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简介】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嘉祐二年（1057）进士，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礼部尚书。他仕途坎坷，一生多次遭到贬谪，在黄州、惠州、儋州等贬地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卒后追谥“文忠”。
苏轼是北宋文坛巨匠，诗、词、文皆精。其词开豪放一派，是豪放之宗，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其词作内容广泛，风格多样，既有豪放特点，又显婉约词风，苏轼自谓“刚健含婀娜”。苏词遣辞驰骋，意境超脱，“以诗为词”，侧重表现作者的精神与情趣，解放了词体，亦开拓了词境。存词378首，结集于《东坡乐府》。
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
次韵①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注释】
①次韵：依照别人的原韵而且依照其先后次序写诗或词。
【赏析】
章质夫是苏轼的好友，他写过一首咏杨花的《水龙吟》，盛极一时。苏轼寄信章质夫曰：“《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云，亦告以不示人也。”于是苏轼作次韵之作，即依照章词的原韵，作词答和，连次序也相同，无疑增加了创作的难度。
杨花本是春季繁花当中并不起眼之物，因柔絮轻若无物，漫天飞舞，实难状描。苏轼别出心裁，以杨花喻离人，模拟人的情状与神态，将咏物与拟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首句“似花还似非花，在似与不似之间，营造出一种恍惚迷离、亦真亦幻的境界。似花，在形态；似非花，在其神韵。因其似而不似，所以世人不知珍惜，任其坠落。“抛家傍路”三句是传神之笔，“抛家”是无情地离枝，“傍路”却是杨花自有其思量，一抛一傍，皆含有情思，此处已经暗含离人心思异动、牵挂远方，为后面对杨花的描写由神似而至人化埋下了伏笔。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三句作拟人语，生动地展现了杨花欲缱绻柳树枝头的心思，还勾勒出因春困而懒怠的女子的娇柔形态。“梦随风万里”三句，化用唐人金昌绪的《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借缥缈的梦境，委婉道出女子细腻的心思，同时又与杨花那随风飘舞、欲坠还起的姿态自然吻合，十分生动。
下阕以情语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恨”字将惜春的感情推至高潮。此处借落红衬托杨花，曲折地表达了词人对其怜惜。“晓来雨过”而问询杨花遗踪，竟是“一池萍碎”，伤春之意，溢于笔端。后接“春色三分”三句，道出春色已尽，惟留泥土与流水。把春色进行数量分化的写法，曾在苏轼词作中多次出现，如为人熟知的“不如留取，十分春态，付与明年”（《雨中花》），又如“三分春色一分愁”（《临江仙》），苏轼巧妙运用数字，将抽象的物体变得具体可感，且令词易于吟诵，朗朗上口。
结尾三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取意于唐人诗：“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南宋曾季狸《艇斋诗话》以为“夺胎换骨”。漫天飞舞的扬花竟是离人的眼泪，饱含诗意的想象道出离人愁苦之深。结尾不仅画龙点睛，一语道破全词宗旨，而且以情收束全篇，耐人寻味。
此词缠绵悱恻、空灵婉转，是苏轼含蓄婉约之词作。历来名家对对此词评价甚高，沈谦《填词杂说》谓为“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现代词论家唐圭璋则赞其“咏杨花，遗貌取神，压倒古今”。
【大师导读】
“似花还似非花”，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
——清·刘熙载《艺概》
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
——王国维
下片，申言杨花之归宿，“惜”意愈深。“不恨”两句，从“飞尽”说起，惜春事已了也。“晓来”二句，惜杨花之经雨也。“春色”三句，惜杨花之沾泥落水也。“细看来”两句，更点出杨花是泪来，将全篇提醒。郑叔问所谓“画龙点睛”者是也。又自“晓来”以下，一气连贯，文笔空灵。先迁甫称为“化工神品”者，亦非虚举。
——唐圭璋
满庭芳（蜗角虚名）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赏析】
这是一首“带情韵以行”的议论作品，从内容看，当作于苏轼被贬黄州之后。全词以议论为主，融入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和他对人生的领悟，既有对现实生活的厌倦，又有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其理想、悲欢、无奈，皆生动可感。
上阕以“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来讽喻世人热衷世俗、追求功名利禄的行为和心态。此典故源自《庄子》：“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日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古往今来，人们争名夺利，迷失在追求世俗名利的欲海中却不自知。历经了人世浮沉后的苏轼却保持了清醒的眼光，嘲之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并以“算来着甚干忙”对这种蝇营狗苟的尘俗人生进行了否定。
随后词人又叹：“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世间名利得失，前世已定，勉强不得，得者未必强，失者也未必弱。这是词人对北宋政治派系内部倾轧的厌倦和批判，也是洞悉人生后的感慨。“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他希望能趁自己未老，摆脱尘世羁绊，寄情山水。一个“闲”字表明了作者不受重用、赋闲远地的悲愤；一个“浑”字则抒发了他以大醉逃避现实的无奈。词人用极度夸张的手法，写自己在一百年中，要大醉三万六千场，天天沉醉在酒乡，表达对现实的强烈不满。
下阕笔调变得低沉。“思量、能几许”，人生几何，怎能天天买醉，醉不醒事呢？何况“忧愁风雨，一半相妨”，词人于宦海中沉沉浮浮，辗转流离，大起大落，几经忧患。当初的凌云壮志如今化作流水，壮志难酬的苦闷让苏轼十分失望。“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满腹不平溢于笔端。
接下来笔锋一转，词境顿然开阔。“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词人没有一味作愤世嫉俗语，而是选择寄情山水，将满腔抑郁不平消解于对美好河山的欣赏中。结尾“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表明词人从苦闷情绪中解脱出来，放眼江南好风光，吟诗作曲，获得了精神的超脱与解放。
全词融抒情于议论，夹自叙于说理，语言俚俗易懂，塑造了词人疏狂放纵、傲视权贵的形象。另外，此词多处运用比喻、夸张手法，使情绪的表达更饱满，词作内涵更丰富，意蕴更深邃。比如将世人热衷的名和利分别比喻成“蜗角”和“蝇头”，充分体现了作者对世人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世俗心态的嘲讽，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全词”则运用夸张的手法，表达出苏轼渴望长久地沉醉酒乡、不问世事的心情。全词情绪跌宕起伏，词境大开大合，情理兼备。
【大师导读】
这首《满庭芳》词，可说是东坡生活态度之自白。像这种排宕的长词，大都是东坡自己的“怀抱”的抒写。
——胡云翼
对命运之神飘忽无常的慨叹，适见其对生命的钟爱，而酣饮沉醉既是保持自我本性的良方，正如他自己所说“醉里微言却近真”。
——王水照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丙辰①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②。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注释】
①丙辰：指宋神宗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
②子由：指苏轼的弟弟苏辙，字子由。
【赏析】
宋神宗年间，苏轼因反对新法受到当权变法者的排挤，辗转在各地为官。当他得知弟弟苏辙调职到山东济南后，遂向朝廷请求调任山东与弟弟团聚。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苏轼转任山东密州太守，但仍没能与久别七年的胞弟相见。中秋佳节，倍感思亲，苏轼遂赋此词。上阕着重描绘天上情景，暗寓出世、入世的矛盾心理；下阕侧重写月光沐浴下的人间，抒发了作者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性感悟。
上阕以“明月几时有”起首，体现了不凡的气魄。追溯明月的起源，这既是词人对宇宙的思索，又饱含对明月的赞美和向往。接着他继续追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思绪飞飘在浩瀚宇宙之中。“我欲乘风归去”三句，跌宕起伏，想飞去月宫，又畏惧高处的寒冷。“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两句是说：既然疑虑重重，还不如在人间对月起舞、自得自乐。
词人受道家思想影响深远，面对天上圆月，幻想超然物外，羽化登仙，但又畏惧月宫冷清，不如留在人间，享受凡尘中的热闹。词人徘徊于“出世”与“入世”，“退”与“进”，“仕”与“隐”之间，举棋不定。最终由于对人间生活的执着，“入世”思想战胜了“出世”念头。
上阕从对天上月亮的无尽想象，写至人间的大醉起舞，充满浪漫主义的夸张色彩。
下阕先描写了月光的移动：皎洁的月光转过朱红的楼阁，穿过雕花的门窗，照见了屋子里的失眠人。“转朱阁”三句借移动的月光，将视角从天上拉回人间，为后文将人间悲欢离合与月亮阴晴圆缺联系起来埋下伏笔。“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此处明写月亮本无爱恨，暗写人不能团圆的伤痛。
然而，词人没有深陷于离愁，而是笔锋一转，将人间的悲欢离合与宇宙自然现象相提并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词境顿开，气象豪迈，一扫咏月词的低沉哀伤，展现了旷达乐观的胸怀。结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传颂至今。词人希望亲友健康平安，能在千里外共赏同一轮明月。从对亲人的思念出发，转而祝福世上所有同受别离之苦的人能共享明月，主题得到了升华。
苏轼用形象的描绘和极富激情的浪漫想象，寄寓了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对生活的美好祝愿以及对人间的热爱。词境跨越极大，将天上与人间、月光与“无眠人”，空间与时间联系起来，从个性推及共性，把自己对胞弟的思念升华到具有普遍性的感情，情景交融，理趣兼备。整首词弥漫着浓厚的哲理意味，笔墨自由地出入于宇宙、人生、自然之间，迸发着奋发向上的精神。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可见对其评价之高。
【大师导读】
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
——宋·胡寅《酒边词序》
词中有天上和人间，幻想和现实，出世和入世，以及悲欢离合等矛盾。但苏轼热爱生活，笃于情谊，而又能通情达理，以理遣情，表现了他执着人生而又善处人生的胸怀和情趣。这首词既富于人情味，又富于人生哲理，丰富和深化了词意词境。
——吴熊和
且唱东坡《水调》，清露下，满襟雪。
——吴潜
东坡不愧是大文豪，中秋赏月怀人，原是最常见的题材，到了他的笔下，偏能不同凡响，赏月赏得这样壮思逸飞，怀人怀得这样胸怀宽广。
——周国平
念奴娇（大江东去）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①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②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③江月。
【注释】
①故垒：古代军营外修建的营垒。
②樯橹：代指曹操的水军战船。
③酹（lèi）：把酒浇在地上作祭奠。
【赏析】
一扫北宋词坛缠绵婉约之风，这首《念奴娇》笔力雄健、气象开阔，被誉为“千古绝唱”。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七月，苏轼贬居黄州，游览黄冈城外的赤壁矶时，怀古抚今，有感而发。
上阕立足写景，描绘了赤壁矶雄奇壮阔的自然风景，为后文集中笔墨描写英雄人物做了铺垫。“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起首便将浩荡的长江与千古风流人物联系起来，体现了词人广博的胸襟与气度。“故垒西边，人道是周郎赤壁”，既应和“赤壁怀古”的题旨，又为下阕对周瑜形象的刻画埋下伏笔。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生动描绘了赤壁风起云涌的风景：陡峭的悬崖刺破苍穹，惊天骇浪击打着江岸，汹涌江涛卷起千万堆雪浪。“崩”、“裂”、“卷”等动词的运用，独具匠心又生动传神，展现了一幅浩瀚的江景画。面对如画江山，词人发出“一时多少豪杰”的喟叹，收束上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