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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6】物是人非泪先流(八)

迦衣拜别赵扩,再一一与后宫中的贵妃格格们辞别。

在京文武大臣按照赵扩的旨意,全皆亲临临安城外送别迦衣公主。

出任送亲将军的是刘奇峰,按照约定,刘奇峰负责将迦衣公主送抵大宋国境,而其心腹是为总兵的古康年则送出国境一百里,与大金前来迎亲的护队交割。

古有形容,“嫁出的女子如同泼出的水”。

自然,大宋按照此理,亦是为表和大金的结缔之诚。

一路上,队伍遵照迦衣的旨意,尽量放缓速度。

自临安城出发,过长江后达建康府,继而直抵庐州。

坐在銮车上,迦衣自两边的小小窗户向外看去,但见蓝天白云下的天地皆是一片姹紫嫣红,一路所过尽是软红万丈。

迦衣知道,这些熟悉的一切美好,此后都和自己无关了。

金国太子的护卫刘才彦独骑在前面开路,赳赳昂昂的样子,宛如得胜归来的将军;刘奇峰护卫于左,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双颊紧绷,时不时朝迦衣望来,神色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奈之情;古康年护卫在右,和兰香并骑而前,两人说说笑笑,一派欢颜。

其余近千队伍,个个大刀长枪,一皆护卫前后左右,将迦衣严严实实包裹于中,胜似武装到了牙齿一般。

不日之间,将至边境,迦衣的心渐渐地冰凉到了极点。

迦衣略略拨开窗帘,看见刘奇峰依然一脸严肃的样子,而脚下的土地尽是荒草漫漫,兀自痴痴地道:总管大人啊,我们走了快一个月了吧?

刘奇峰闻言探身,恭敬地道:是啊,过了边境,还有两千多里呢!

刘奇峰说着,身子在马上猛然一震,登时想到长江以北大部分的疆土,不久之前尚是大宋管辖,而今却归于大金铁蹄之下。

刘奇峰知道,自己的先祖便是北方人,只因金人南渡,无奈和高宗一道南迁,自此立根。

迦衣不经意间瞧见刘奇峰神色黯然,亦曾听闻父皇言道其先祖在北宋年间的功勋,自忖“刘总管定是睹物伤怀,是以言及北方故土,脸色刹时铁青起来”。

迦衣最是心细如发,且自来体贴入微,心知越往前走下去,刘奇峰定是愈发难受,是以言道:刘总管啊,我们就此别过吧。前面的路,自是由我独个儿踽踽而行,唉……天是那么高,地是那么远,京城里的鸟儿都飞不到的地方啊!

刘奇峰深呼吸一下,慢慢勒住马头,依了迦衣吩咐,翻身下马带领侍卫们朝迦衣拜别。

末了,刘奇峰凝望迦衣,苦笑道:公主殿下,过了前面那道国境,你便是大金国太子妃啦。可是呀,在奴才心里,你永远是我大宋的迦衣公主,是我大宋的奇女子,功勋彪史!

迦衣泪眼朦胧地点点头,哽咽无语。

刘奇峰再拜,身后的侍卫们,连同刘才彦亦拜。

刘奇峰双手伏地,颤颤地激动道:皇上懿旨,送行千里终有一别,所有皇亲侍卫们着此返回。皇上说了,迦衣公主定能和亲大金,造福大宋。

迦衣缓缓踏下銮车,上前将刘奇峰扶起,刘奇峰自古康年手里接过一个拳头大小的玉兔,然后恭敬地递给迦衣,正色道:皇上说了,“朕老啦,身体不行啦,公主别后朕可能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她啦”!迦衣公主属兔,皇上是以用天下质地最纯之玉着工匠花近一月之久打造此物,赠送迦衣公主,伏愿保佑公主殿下吉祥安康,儿孙满堂。

迦衣双手颤颤地接过,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哽咽着面南仰天恸哭:父皇……父皇……父皇,孩儿去了!

▲▲▲▲▲▲

刘奇峰率队拜别迦衣后便即回返,古康年和兰香作为迦衣的贴身护卫和侍女,与刘才彦一道率领金兵继续北上,数日之后便达开封府。

开封府文武官员一皆出列,迎接太子妃的驾临,同时太子的侍卫队亦早已等候多时。

众人全皆恭恭敬敬侍立两旁,虔诚对迦衣行君臣之礼。

迦衣在兰香和金国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踏出銮车,然后略略朝身着大金服侍的文武官员扫去,众官员再磕头行礼,口颂金安。

这时,一名侍卫略略起身,单膝跪地,朝迦衣清晰地道:在下阿锁,是为大金太子殿下护卫,于此恭迎太子妃回京!

迦衣本已抬腿转身,正欲再上銮车,乍然闻得此言,便是“在下阿锁”四个字时,心弦宛如叫人狠狠拨动一般,身子当即趔趄,恰为兰香扶住。

及至那侍卫言道“恭迎太子妃”五个字时,迦衣的心仿佛被什么物事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双腿亦灌铅一般沉重,双颊潮红呼吸急促,颤颤地在兰香和大金侍女们的搀扶下转身,幽幽地朝面前那侍卫瞧去。

当迦衣的眼睛移到那侍卫的身上时,立时屏气凝神,继而缓缓游移至其面颜,不禁大喘粗气,几欲哭泣一般喜动颜色,颤颤地激动道:你……你……欧阳——

迦衣激动之下声音极低极低,但举止已然失态,幸好面前的众文武皆低着头,不曾见着。

兰香心知公主如此失态必有缘故,是以顺着迦衣的眼神细细朝面前的那侍卫望去,无捻指之间遽然而震,几欲跌倒。

欧阳笙!

没错,眼前之人,正是欧阳笙!

兰香尽管只在储秀宫外面,偶然瞧见公主和欧阳笙言笑晏晏,但彼时自己身为小侍女,没有任何身份,是以但凡活计皆由别的侍女推卸到自己身上,当日恰方见着便为其他侍女叫走。于是,兰香得隙之际加倍学习,终于得到迦衣的赏识。

迦衣仿佛魂魄出窍,兀自慢慢朝面前的欧阳笙走去,欧阳笙瞧见迦衣如此失态,亦自惊骇。

兰香一把拉住迦衣,在其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迦衣方始回过神来,但眼神至始至终没有离开那个自称“金锁”的侍卫。

迦衣哆哆嗦嗦地努力抑制激动的心情,浑身缓缓发抖,朝跪在地上的众文武死眉瞪眼地道:大家……大家平身吧!

阿锁见迦衣似乎恢复正常,大着胆子躬身致礼道:太子妃,銮驾已备侯多时,请太子妃示下。

迦衣痴痴地瞧着眼前的阿锁,心想“欧阳哥哥,你……你明明就是欧阳笙嘛,怎么会成为大金太子侍卫,怎么叫阿锁了呢?不……不……这中间一定有重大曲折,一定有重大变故。不然,如何会这样呢”!

迦衣的脑子飞快回索着什么,却什么也回索不到,反而一片混乱,继而混沌,跟着剧烈头痛起来。

迦衣面现苦色,众人更是由诧转惊,又由惊转忧,再由忧转惧,最后呼吸急促,身子发抖起来,宛如太子临朝。

兰香和古康年不意迦衣骤发此变,古康年亦不曾见过欧阳笙,兰香一愣,在其耳边如实告知,古康年略略沉吟,眼见大金文武交头接耳,俱是狐疑之色,不及凝思当即提气朝大家道:太子妃第一次驾临大金,你们可知脚下的这片土地,一百年多前,正是太子妃的先祖打下的江山,而今……唉——

古康年故作黯然,期期艾艾道:而今呀,却成了大金的国土!

话落,大金众文武纷纷点头,似乎满是歉意,但更多的还是豪气,只碍着太子妃的面,努力克制,不敢表露丝毫。

古康年朝迦衣看去,只见她缓缓向自己点头,自是赞许之意,于是加大语气道:不过,自今而后,太子妃便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了。将来,更是要母仪天下。所以嘛,大金和大宋此前的恩恩怨怨,皆可付诸滚滚东流水,从此不复返啦!

话落,众文武再拜,复叩金安。

迦衣站直身子,踱步丈余,满面春风地朝众文武道:古将军所言极是,自此后,大金和大宋水乳交融,生死与共。此前的恩恩怨怨,一风吹吧!

阿锁朝迦衣躬身行礼,虔诚叩拜,鉴貌辨色地道:太子妃吉祥,銮驾已备侯多时,请太子妃示下。

迦衣正在思量究竟是继续前往大兴府,亦或设法和欧阳笙一道私奔而去,不意欧阳笙如此急急再催,不禁心碎若绞,苦笑着幽幽道:阿锁……阿锁……你当真叫阿锁?

这句问辞极其凄厉,一旁的刘才彦本欲上前佐证,乍闻此言,不禁寒毛卓竖,缩身回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太子妃,内心如焚。

阿锁自是觉出此语的不妥,只颤颤地点点头,却不敢置言。

兰香深觉迦衣此时又失态过甚,前番是为古康年机智盖过,这会决计不可再令众文武生疑,否则日后在大金如何立足?

兰香一把将迦衣拽回銮车,招手古康年近前,然后屏退一旁的侍卫和侍女,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此地可是大金国啊,你千万别当着大金国的臣子失态啊!再说了,欧阳公子定是遭遇了什么刺激,早已失却记忆,你却要他如何应承你愿啊!

迦衣似懂非懂地痛苦点点头,幽幽道:香儿,你说……我……我该怎么办!

兰香诧然,不知所措地望着迦衣,满是作难之色。

古康年此即亦不顾念主仆之别,瞪着双眼怒视迦衣,厉声道:公主殿下,你此刻已不再是大宋的迦衣公主了,而是大金国的太子妃!希望太子妃切切不要忘了皇上的重托,不要忘了千千万万无辜百姓的悬盼,不要忘了那些在疆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

迦衣闻言,瞪目结舌,痴痴地望着古康年,眼里俱是哀痛。

兰香忽而垂泪,满是哀怨地道:公主殿下,古将军所言极是!你万万不可为了儿女私情,耽误国家大事啊。此刻我们深入大金腹地,一旦……一旦失和,粉身碎骨啊!

迦衣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滔滔激流,倚在车架上泪如雨下,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迦衣忽而惨笑几声,幽幽道:父皇说得对啊……作为皇家儿女,皇子们需要冲锋陷阵,公主们需要远嫁他乡——为国献身。好啦,我就当自己死了!

话落,兰香和古康年猛然一震,一发缓缓垂下头去,小声呜咽起来。

迦衣自怀中拿出刘奇峰转送于父皇的玉兔轻轻抚摸着,而后对着玉兔悲戚地道:父皇啊,孩儿……孩儿去啦!

言罢,迦衣宽言抚慰古康年和兰香,而后遣散开封府的大金国文武官员,同时辞别古康年,令人护送其回返大宋国境。

迦衣望了望刘才彦和阿锁,眼见面前的护卫队整齐划一地侍候两旁,侍女们也是仪容有度地垂手而立,淡淡道:启程吧。

刘才彦和阿锁闻言大喜,立时分别跨上两匹健马,一左一右地护卫在迦衣的銮驾前。

迦衣念及兰香不远千里背井离乡相随自己来到大金,是以恩赐一顶官轿同行于后。

威武雄壮的迎亲队伍,自此开拔,朝着大金的国都大兴府迤逦而去。

迦衣在銮驾内时不时悄悄挑开窗帘一线,痴痴地向右边的阿锁看去,内心骤然翻江倒海起来,暗暗道:欧阳哥哥,你……你怎么啦……怎么啦?见到你,我好欢喜啊,真的好欢喜啊……欧阳哥哥,你……你知道吗?

迦衣小声呜咽起来,内心却狂喜如澜,心中念念祈盼:欧阳哥哥呀,你知道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回头……回头嘛……看看我……看看我——

迦衣心碎,几至无法呼吸,身子由颤而哆,但欧阳笙骑在马上,笔直的身子宛如一根木桩,始终一动不动。

“啊……欧阳哥哥,你没有回头,没有……回头,为什么,为什么啊……看看我啊!”迦衣激烈地渴盼着,内心翻江倒海,乍然欲呕,却强力支撑着。

良久,良久。

欧阳笙仍然身挺如杆,骑在马上纹丝不动。

迦衣不自觉地紧紧咬着下唇,一颗心砰砰直跳,嘴角血丝缓缓流下来,和泪水交汇,滴滴落下。

迦衣看着看着,早已泪眼朦胧,眼前幻出欧阳笙身着将军铠甲,在金戈铁马的疆场上鏖战激烈。豆大的鲜血颗颗溅起,遮蔽了天空,洒满了大地。

夕阳下,旌旗、刀剑、箭矢、战袍、头盔、战车、战马、尸体、鲜血,等等等等,铺满了一望无际的大漠。

遥远处,“杀杀杀”的喊声此起彼伏,迦衣的耳畔却依稀升起一串凄绝的歌谣:

离恨如旨酒,

古今饮皆醉。

只恐长江水,

尽是儿女泪。

伊余非此辈,

送人空把臂。

他日再相逢,

清风动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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