当面许诺,只要张丙丁在此一带为蒙古效力,日后一旦天下一统,他便是开国功勋,位极人臣!
欧阳笙听到这里,脸上渐渐起了怒色,嘎声道:你……你答应了?
张丙丁满脸羞愧,轻轻点头。
迦衣体谅张丙丁,朝欧阳笙努努嘴,示意他不要说话。
迦衣:张大哥,后来怎样了?
迦衣知道,张丙丁后来一定是变节了,不然先前抓住自己和欧阳笙后,他绝不至犹豫。
犹豫,就是前瞻后顾。
这不是武断无谋,更非优柔寡断,而是良知犹存!
迦衣相信自己的直觉,身为女人——女孩,直觉往往就是真相,就是事实!
张丙丁顿了顿,方欲再言,瞥眼间瞧见一旁的几只兔肉和野山鸡已然烤熟,香喷喷的油脂自肉皮上冒出,然后一点点滴在炭火上,燃起一柱火花。
张丙丁:来,殿下……欧阳公子,咱……边吃边说。
迦衣:也好,也好!
欧阳笙此时早已饿极,见到如此鲜肥的野味当然登时食指大动,馋涎欲滴:嗯,记得我师父曾道苏学士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便是宁可无竹,也非要顿顿吃肉!
话落,三人皆笑。
迦衣轻轻咬了一口兔肉,顿觉和昨天在驼峰洞中所食味道大不相同,不单外焦里嫩肥而不腻,吃到嘴里爽滑可口味道浓郁,简直是皇宫中盛宴都难企及的美味。
迦衣大赞:嗯,好吃……绝佳!
张丙丁笑笑:殿下说笑了,殿下山珍海味什么没吃过,怎会稀罕这山野之物。
欧阳笙此时只顾着吃,也不说话,迦衣瞧见只是好笑。
迦衣道:山珍有山珍的好,海味有海味的妙,可是山野之物也未必差呀!
张丙丁一愣,当即明白。
这些天来,迦衣沿途跋涉,一路上未必便就有酒店客舍,有时候一连数日都在山中行走,能吃一口热食已属万幸,恐怕早是脱去了宫中娇气口福之欲。
更且,及至自己率队追杀,也未必有机缘进食,这会能吃到如此野物,当然美味无疑。
迦衣见张丙丁痴痴地看着自己,不禁遽然而笑,拿腔做势道:苏学士呀,不光有“肉呀竹呀”的高论,亦有千古绝唱呢?
张丙丁微笑静听,欧阳笙却急急道:说说,是啥绝唱。
迦衣道:关于肉,就是这山野之物的肉。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迦衣边吟边看着手里的兔肉,心情大好。
张丙丁方欲接茬,迦衣以手止住,温言抚慰道:张大哥,那蒙古王窝阔台后来是不是有负于你?
张丙丁身子一颤,惴惴不安地看着迦衣,轻轻颔首。
张丙丁曾自诩行遍江湖阅人无数,然之于眼前这个年轻的殿下,似乎确实琢磨不透,心里不禁升起一丝莫名的畏惧。
张丙丁陷入回忆,脸色缓缓沉下来,眼里又出现刀子一样锋利的光芒,慢悠悠地道:后来,后来嘛……
后来——
张丙丁深信窝阔台的话,又见窝阔台相待甚厚,于是决意指天誓日肝胆披沥为其效忠。
当夜,张丙丁大醉,于蒙古军帐歇寝。
自拜山贼首领为义父,张丙丁每每夤夜便被义父从被窝里拧出来,然后于后山绝峰习练武艺。
无论寒暑,无论春秋,如此十数年不易。
便或义父亡故,自己也保持着这样的习性,便是重疾在身,也没有落下一天。故此,张丙丁虽不曾得遇名师,然武艺基础极好,体健如牛。
是日深夜,张丙丁恰时醒来。
穿好衣服出得军帐,但见蒙古草原上茫茫一片,独独无有山峰,便是山丘亦是少见。
无奈之下,张丙丁信不漫行,思量着日后的功名,思量着自此光宗耀祖,思量着不可限量的富贵前程,张丙丁内心如煮——激动!
然而,事实的真相,往往出乎意料。
至少,但凡别人拍着胸脯的承诺多是不可信的,往往轻如鸿毛,甚至是谎言。
谎言。
如毒药。
杀人无形!
张丙丁走到一处军帐,忽而听见一个声音,虽然极为模糊,但“张丙丁”三个字却字字清晰,听来不觉浑身一颤,有如芒刺。
张丙丁蹑足悄悄潜伏于外,侧耳静听。
原来,窝阔台只是利用张丙丁,目的是为了制衡大辽西夏和吐蕃,一则可以劫取钱财,打探消息,一则可以令三国各自为政,互不往来。
一旦窝阔台一统天下,那么张丙丁便是“狗烹”的下场。
这是不可更改的决议,将来也会成为事实。
因为蒙古王高瞻远瞩雄才大略,他不愿后世知晓他太多不折手段的秘密,用龌龊的方式征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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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丙丁愤怒了。
可是,他除了愤怒,别无他法。
他不可能刺杀窝阔台。
甚至,不能将咫尺之间的两名嬉笑自己将成为“狗烹”的蒙古小将当场斩杀。
他不可以有任何异举,一旦如此,他则永远也走不出这茫茫大草原。
葬身这里。
不肯能,决计不可能!
自己可是张家唯一——或许唯一的血脉!
一旦自己死去,蒙古人随便找个人便可成后继的傀儡。
唉,人在屋檐下,英雄气短又如何?
皓月当空,光耀如昼。
张丙丁痴痴地站在大帐外,右手紧紧握住腰间钢刀,左手却拼命掐住右手手腕——他在与自己决斗!
煎熬。
煎熬的内心。
他想呐喊。
喉咙却仿佛被棉花堵住!
他几乎咬碎钢牙,唇间鲜血滴滴渗出,然后缓缓流到下巴上,一滴滴落到衣服上。
蓦然。
张丙丁的手缓缓离开刀柄,脸上浮现苦笑。
张丙丁倾尽全力,足尖一点,身形一晃便即离去。
张丙丁睁着眼,躺在军帐木床上,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钢刀刀柄。
这一刻,如果有谁擅自冷不丁闯进来。
只有死。
因为张丙丁神色已紧张痛苦绝望到了将近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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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张丙丁拜见了窝阔台。
这时他的神色显得比昨日更为恭敬、顺从甚至温柔,简直是窝阔台豢养的一条狗——猎犬。
只要主人下令,眼前便是老虎狮子亦不为惧。
窝阔台当然是高兴的,但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危机,因为恭顺的背后,往往别有所图,甚至——
要你的命!
当然,张丙丁是清醒的,窝阔台的命虽然金贵,但蒙古国势已然成型,便是窝阔台死了,后继之君照样可以一统天下!
当然,张丙丁也不甘心空手而回。
他向窝阔台索要了绝好的宝马,绝好的宝刀宝剑,绝好的一切利于自己在边关上干刀口舔血的物事。
窝阔台可以拒绝,但他不敢拒绝。
因为他志在天下。
志在天下的人,往往可以容忍一时的屈辱。
因为窝阔台从先帝爷成吉思汗那里得教: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并不意味着懦弱和胆怯,胸有成竹的忍是一种自信,是一种博大的涵养,广阔的胸怀,是站在更高层次上的宽容。只有忍,才能成就强者,成就大业!
窝阔台记得,先帝爷成吉思汗当年被仇敌蔑儿乞惕人偷袭了营帐,妻子孛儿帖被劫走,回来时却已怀胎十月,挺着个大肚子。
作为一代草原霸主,这是何等的耻辱啊!
可是,成吉思汗不单接受了妻子孛儿帖,也接受了她肚中的孩子赤术。
最终,儿子赤术辅佐他驰骋疆场,威震天下。妻子孛儿帖则成了他身后最坚强的后盾,母仪天下!
“好,我答应你!”窝阔台看着趴在地上诚惶诚恐,嘴里却狮子大开的张丙丁,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机,却故作春风得意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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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听得既神往,同时也悚然。
欧阳笙亦是如此。
张丙丁继续道:后来,窝阔台给了我一张画像,告知是南宋皇子殿下,必杀之!
迦衣并不惊讶,因为她知道所谓“皇子殿下”便是自己。
张丙丁缓缓自怀中拿出一张画像,交给迦衣,迦衣接过来,看着看着不禁黯然起来,情凄意切地自忖:我女扮男装悄悄出城,一路上官吏皆不敢阻拦,而且我于大宋国境上尽是乘轿,出了国境方始乘马。真正见过我面颜知晓我身份的人,唯有……唯有父皇、皇兄和碧落。
迦衣痛苦至极,痴痴凝视远方,忽而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画像,但见惟妙惟肖,便如印刻上去一般。
有内鬼。
汉奸!
迦衣心里这样笃定。
可是,她实在不愿意猜度,因为这三个人,无论哪一个都是自己的至亲,不可承受之重——痛苦!
迦衣不愿意思索,可是她无法停止思索。
自己的身体可以控制,大脑的思维却无法控制,任谁也做不到。
迦衣突然间仿佛陷入冰窖,直比欧阳笙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也知道父母双亡的事实更惊心,更伤感,更彷徨!
唉,罢罢罢,不去想了!
迦衣叠好画像,用绢布包好,然后贴身放好。
不去想可以,但不能忘记。
忘记意味着背叛,背叛自己的心!
迦衣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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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丙丁和欧阳笙眼见迦衣内心痛苦,百转千结,大是惊讶,一皆无语。
迦衣发觉,勉强笑笑,淡淡道:张大哥,你……你尽可放心,父皇接到我的书信,你便是……便是杀官军亦可无虞了!
张丙丁方欲再谢,迦衣看着欧阳笙道。
“欧阳大哥,我们……我们还是全力争取机会,面见大辽皇帝吧!”眼见欧阳笙点头,迦衣继续道:大宋江山,锦绣万里。一旦开战,那便要生灵涂炭了。
张丙丁正欲接茬,迦衣又道:张大哥,你遣散这些弟兄们吧!
张丙丁鉴貌辨色,知道这是命令,不是征求,张丙丁不敢不从,不住地点头:好……好,一切唯殿下是从。
迦衣道:你们俩,同我面见大辽皇帝,成与不成,在天!
迦衣说完,旋身,眼泪忽而滑落下来。
张丙丁和欧阳笙知道这是命令,当即伏地。
其余山贼见状,亦邯郸学步般弯下僵硬的身躯。
这或许是他们的膝盖能致敬到的最高贵的身躯。
迦衣公主!
此刻,她是殿下。
不论是公主还是殿下,她是皇族身份无疑,且自内而外,贵不可言。
好一朵,人间富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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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出得谷后,向大辽皇城纵马而去。
身后余贼,鸟兽各散。
山边,落霞满天。
尽是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