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犹豫的，莫晓乙走了进去。
一个妖异绝伦的肉蟒世界也随之闯入眼帘。
到处都是肉条，无论天花板，还是地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充斥在近万平米的大厅内。它们个个身体油光水滑，伸缩自如，而且姿态各异，盘曲的，悬吊的，伸展拉长的，俯趴在地的。视线所及，找不到一丝空隙。
虽然没有冰冷的鳞片，也没有吞吐的蛇信，只有一条条光秃柔软的肉柱。可是当它们每一条几乎都有脸盆粗细，当它们漫天盖地充满你所有视野的时候，那种视觉上的震撼却不断考验着人的心理耐受力。
尤其这些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没有一刻静止，不知疲倦地在眼前脚下滑来滑去。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股阴湿夹杂着腥臊的热气扑面而来，侵袭着你的每个毛孔、每处神经，就连向来胆大包天的莫晓乙也有些毛骨悚然。
让莫晓乙分外注意的是，在这些巨大粗壮的肉柱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长有一颗外形如葡萄粒般的巨大肉囊，有的悬挂半空，有的竖立在地，足有上千个。
看到这些如秋树挂果一般密密实实的肉囊，不知为什么，莫晓乙的心脏突然狠跳了几下，连忙移开目光，不想再看。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不愧是晨曦首屈一指的天才心理师，面对这样的我，依然神态从容，行止如常，佩服佩服！”
莫晓乙的目光立刻转向大厅中央，由万千条肉柱堆积起来的高耸肉山。这里才是一切的源头，所有肉蟒的根本所在。
莫晓乙没有找到发声的地方，只好望着整座肉山：“人在哪里？”
肉山没有回答，可是距离莫晓乙最近的一颗肉囊却突然从中间裂开，就像熟透的皂荚那样一分为二。
原来人在肉囊里。
说是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的形貌。因为所有肌体的表皮都不知被什么东西消蚀掉了，只剩一具鲜血淋漓的带肉骨架，暴突的眼球木木地瞪着莫晓乙，就连胳膊也只剩下半支。
脸色瞬间变得雪白，莫晓乙却斩钉截铁地说：“这人不是阿觉。”
“他当然不是周觉。我只是想要告诉你，监狱里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他们的躯体会与这些肉囊渐渐融合，最终变成我的一部分，永远和我在一起。”
莫晓乙沉默许久才慢慢抬起头，如果目光可以形成实质，恐怕那座肉山会顷刻间多出几百个大洞：“阿觉不在这里。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
“你凭什么这么说？”
在体型庞大的肉山面前，莫晓乙明明渺小如微尘，可是当他卓然而立，以一种睥睨之态厉声说话的时候，那种磅礴的气势却如有形之物，摧枯拉朽地逼向肉山：“就凭这些臭肉垃圾，想要困住阿觉，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裘立，别当我是傻子！”
好像被“垃圾臭肉”这个词刺激到了似的，肉山陡然颤动起来，伴随着心惊肉跳的窣窣声，巨大的肉蟒快速地伸缩抽动。其中几条最粗的从各个方向探出，张牙舞爪地罩向莫晓乙……
几乎在同时，肉山中间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脑后连接着无数肉丝，也伸向了莫晓乙。这张脸五官清晰，眉目婉然，笑眯眯的好像弥勒佛，不是裘立是谁？
“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对于即将临近的危险视如未见，莫晓乙冷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感觉你的体内埋藏着野兽的气息，结果证明，我没有错。我只是想不明白，到底什么理由，能让你甘心情愿地将自己变成一个怪物？”
裘立嚣张大笑：“怪物？哈哈，你错了！我不是怪物，我是神！”
“神？”莫晓乙嗤笑，“莫非身体的变异，让你的脑袋也跟着变异了？你以为改变了遗传基因，就能让自己变成神吗？你也未免太过幼稚了！”
裘立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原本只是猜测，却一直不敢确定，直到走进这座医疗实验基地，许多疑惑也就迎刃而解了。所谓的厉鬼，其实是你设计出来掩盖真相的烟幕。所谓的有进无出，也是你为了保证这座实验基地的秘密不被外泄所采取的非常规手段。”
裘立疑惑：“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做关于遗传基因的研究？”
“首先，那些刑满释放的囚犯，皆在出狱后的三天之内或病死或疯狂致死，每个人的死因都不相同。表面上似乎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但其实如果将所有的死因罗列出来，例如心脏病、肺结核、白血病、高血压等等，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癌症，甚至包括那些精神疾病，你就会发现这些疾病都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它们都是可以遗传的疾病。每个人都知道，基因是人类遗传信息的化学载体，人类的许多疾病都和遗传基因有关，现在能够确定和遗传有关的疾病已经有四千多种。也就是说，我们在从父母那里获得生命继承优势的同时，也遗传了他们身体的缺憾，尤其是那些包含疾病的基因，有可能成为几代人的梦魇。”
裘立反驳：“可是那些囚犯入狱前的体检都是正常的，足以证明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没有遗传疾病，他们是在出狱之后才诊断出绝症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莫晓乙眼中闪过几丝嘲讽：“没有关系吗？你似乎忘记了，遗传基因既有显性基因，也有隐性基因。我们所看到的身体特征都是显性基因表达的结果，可是许多遗传病都是隐性的，不能表现出来。例如爷爷有心脏病，他的女儿虽然没有心脏病，身体里却携带着心脏病的隐性基因，结果遗传给她的儿子，变为显性，所以她的儿子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携带着几种遗传病的隐性基因，只是没能表现出来。正因如此，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携有疾病基因。而你，却不知用什么方法，将犯人体内的遗传病隐性基因突变为显性基因，所以才导致这些人在短时间内病发身亡。我说得没错吧？”
裘立感叹：“莫晓乙就是莫晓乙，只凭蛛丝马迹，就推断出了事情真相。你的判断没有错，我们的实验基地成功制造出了一种完全由遗传物质打造的新型晶体管，它是活细胞DNA分子里很微小的一段，我们给它命名为——遗传命令指挥器。只要将它输入到生物体的细胞内，就可以通过它控制RNA的流动，指挥整个活细胞，进行基因的调整和改造。”
莫晓乙若有所思：“看来你们所做的绝不仅仅是将隐形基因变为显性？”
“哈哈，那是当然！经过这么多年来对监狱囚犯遗传基因的观察、排列和对比，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遗传规律。通过遗传命令指挥器不但可以让显性基因与隐形基因互换，还可以给细胞发布指令，例如命令癌细胞停止分裂或继续分裂，让已经坏死的肝脏重新激活。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彻底揭开生命的奥秘，破解基因的遗传变化规律，从而控制细胞按照设定的方式发展，让人体的成长进化过程成为一个能够掌控的存在。例如让衰老延迟，让盲人变成画家，让矮小的侏儒变成强壮的超人，让一个连三加二等于几都不知道的弱智变成人形计算器，甚至变成爱因斯坦。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人类再也不必受制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法则，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成为这个星球乃至整个宇宙最最顶级的生命。你说，这不是神是什么？”
莫晓乙看看漫天盖地的肉团肉柱，冷笑：“这就是你改造的结果吗？”
裘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怜悯地摇摇头：“想不到你也是个俗人，竟然会把外貌作为肉体的评判标准。我当初将遗传命令指挥器植入自己身体中，可不是想要变得漂亮，而是想要创造出世界上最最强悍的身体。你知道我现在的这具身体有多么优秀吗？不但具有超强的再生能力，能够任意伸缩变形，还可以随时脱离主体，成为一个单独的存在。你看到的这些，其实都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们随时可以回来与我重新融合，并且任何时候都受我的意识控制。哈哈，我就像传说中的佛祖释迦牟尼那样，可以化身千万。”
莫晓乙悚然而惊：“你的意思是这具身体可以无限生长，那得需要多少能量？”
裘立啧啧两声：“果然一针见血啊。这也是这具身体唯一的缺点，因为它太大了，所以需要的食物之多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我一个人的食量可以比得上数百人。监狱越吃越穷，我的身体也越吃越大。没有办法，只能将这些小家伙全部放出去，下水道里，通风口里，甚至那些玩偶的身体里。只要静止不动，它们就不需要补充能量，如果有任务执行，就让它们自行解决。幸好它们从不挑食，所以第六监狱从来没有闹过耗子，哈哈！”他自以为幽默地大笑起来，“当然，它们也同时作为我的耳目遍布监狱的每处角落，让我对这所监狱的掌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莫晓乙一点都没有感觉好笑，反而皱了皱眉：“你所说的执行任务，指的是什么？”
裘立一脸笑眯眯：“例如之前那个监狱长，我不希望他挡住我的路，就命令小家伙们让他彻底消失了。小家伙们的细胞结构和我相似，所以能够迅速融合其他生物，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这也是它们独特的进食方式。我们的身体还有一种功能，就是在与其他生物体接触的瞬间，通过细胞传递信息，影响对方的脑部活动，从而产生幻觉。”
莫晓乙恍然大悟：“难怪郑岩会在睡梦中听到那些话，精神也随之变得异常，我碰到‘宝宝’的时候甚至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来都是你在作怪。医务室的医护人员失踪事件也是你在搞鬼吧？”
“囚犯们身体的变化，那些医生不可能察觉不到。所以他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不进入实验基地为我工作，要不成为小家伙们的食物，绝对没有第三种可能。如此一来，医务室的人员自然会越来越少。”
莫晓乙轻轻咬牙：“那帆帆呢？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帆帆？叫得还真亲热！实话告诉你吧，她就是这项研究的主持者，基因学方面的绝对天才。她为了救你，才会将你迷昏，秘密送出了第六监狱。怎么也没想到，你自己竟然又跑回来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早就听说你和周觉那小子好得几乎同穿一条裤子，可惜呀，你回来得太晚了。为了除掉周觉这个祸害，我可是不惜赔上了整座监狱！不过，真他妈值！因为这样一来，所有的人证物证全部消失，没人知道第六监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相会永远埋藏起来，堂堂的晨曦第一警监周觉也只能无声无息地湮没于历史之间，连他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莫晓乙神色淡淡，深黑的眼底一片寂静，可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指尖一直在簌簌发抖：“既然如此，就让我见阿觉最后一面。反正在你的心里，我们已经是死人了。”
裘立想了想：“你真的想要见他吗？我怕你会后悔。”
莫晓乙笑了，那笑容海阔天空，风轻云淡，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死人还会后悔吗？”
“那好，我成全你。”
于是，盘曲在大厅右侧一角的肉蟒们蜂拥而退，露出一扇两米多高的玻璃门。
玻璃门光洁而透明，门后的一切清晰可见。周觉就站在门后。
他站姿笔挺，面容雪白无华，静息不动的胸膛没有丝毫起伏。尤其他的眼神，始终凝滞于一点，再也没有以往的光华灵动。曾经飞扬于眉宇间的跳脱无忌，也化为浩漫无际的冰冷沉淀在那静沉沉的眼眸中。
“阿觉！”
即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莫晓乙的脑袋里还是“轰”的一声，好像塞满了炸药又被骤然引爆一样。
刺眼的火光之后，天地间只余一片炫目的白。其他的，什么都不存在了。
玻璃门缓缓开启，一股逼人的冷气迎面扑来。此时的周觉好像被魔法封冻的王子，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迹象。
唯一无法夺走的，是他的锋芒。即便鲜血流尽骨肉成灰，他依然是那个高贵如昔的晨曦警监。
莫晓乙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到周觉身旁的。静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伸出右臂搭在周觉的肩膀上，然后凑近他的耳边，小小声地说：“也好，既然不能同生，就让我们共死好了。”
张帆帆也在房间里，她一直站在周觉的身旁。只可惜此时此刻，莫晓乙的眼里只看到周觉，对她竟然丝毫没有理会。
张帆帆忍不住哭了：“晓乙，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