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和乔碧落皆识得篆书,眼下见此三字竟是用剑刻上的,而后泼墨而成,乍一瞧去宛如飞龙走凤一般的美艳,浑然一体,寓意更真。
两人看了几眼,忽觉林中飞鸟展翅,四散惊飞。急切把眼瞧去,依稀望见一个黑影没迹,不觉异口同声道:在那里——
话落,迦衣和乔碧落一前一后展开轻功疾驰而去。
旋踵之间,两人已隐身林中不见。
赵扩爱女之心,堪比天下父母更胜。
除了在衣食住行等方面,赵扩皆为迦衣所思所想无一不周。便即是高手如云的皇宫,也自小花重金从方外请来异士,传授迦衣武艺。便是乔碧落也不许偷懒,甚而更加严厉,因为在赵扩看来,乔碧落学得一身武艺,对迦衣而言是有好处的。故而,乔碧落虽年幼,然其身手不在迦衣之下。
主仆两人追行数里之后,看看便要追上,这时那黑衣汉子忽然一个尖哨,但见一匹健马自林中极快驰出,汉子顺势一跃而上,转眼便将迦衣二人远远抛下。
“站住……站住……”乔碧落奔势并未因此消减,一边跑一边大呼,迦衣心知决计追赶不上,慢慢缓了下来,气喘吁吁地道:碧落……别……别追了!
乔碧落追出半里之遥,眼见飞马已不见踪迹,亦停了下来,走到迦衣面前,一脸惨兮兮地道:姐……不,公主,追不上了!
“公什么主啊,不是说过了吗,出了皇宫就称呼姐姐嘛!”迦衣拿出手帕,兀自擦了擦额头汗水,生气道。
“可……可是,这里没外人呐!”乔碧落说着,扫视了一圈眼前空空荡荡的山林,嘻嘻道。
迦衣究竟是主子,凡事皆非“务于精熟”之辈,实乃“观其大略”之见,是以正色道:管子曾言,“墙有耳,伏寇在侧。墙有耳者,微谋外泄之谓也”。便是这空林旷野之中,你怎知无人?
说着,乔碧落不再辩驳,因为她分明看见迦衣蛾眉倒蹙,眼里似乎微微透出不悦之光。
迦衣最是心善,本来尚在生气中,眼见乔碧落楚楚可怜的样子,反倒心生愧疚,赶紧向乔碧落道:好啦……好啦,我的乔姐姐,咱回吧。
她这“吧”字方落,便听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妇人的声音,而且是一个老妇人——
“啊哟,疼死我啦!”
迦衣和乔碧落霎时一惊,双双缓步轻身而前,很快便到得一个老妇人跟前,只见她跌倒在枯草上,衣衫褴褛面容蜡黄,且满是皱纹,身子极为虚弱,看样子约莫六旬左右。
老妪感知迦衣和乔碧落前来,本来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张开一口没有牙齿的嘴,乍一看去,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洞,令人不寒而栗。
“大娘……您,您怎么啦!”迦衣分明看清老妪气息奄奄,仿佛便在旦夕间便要离去。
老妪见问,再次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慢慢恢复光彩,咧嘴向迦衣笑笑,悠悠道:饿啊……五天……五天没有讨到食物啦!
话落,迦衣和乔碧落一皆大惊,同声道:啊,大娘,您……您——
迦衣和乔碧落正欲问“她儿子怎么没赡养她”之类的话,但眼见老妪如此衣着,当即打住。
迦衣和乔碧落双双落泪,因为十几年来,两人自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贫苦的人,便即是在临安城内偶或遇见乞讨的,那也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多因赌博、嫖妓、懒惰等等导致。但凡肯低下身段卖力气,吃食决计无忧。
但眼下这老妪,却是远远不同——她不单年老,身子虚弱,甚而百病缠身。
这一刻,迦衣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间的两级分化竟然如此之大。人与人之间,难道该当如此吗?
自然。
不是,绝对不是。
可是,生于帝王皇家和长于草民寒舍,这是自己可以做主选择的吗?
自然。
不是,绝对不是。
唉,这天下,这人间,太多太多的宿命的味道,无解——实在无解。
迦衣想着,眼泪流了下来。
乔碧落,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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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处。
池塘边。
两株香荔。
一间茅屋。
这,便是老妪的寒舍。
眼下,老妪躺在一张木床上,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上面盖着几件烂衣服。
迦衣眼巴巴地看着昏昏沉沉的老妪,一副悲痛莫名的样子全然取代了先时的花容月貌。
茅屋外,香荔下,乔碧落正在熬制一锅鸡汤。
琴瑟村远离城区,这里几乎没有集市,便是有也不济事,因此迦衣拿了自己的一个发钗和附近农户换了一只鸡。
这支发钗纯金所造,上面镶着两颗稀世宝石,合计折成银子,便是买一千只一万只鸡都绰绰有余。但眼下,迦衣觉得这支钗不及这只鸡金贵。
因为,鸡可以救人一命,发钗不能。
自然,人命比珍宝值钱。
至少,在迦衣而言是如此。
直到此刻,迦衣方才明白了当年韩太师教授自己读阅杜少陵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缘何泪光闪闪!
自然,天下贫富不均,这也是韩太师的“臣子恨”啊!
可惜,天不假年,韩太师在自己年幼时,不及史弥远奸猾,最终为其陷害,早早亡故。
这一切,是迦衣后来才得知的掌故。
唉,人的命运,往往如此微妙,因一个人、一件事、即或一个激励一次侮辱,皆可改写——牵一发动全身!
老妪喝完鸡汤,又美滋滋地吃了碗鸡肉,然后惊喜而感动地告诉迦衣:这是我近三年来,第一次真正有尊严地吃肉——在自家的屋里,用自家的锅釜做成的肉!
老人吃完,精神焕发,然身子依然虚弱,显然真的是百病缠身,到了归于极乐的时刻。
老人拉着迦衣的手,凝视面前的乔碧落,自顾自地讲述陈年旧事——
老人名唤“刘秀姑”,原本是一名修道之人。
年轻的时候,刘秀姑在自家后山上放牛,却不慎为同村一个财主的儿子奸污,那时刘秀姑年幼不得志,不敢将此事告知家人。直到半年后,肚子越来越大,终于无法隐瞒,在父母的逼迫下道知真相。
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突然间暴跳如雷,拿了一把菜刀冲到财主家理论,不料财主自来霸道,指使下人活生生将其父打死。
后来,母亲状告到官府,却不知官府即财主家势力所在,自然母亲愿望无以伸展。最终,母亲郁郁寡欢,不久便撒手西归。
突然之间,失去双亲,刘秀姑心如刀割,伤心之下孩子流产。随即,刘秀姑想到了死,因为此时此刻唯有死可以了结其巨大悲痛。
在祭拜完双亲后,刘秀姑欲在父母坟前的一株老槐树下上吊。
死有各种法子,而上吊往往是最体面的死法。
正当刘秀姑气息奄奄之际,一柄飞刀挟风而至,刘秀姑突然觉得脖子一松,人便摔落在地。
来人是一名道士。
一名须发皆白,仙风翩翩的道士。
当年追随晁盖一同开创梁山大业的好汉。
公孙胜!
在公孙胜的帮助下,财主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刘秀姑此时尚未成年,无依无靠。
当然,之于这个美好的人世也断了妄想和憧憬,毅然拜倒在公孙胜门下,成为其唯一的女徒弟。
从此,两人在武当山的一处道观修道,与世无染。
直到有一天,师父领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也拜倒在公孙胜门下。
后来,刘秀姑方得知青年亦系名门之后,因其父为官耿直得罪了权贵,最终全家灭门,幸得公孙胜经过,救了他。
刘秀姑清楚地记得青年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样子,那是一种仇恨并融希望的神态,辛酸交集:我叫……欧阳……剑雨。
欧阳剑雨比刘秀姑大一岁,但依然尊师重道,亲切地称呼刘秀姑“师姊”。
仙山修道,日月如梭。
转瞬之间,已是七年。
七年,八十四个月,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在如此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时间的力量足以使人淡忘一切仇恨,前提是:眼前有玉人相伴。
两人皆是青春鼎盛的华年,如无慧根,如何过得“情”字这关。
人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在两人而言,似乎犹浅,不足其表。
两人曾背着师父登武当绝峰而低吟一曲:
江南柳,
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嫌枝嫩不胜吟。
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
闲抱琵琶寻。
阶上簸钱阶下走,
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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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相见那年,刘秀姑不过及笄年华,自是无有其他思想。而今,整整七年过去了,心中的涟漪不知荡漾了多少回,简直搅得人心碎,辗转难眠。
终于,在一个朗月清风的深夜,两人偷偷逃下山去,然后一路狂奔,没日没夜不睡,终于寻到一个无人之所。
然后搭建茅舍,种下香荔,寄愿在此过上“春夏读书秋冬射猎”的隐士生活。
圆月夜。
香荔下。
两人跪拜,结为夫妇。
不料,方欲行对拜之礼时,师父来了——
入云龙公孙胜!
那一次,师父很伤心,很生气。
刘秀姑和欧阳剑雨自相随师父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生气的样子,仿佛转睫之际头发更白了,胡子更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甚至连腰也更弯曲了!
唉,便是高深莫测的仙道,到了伤心的时候,也会动情啊,尽管他们深谙一个修道至理:情深不寿。
那一刻,师父赫然而怒,提剑要斩杀欧阳剑雨,意在刘秀姑屈服。
因为,在公孙胜眼里,刘秀姑是个好孩子,可继自己大志。
然而,刘秀姑言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意思很明显,宁死不分离。
无奈之下,公孙胜以同样的方式逼迫欧阳剑雨,欧阳剑雨显得更决绝,一个态度——漠然。
漠然,往往比语言更显然,更难动摇!
公孙胜知道,两个爱徒此时心若磐石,阻扰定是大错,唯别而已。
自此,三人师徒缘分,就此断绝!
公孙胜狂啸,遽然口吐鲜血,然后展动轻功离去。
两人望着师父离去的方向,泣血痛哭,长跪不起。
一炷香后。
师父回来。
师父手里拿着两块圆圆的“金锁片”,分别送给两人,两人借着淡淡的月光凝视,上面有字。看手笔,乃师父所刻无疑。
欧阳剑雨的那块写着:陌上人如玉。
刘秀姑的那块写着:公子世无双。
两人感动,对望一眼,忽而抬首向师父瞧去,只见师父已缓缓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深夜。
浓雾。
圆月。
师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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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说着,迦衣和乔碧落动情地听着,眼泪潸然而下。
老妪见状,分别为迦衣和乔碧落拭去泪珠,然后自怀中拿出一块当年的“金锁片”,迦衣接过,只见上面写着:公子世无双。
迦衣葱葱玉手轻轻抚摸这五个字,继而道:伯母,那……那……另一块锁片呢?
这时,老妪轻轻一叹,悲痛欲绝地道:在我儿……我儿那里!
“他在哪里?”迦衣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恐触及老人伤心事,但话音刚落,不觉后悔了,因为这注定是个伤心的问题。
老妪微微抬首,看了迦衣一眼,缓缓道:当年……
往事如烟,记忆犹存——
当年,欧阳剑雨和刘秀姑如愿在一起了。
自师父公孙胜离去的第二天,夫妻俩的茅屋旁多了一块巨石,其石一人之高半丈之宽,上面刻着三个大字:琴瑟村。
看字迹,两人都明白,师父所刻。
只是不知,如此大的一块巨石,师父是如何悄无声息就搬来的?
想必,师父当真有神通吧,不然缘何江湖人称“入云龙”。
一年后,两人的孩子出生,欧阳剑雨和刘秀姑简直喜出望外。
因为,是男孩。
男孩,寓意着“希望”嘛。
自古以来,皆是此论。
欧阳剑雨高兴,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金锁片,为爱子戴上,然后不惜将积攒了半年的银子——打猎来的银子,干干净净。
他要用这些干干净净的银子,请一个饱学的先生,为自己的孩子取名。
那天,他在孩子的额头上亲了又亲,吻了又吻,然后阔步而出。
不想,这竟是他与爱子的永别。
路上,他遇见了曾经的仇家,他不敌,死在剑光下。
数日后。
刘秀姑独自抱着孩子外出寻他,不想亦遇时蹇——夤夜,一个道人抢走了她的孩子。
道人。
他不能断定此人是否是公孙胜,或者是他的徒弟,因为那天是深夜,她昏昏沉沉睡在一家小店中。
只是,依稀觉知,道人的拂尘自脸上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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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说着,泪如雨下。
迦衣道:那人……那人会是您师父吗?
老妪沉默片刻,摇头。
老妪道:先前,我以为是师父,于是回来后用铁锤一点点敲碎了“琴瑟石”一角。可是后来我断定,绝对不是。
乔碧落道:为什么?
老妪看了乔碧落一眼,没有回答。
老妪忽然剧烈咳嗽,脸上起了痉挛,迦衣惊惶,老妪紧紧拉住迦衣的手:孩子,我自知时日不多,今日能向你们倾吐埋藏我心底二十多年的秘密,足见我们有缘啊!
老妪说着,将手里的金锁片强塞到迦衣手里:孩子,收下吧,我可不能带到地府去啊!
“伯母……伯母,这么贵重的传家宝,我可不能要啊!”迦衣推脱不掉,结结巴巴道。
可是,细细看时,老妪已然气绝。
迦衣懵了,登时悲从中来。
乔碧落大惊。
乔碧落一把夺过金锁片,丢在老妪身旁,急急道:公主……今儿你若收了此物,那便是表示你承诺做她的准儿媳了!
迦衣闻言亦骤惊,随即缓缓捡起,幽幽道:唉,若能有缘得遇伯母的孩子,做她儿媳……有……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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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奇峰带着御林军来了。
御轿就在茅屋前,迦衣恋恋不舍地上桥。
皇家车队,何其气派。
孤村茅屋,何其寂寞。
次日,遵照迦衣的意思,赵扩派人将老妪安葬在香荔下,碑文简洁,五个字:刘秀姑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