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老,
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
中有千千结”。
这句词,迦衣在心里不知吟诵了多少遍。
每一次吟诵完这短短的十六个字,迦衣的心便更沉下去得厉害一分。
迦衣独自依偎在御花园荷塘边的栏杆旁,望着塘中荷叶迎风飘摇,莲花颤颤而抖,迦衣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多么熟悉的诗句啊,便是昨天这个时候,迦衣化妆和欧阳笙会合于琴瑟村,眼见村口茅屋下荷花开得娇艳,也一道颂咏过这几句。
而此刻,大军出征,尘土飞扬!
唉,自古多情伤别离。
迦衣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泪痕,方欲直起身子,赵乞火急急跑过来,参拜道:公主,欧阳大将军已出城啦!
赵乞火自为迦衣贴身侍卫后,便和其余二位一道不再在公主的后面缀上“殿下”二字。这是迦衣的恩赐,自是有别于旁人的亲近之意。
的确,自乔碧落离去——莫名的离去,迦衣自此一直有一种淡淡的失落之愁,这种愁苦说不清道不明,只绞得心痛。
迦衣慌然站起,惊疑不定地看着赵乞火:出城……出城多远了?
赵乞火知道这话是要追过去看一眼,瞧一瞧。
“我们在城外山丘瞭望,大军尘土遮天,唯见旌旗摇晃,不见人影。”
迦衣闻言而悚,脸上是失望之色,或许这是预料之中的失望,但此刻犹有难控之情。
“唉……你让……你让元果侠和陈金酒回来吧!”
“不……不去……送别将军?”赵乞火满脸诧异之色,眼见迦衣犹豫,又道:公主,见一眼总强似不见好啊,虽然人已远去,木已成狗,但总不致于留下遗恨呀!
迦衣闻言,既悲伤又觉隐隐好笑,却不正面回执,淡淡道:什么“木已成狗”,是木已成舟!
“啊,我昨天便在书摊上见过这四个字的,原以为是‘狗’呢,不想却是舟!”赵乞火这样说着,迦衣已迈步行出三丈之远,赵乞火心知公主终于放心不下,总是要去遥遥送别的,亦趋步急急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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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纵马出城,驰向十里之外的一座土丘,然后迦衣慌然下马,冲了上去。
元果侠和陈金酒一齐迎了上来:公主——
迦衣朝两人浅浅摇手,示意两人不必拘礼。
迦衣站在土丘最高处,眺望欧阳笙的大军远去的幻影,不觉心旌乱舞,一脸悲惶之色:唉,欧阳大哥首次出征,不知能否……能否得胜归来?
迦衣本想说的是“能否活着归来”,但“能”和“否”都是极小的概率,是企盼,故而缩回话头,改口“得胜”。
三人眼见迦衣此刻心情糟糕至极,不敢置言,只遥望尘雾尽处微微作叹。
再望一刻,迦衣心中怅然,脸色更是沉郁可怖,三人心知当此僵持下去决计不是上算,于是一力相劝,和迦衣一道信马而返。
路上,迦衣忽然想起出使大辽前夕,自己和乔碧落出城,置买那顶黑色巾幘小帽,因与窃贼追逐而误入琴瑟村,继而相遇欧阳笙母亲。
转瞬之间,迦衣想起了乔碧落。
及至城门下时,迦衣突然勒住马首,然后调转马头,行至一僻静处下马。
此地是一处竹林,四周苍竹大大小小皆呈碗口粗细,有的甚而更粗,密密麻麻挤成一片,几乎给人一种窒息的压抑感。
迦衣略略探头旋望四周,随即下马,让马匹自行食草,然后示意三人行到竹林深处,又四周望望,确信绝无旁人,于是低低道:你们三个是我最信任的人。
三人点点头,见迦衣说得如此慎重,一皆压低声音:公主有命,万死不辞!
“嗯,那就好……”迦衣说着,又向四周看了看,亦压低声音:乔碧落你们可曾认识?
三人皆是刘奇峰自万军之中精心挑选的精锐,然后归置于御林军,是为宫中铜墙铁壁一般的屏障。
迦衣每曾出入皆有乔碧落相伴左右,俗话说“主贵则臣荣,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乔碧落虽然只是一个小小侍女,然在这禁宫之中却尊贵至极,除了时敢当外没有一个奴才能和她比。便是赵昀,尽管身为皇子,常被“殿下殿下”的呼唤,见到乔碧落时也是嘻嘻哈哈的,不敢大摆主子的架子。
自然,大家几乎都是识得她的。
三人不住地颔首,连连道:认得,认得!
迦衣满意地笑笑,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笑。
迦衣沉吟须臾,轻声道:碧落离开皇宫,是在我们出使大辽之后。我总是疑心中间有重大因头,嗯……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绝不会!
迦衣说着,想起昨夜沐浴,又重新看了几眼此前细览了无数遍的那张关于自己的画像。
这张画像,只透出一个信号:死!
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谁?
“谁”,迦衣只在心里曾无数次的推理无数次的猜度,但唯一大有疑点的无非是四个人,最多是五个人。
父皇、皇兄、时敢当和乔碧落。
他们是亲眼见过自己女扮男装的相貌的,作成图纸的可能自然最大。
还有一人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装扮,但自己身边数十名侍卫是他精心挑选的,他有机会知道。
刘奇峰。
不过,当时自己一直深居官轿之中,直到出了大宋边境方改换乘马。按说,身旁的数十名侍卫是没有机缘见到自己真容的,便是见到,日日夜夜相互约制,没有任何人有机缘作画成图。
如果说最大的嫌疑人,皇兄必是首选!
这是迦衣不愿意接受甚至不愿意去想的一个事实,毕竟血浓于水啊!
尽管皇兄和自己同父异母,可究竟也是血脉相连。
然而,父皇曾将时敢当和乔碧落的出走,言曰“叛逆”,仅仅两个模棱两可的字眼,迦衣是决然不会相信的。幸好是自父皇口中言出,否则迦衣一定不依不饶,重加责罚!
赵乞火最是机灵,试探道:公主的意思是?
元果侠和陈金酒齐望迦衣,亦是咨询的眼色。
迦衣道:此中必有隐情,我要……我要你们三人明察暗访,找寻乔碧落。只要找到碧落,我……我心方安!
三人知道此中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要人头落地,却不敢说话,只轻轻点头。
迦衣说着,倏地自兜中拿出一叠银票来:这是三千两银子,全国各大银庄通用。你们勿要小心谨慎,切切不可叫人察觉。否则……唉,否则便是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迦衣本想说“否则人头落地”,但心念电转,知道三人对自己忠心耿耿,是以极快转言。
三人当即拜伏于地:公主有令,我三人必当竭尽全力,便是粉身碎骨亦不教公主为难!
公主感动,一一将三人扶起,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瞬眼之际,终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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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位于东宫之西,先前为太皇太后的寝宫,及至太皇太后驾鹤而去,赵扩吝惜爱女,于是赐予迦衣,改为储秀宫。
储秀宫,顾名思义,可见一斑。
禁城之中,除了赵扩居住的坤宁殿和赵昀的东宫规格最高,装饰最为奢华,其次便是迦衣的储秀宫了。
储秀宫虽然不是特别大,但里面的太监宫女一应奴才皆是誓死效忠迦衣,不得其令便是皇上来了也未必能及时进来。
庭院之中,本来是一块四方空地,但现在已被迦衣命工匠改为一座祭坛。
西返途中,经过吐蕃边境时,迦衣三人曾遇见几个番僧,大家尽管言语不是特别顺通,但大概也能交流。
番僧告知迦衣,作坛设祭往往于出行人大大利是。当时,迦衣本不以为然,心想死生自有因果定数,岂是跪拜而能更改的!
及至而今,登时想起,亦且信然。
于是,请来大批能工巧匠施工,不几日便成台阁,日日焚香叩拜,早晚三次不绝。
宫中太监和宫女瞧见,无不万分感动,亦偶或对台凝思,默默祷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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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迦衣望台沉思,轻轻吟道。
“碧落……碧落,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你决计不会对我不忠,对不对?”迦衣这样想着,慢慢将胸中的那副画像拿出来,幽幽看了几眼,轻轻摇头,黯然道:如果你果真对我不忠,你有千百次机会置我于死地,绝对不致于……假手于人,避易就难!
说着,迦衣已至祭台前,拿出巾帕轻轻拭去泪痕。
迦衣缓步上台,虔诚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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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起身。
脸上泪痕历历。
抬眼望天,满眼幽怨——
“人道海水深,
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
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
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
弦肠一时断”。
这时,两只大雁横空划过,落下一串串悦耳的清鸣。
迦衣浅笑,低低道:欧阳大哥,迦衣盼你……盼你……得胜归——得胜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