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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吴文英(2)

宋代词人林逋曾隐居孤山,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化用此典并翻陈出新:濛濛细雨中,大雁已展翅北归,无际的春寒还笼罩着种满梅花的孤山。词人言大雁北归,并强调寒冬将尽,而梅花的花期也将过去,终将陨落。

“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珮溪边。”这三句意为:芳魂已飘逝,我又能请谁将她招还呢?只在梦中,看到她化身白衣仙子,解下玉佩相赠。这既是对梅魂化仙的想象,也有对往日情事的回忆,寄予了词人对亡妾芳魂难招的怅惘。

“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青圆。”这里借用杜牧《叹花》诗中“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诗意。最让词人忧愁的是,当天气化阴转晴,鸟儿在梅树间穿飞啼鸣时,浓密的梅叶下已结满青圆梅子。结尾句包含词人对花草枯荣、物转星移的无奈。

吴文英的吊梅词多处化用典故,并以传说入词,用比较隐潜的方式表达深沉的伤逝追思。后人对此褒贬不一,有人赞其含蓄委婉,别有风味,也有人认为过于隐晦,且缺少明晰脉络,故而显得晦涩难懂。虽题为“落梅”,但通篇没有“梅”字出现,便刻画出了落梅清丽高洁、冷香孤魂的形象,并借咏物怀人,填词手法堪称妙绝。

【大师导读】

梦窗之妙,在超逸中见沉郁。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气较胜。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梦窗之词,丽而则,幽邃而绵密,脉络井井,而卒焉不能得其端倪。

——清·冯煦《宋六十家词选》

望江南(三月暮)

三月暮,花落更情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

恹恹醉,尽日小帘栊。宿燕夜归银烛外,流莺声在绿阴中。无处觅残红。

【赏析】

小令《望江南》篇幅有限,需在五十四字以内传情达意,故而多文简意洁。能否在有限篇幅内把咏叹之物抒写尽致,考验着词人的功力。

这是一首伤春怀时之作。开篇“三月暮,花落更情浓”即点明时节。在暮春三月,红花落去,春光将尽,词人对春天的喜爱却愈加浓烈。他没有描写春日草长莺飞、姹紫嫣红的好风光,而是通过残花飘零表露不舍之意。越是生离死别的时刻,感情就更加浓烈,词人深谙此理,“花落更情浓”一句把春逝的悲伤写得入木三分,比起用“愁”、“哀”、“怜”等直白字眼表达悲情的作品,情感更加深刻,也更为厚重。

佳人离去,秋千空挂,只见一轮明月悬于星空。系在岸边杨柳旁的马儿,可能因为等候主人的时间太久而感到疲惫,不禁迎着春风嘶鸣起来。岸边的画船空寂无人,随着水波上下起伏。“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三句中,有秋千、明月、慵马、杨柳、画船,唯独不见人影,越发勾人遐想——在“人去”、“马停”之前,大抵应该有仕女戏秋千,或有情侣牵马携行;待到月色朦胧,倦马嘶风、柳边船歇,想必那对伴侣已在欢愉后相拥入梦了。

下阕首句即把人物引出:“恹恹醉,尽日小帘栊。”窗边的人神思困倦,独守空闺打发日子,或许是在思念情人,以致闷闷不乐。房中银烛明亮,宿燕径直飞到檐下休息,绿荫中传来黄莺婉转的啼鸣。“宿燕夜归银烛外”一句化用温庭筠《池塘七夕》诗中“银烛有光妨宿燕”句意,流露出佳人盼郎、郎却不归的孤独。流莺啼啭,令孤独的人更加伤心,烘托出佳人孤栖独处、彷徨忧伤的心境。

尾句“无处觅残红”遥应上阕“花落”之语,暗含有聚散匆匆、幽期难定的无奈叹息,佳人的无边怅惘收束全文。

以写暮春花落开始,以残红难觅结束,全词首尾呼应,结构圆融。上阕写暮春空景,却暗含男女情事;下阕写空闺独守,却又穿插春景。整首词篇幅虽短小,但写暮春景色与男欢女爱皆不误,最后又以悲春伤时寓意欢愉易逝,犹有余情未了之况味,给读者留下极大的回想空间。吴文英词风隐约迷离,寓深意厚,妙处值得再三咀嚼,这也是其词最具魅力之处。

【大师导读】

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宋·沈义父《乐府指迷》

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断。

——宋·张炎《词源》

思佳客(迷蝶无踪晓梦沉)

迷蝶无踪晓梦沉,寒香深闭小庭心。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楼前柳浅深。

愁自遣,酒孤斟。一帘芳景燕同吟。杏花宜带斜阳看,几阵东风晚又阴。

【赏析】

后人判断这首《思佳客》是吴文英客居杭州时所作。从内容来看,应写于冬末春初、余寒未消时,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他对亡妾的思念,是梦窗词中少见的以浅显直白的语言伤时怀人的作品。

“迷蝶无踪晓梦沉”,“迷蝶”借用李商隐《锦瑟》中“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句意,后人多用“迷蝶”指代亡妻,吴文英在此应是以其指代杭州亡妾。“寒香深闭小庭心”中“寒香”二字,可能指春寒中香未消尽的梅花,或指的是下阕写到的在早春新开的“杏花”。上阕前两句意为:清晨醒来后,梦中亡妾的音容笑貌已无踪可循。举步走入庭院,花香袭来,但余寒仍使人愁绪深锁。用“沉”形容晓梦,用“深”描述寒香,可见词人仍未彻底摆脱惆怅的梦境,他看到春寒料峭,即使有残香萦绕,也无法消解其内心的孤寂凄凉。

由庭中些许春意,词人联想到西湖春色:“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楼前柳浅深。”要想知道此时西湖有几许春色,只需看看小楼前柳色的深浅。文字简单俗白,但意味深长。词人或许本来打算到西湖踏春,但看到庭院前寒意未消、柳色尚浅,猜想西湖的春意也相差无几,于是作罢。此处不是用柳浅来判断春薄,而是借助春色寡淡来表达内心的孤苦凄冷。

既然打消了出门寻春的念头,愁郁更无法排遣,词人便饮酒自遣。“愁自遣,酒孤斟。一帘芳景燕同吟”,他自斟自酌,只有檐下燕子作陪。“一帘芳景”继续写春景,而“燕同吟”继续写孤愁,此时此刻,人影单、酒独饮、燕低语,更显出词人的寂寞。

“杏花宜带斜阳看,几阵东风晚又阴。”在这清冷难禁的初春里,词人盼望着斜阳西照时,能给清薄的杏花铺上一层绚丽的余晖,但没想到,几阵东风就把仅有的暖意也带走了,黄昏依旧暗沉阴冷。全篇到此结束,但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戚却随着夜色晕染开来,绵绵不绝。

初春本应是生机勃勃、寄予希望的季节,但吴文英却因为冬寒未消加上思念亡妾导致愁郁满结。在多愁善感的词人眼中,处处风景皆心境。这首《思佳客》的时间脉络清晰,开篇写早上醒来,词末时时间已是黄昏,以时间流动的顺序统摄全词,这种写法是梦窗词的一大特色。

【大师导读】

山阴尹焕序其(吴文英)词,略云:“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宋·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

周邦彦由北宋开了南宋的风气,而到了吴文英又由南宋追回到北宋去了,就是说他把北宋的强大的感发力量,放到他的词里面去了。他一方面有南宋的那种安排,勾勒,时间与空间象错综的跳接,另一方面又保存了北宋强大的感发力量。

——叶嘉莹

唐多令(何处合成愁)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赏析】

这是一首惜别词,写词人在容易触发感伤情绪的秋天,与人依依惜别,满腹愁思。

开篇点出“愁”字,一语双关。由字体结构来看,“愁”字由“秋”、“心”二字合成,前两句如解字游戏。清代王士祯在《花草蒙拾》称这两句为“《子夜》变体”,具“滑稽之隽”。从词意来看,秋思本是寻常情感,愁情也无特别,但吴文英却说是因为离人悲秋,故而才有了愁这种情绪,如此命意便有出奇制胜之妙。

吴文英被誉为“词中李商隐”,而李商隐曾写过如“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吴文英在此也以容易触发愁绪的芭蕉入词,写得极妙,他不说秋雨使人悲伤,而认为是雨后芭蕉在风中摇晃的声响令人心寒,令词境千回百折。

月色动人,秋雨初停。楼阁东立,楼上有人望月兴叹。“有明月,怕登楼。”这是词人此刻真实心理的写照:他害怕登上高楼,却看不到想见的人,如玉似水的明月,只能令人徒增感伤。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下阕引出词人对往事的追忆:佳期如梦,过往美好的时光都像烟尘一样散尽,只留下残破凋零的景象。词人看到燕子辞巢而去,心生无限感慨。“燕辞归”与“客尚淹留”两相对照,在词人看来,人还不如候鸟,甚至不能自由选择路途。

“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词人此刻最想留住的并非年华,而是眼前将要离去的人。“裙带”二字暗示了对方是一个女子,垂柳未能“萦”住对方裙带,意味着词人未能挽留佳人,最终对方还是离去了。束手无策的词人只能埋怨柳丝,怪其没有系住离人,也不能系住那翩然远去的小舟。

词中意象皆带有秋日的特点,如芭蕉、雨、明月、高楼、落花、流水、归燕等,同时还是“离人心上秋”具体化的载体,寄托着词人的哀思。

这首词未作刻意雕饰,清新自然,体物入微,饱含词人的伤感愁思,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大师导读】

此词疏快,不质实。

——宋·张炎《词源》

所以感伤之本,岂在蕉雨?妙妙。“垂柳”句原不熟烂。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

词固佳,但非梦窗平生杰构。玉田赏之,是矣,然而是极研炼出之者,看似俊快,其实深美。

——清·周尔墉《周批绝妙好词笺》

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

——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开头两句有趣。“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一个心字上一个秋字,合成一个愁字。把字谜巧妙地引入词中,毫无斧凿痕,点出了这首词的主题是离愁。

——周国平

鹧鸪天(池上红衣伴倚阑)

化度寺作

池上红衣伴倚阑,栖鸦常带夕阳还。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凉宝扇闲。

乡梦窄,水天宽。小窗愁黛淡秋山。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

【赏析】

吴文英终身未第,一生游历,苏州、杭州、越州三地是他长期居住之所。化度寺在杭州以西江涨桥附近。这首词是吴文英从杭州返回苏州途中寓居化度寺时,怀念苏州姬妾而作。

“池上红衣伴倚阑,栖鸦常带夕阳还。”词人独自倚靠在池塘边的栏杆旁,只有池中红莲相伴。黄昏到来,归鸦身披夕阳余晖回巢栖宿。词人采用拟人手法,用“红衣”指代莲花,将其想象成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流露出念妾之心。从午后赏莲写到日暮鸦还,可见词人整个下午都在池边逗留,衬托其孤寂的心情。

“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凉宝扇闲。”浓云带来阵阵细雨,本已稀疏的梧桐再度落叶纷飞。雨后月色清明,阵阵凉意袭来,宝扇可以搁置起来了。这两句写入夜后暮雨、霁月两个意象。“度”字形容秋雨,“疏”字形容梧桐,“度”是“疏”的原因,两者互为因果,运用妥帖。以“凉”形容月色,用“闲”写宝扇,宝扇“闲”又是月“凉”的结果,两者前后呼应,使用得宜。这两句对仗工整,读来朗朗上口,描写景色亦清丽优雅,宛如一幅引人入胜的山水风景画。

化度寺在桥边,临近江水,从杭州到苏州多行水路。词人倚栏伫立,目及之处当是一片开阔辽远的江水,由此引出下阕开篇的“乡梦窄,水天宽”。

“乡梦”是全篇主旨。用“窄”形容乡梦,可见情感之急促、归心之迫切;用“宽”形容水天,突出了江水的辽阔无边与家乡的遥不可及。一窄一宽,一急一缓,归心似箭与天长水远,两相比较,更显词人的惆怅。

“小窗愁黛淡秋山”,远处初秋的淡淡山色就像她依窗而立时微蹙的眉毛。山本无情,但在愁绪满怀的词人看来,山却成了有感情的人。此处从眼前景过渡到心上人,引出结句。

“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吴”指代词人的家乡,“吴鸿”即从家乡飞来的大雁。“杨柳阊门”指代爱妾居住的地方,在苏州城西。最后两句的意思是:吴地的大雁请为我带去将归的消息吧,苏州城西那几间杨柳掩映的几间房屋,便是她居住的地方。词人离家已久,思乡心切,水行迟缓令他更是难以忍耐,情不自禁请求鸿雁代为传书。结尾处情急意切,感情真挚,用词直白,将激烈的感情表露无遗。

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梦窗稿提要》中言:“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梦窗词的确多细腻绵密,甚至有的用典多、意难解,容易流于晦涩堆垛的弊病,这首《鹧鸪天》明快自然,感情充沛,体现出吴文英的另一种词风。

【大师导读】

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雕锦蹙绣,毫无生气也。

——清·况周颐《蕙风词话》

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

——清·周济《宋四家词选》

(结尾)全神注定,只此一句。

——陈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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