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四人一路颠簸,直奔不咸山而来。
虽然已经是三月初了,但在这里却似乎仍是深冬的气候,大雪封天,灰色的天幕刮着大风,将地上的雪和天上的雪搅在一起,像一个发了脾气的顽童,上下穿梭呼啸,一刻不停的肆虐着。
地上、山上、树上,展眼望去都是冰雪之白,壮丽、苍凉而又寒冷。
四个人渐渐的都已经将最厚的棉衣棉裤穿在身上,外面又裹上了裘皮。可是坐在车上,却仍旧觉得寒风透骨。
歆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豪放而狂妄的雪天,起初还在感叹天地间造化万千,赞叹雪的洁白和美丽,现在却也不作声了。
安静的抱着手炉,看着这渐渐出现在远天的连绵山脉,圣洁而又巍峨。
犹如大刀阔斧般斩入人心,又像一条雪白的巨龙,蜿蜒匍匐,遒劲苍然,将大地的脊背高高顶起。
这是歆悦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渺小。
陆离掀起车帘的一角,眉目清冷的看着这白茫茫的一片,心中默然,不久前,自己还在金陵城中的小屋里,日夜盼望着姐姐的归来。
谁知道短短不足两个月,命运的齿轮就将自己原本安逸幸福的生活碾压的支离破碎。
而自己也不得不像这漫天飘零的雪花,被这严寒侵袭,被这狂风夹卷,吹到了这冰冷的荒野之中,再没有了想要停留,可以停留的归宿。
歆悦抱着腿,将头枕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不知不觉的看着陆离的侧颜。
他正透过帘子的缝隙,看着车外的风雪,表情那么的平静,好像于这狂风暴雪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那么一会,他的嘴角好像流露出了那么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讥笑,就像是在仇恨藐视着这一切,忽而间,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仍旧安静的出神。
歆悦闭上眼睛,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想将注意力收回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睁开眼睛,目光却又随着他去了。
她忍不住开始幻想着陆离长大后的样子,然后就微微弯了嘴角。
风雪越来越大,马儿都低着头,艰难的走着,行进得非常缓慢。
风雪闭日,仿佛吹散了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条遥遥望着的,蜿蜒在两山之间的冰封大河,才慢慢的来到眼前。
越过颠簸的石头滩,陆离跳下了马车。
准备和大为、大民一起,给马蹄缠上厚布。防止马蹄在冰面上打滑。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马是前进唯一的动力,如果马腿伤了,折了。一切马上就会陷入困顿。
三人齐心协力忙了好一阵,才将马蹄全部缠好,又给马匹带上了军用护具。
歆悦在车中穿好了陆离给她买的一套软猬内甲,裹上大氅跳下车,双手搓着呵着气说道:“你们去换吧。”
陆离点头,拍了拍袖子上的浮雪,一并招呼大为和大民上车。
“越往前越冷了,我在侯城买了些抗风的护具,咱们换上吧。”
大为一上车便笑了,“陆离,你被人骗了,这哪是什么抗风的护具,这是软甲,风顶不顶我不知道,倒是能挡挡兵器什么的,哈哈哈。”说着大为爽朗的一阵大笑。
“哼,是啊。下次再要买这些东西,你最好还是问问我们。这东西可比普通的防具贵多了,而且还这么沉。
办事要用脑子啊,懂不懂?夫人给了钱,也不是让你随便乱花的。下次再做采买,要问过你家主子,这才是规矩。”
大民阴阳怪气的告诫着陆离,手上却也还是将这沉重的软甲套在了衣服外面,毕竟多一层总归能暖和一些。
陆离没有说话,嘴角挂着那么一丝看不出意味的淡淡笑意,顺从的点了点头。
对于歆悦,大民还算是恭敬,毕竟她是夫人的甥女。但是对于陆离,他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毕竟大家都是下人。
而自己可是岳府的下人!自然要高陆离一头。
这一路上,他们被歆悦支使着,几乎横跨了整个大横国。吃睡全在车里,歆悦躺着睡,他们则换着班的坐在车门边上睡。
睡得是又冷又难受,也不知道忙三火四急的这是个什么劲儿!大民心里早就憋着一股邪火没处发。
奈何每次他想拿陆离撒撒气,歆悦就格外护着,反倒是自己次次被骂。
正巧这会儿,歆悦在车下了,他刚好逮着机会,朝陆离发泄发泄不满。
却不想风雪哭嚎,声音这么大,这“小瞎子”的耳朵还这么灵敏,在车外又听到了他数落陆离。
拎起竖在车前的鞭子,用它一挑门帘,也不管他们换好还是没换好,细长的薄眉一立,不疾不徐道:“原本就是我让他买的。我就喜欢这样重的,穿着踏实。你有什么意见?”
大民当即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又被窜进来的风灌着吃了一嘴的雪沫子,尴尬的赔笑道:“没有,我不知道是小主的意思,这个确实是暖和的,沉的确实暖和。”说着大民披上皮氅赶紧从车里让了出去。
他接过歆悦手里的鞭子,背对着歆悦,却立马撂下了脸色。
直待大为也出来了,才冲着大为往身后翻了个白眼,做口型道:“没见过这么护短的,他俩肯定有事!主仆不分,廉耻不要,早晚沉了这小子的猪笼!”
大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悄声道:“都才不过十三四岁,要好罢了。你积点口德。”
大民不服的拿着赶车的鞭子捅了大为一下,哼了一声倒也不再吱声了。
一扬鞭子,马车就开始慢慢朝冰面驶动。
尽管马蹄缠了厚布,但是行在落雪的河面上,两匹马还是不停的打滑,几人坐在车上,都觉得车厢一窜一窜的,非常不稳,而且正赶上逆风,两匹马连眼睛都难已睁开,走的更加慢了。
于是除了歆悦,其余三人全部都跳下马车,在减轻马车负重的同时,兼顾还能帮忙稳住车身。
三个人小心翼翼,生怕马在冰上折了腿,马车就此翻倒在这一片白雪茫茫之中。
三人在外面卖力,歆悦则在车厢中不停的逼着自己进入梦乡,可是却根本不行。
外面风雪呼啸,声音犹如鬼哭狼嚎。而且歆悦这段时间总是在强迫自己睡觉,结果导致睡得太多,现如今根本就没有困意。
再加上他们已经进入不咸山境地小有半日,包金贵的话,也终于设身处地的压在了歆悦的心头。
虽然坐在车中,但歆悦的耳朵却控制不住警觉的听着外面,心中也是惴惴不安,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发生意外一般。
而且现在离三月七日也只剩下不到四天,关于玄镜茂地她和陆离却一点新的线索都没有,也着实是让人心急。
歆悦觉得心烦意乱,她叹了口气,透过小窗,束手无策的看着这冰河雪谷,看着三人紧紧扶着马车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踽踽而行。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马蹄再次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几人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除了大为仍留在车厢外赶车,其余二人全部躲回车中避雪。
车厢中虽然也不甚暖和,但是比起外面总算是无风无雪。
大民在车厢角一边将自己身上的雪抖落,一边略带着些不情愿的口吻道:“小主,再往前走可眼看就要没路了,咱们还是沿着河走吧,前面的路是进雪山的,马车上不去啊。”
说着大民脸色纠结,低沉的叹息了一声,悄声又嘟囔了一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咱这到底是要去哪啊!”
这话从刚进不咸山境地,大民就撺掇着大为,问过一回了,谁料车中这二位也是面面相觑,半晌才往这高山方向遥遥一指,好像也全然没有确定的方向。
大民偷着在车外和大为议论了几遭,可是奈何夫人让一路全听小主的,二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向前走。
可是现在眼看就要没路了,却还是不见歆悦拿出一个主意,大民不禁有些焦躁动摇。
“走就是了!哪有那么多问题!”歆悦瞪了大民一眼,这个家伙处处都在找陆离的麻烦,歆悦看他极不顺眼。
大民闷声不再说话。
“说是要找老爷。可是这一路却一点老爷的消息也没有。既是夫人的甥女又去找老爷做什么?!老爷又怎么会跑到这样的荒山野岭来?
这么多年也没听夫人提起过有这么个甥女,说不准是冒名前来,骗钱的也说不准,不知道编了个什么鬼借口把夫人给蒙蔽了,夫人宅心仁厚,八成是上当了。”大民心里私自揣度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就算要自己忠心,那也只是对老爷和夫人的,其他人,凭什么?!
如果这俩半大的小崽子,真是野路子来蒙事的,那自己和大为这一路,岂不是被骗的团团转?!大民越想越憋闷,总觉得哪里说不通,越看两人也越觉得可疑。
可是他转念一想,就算是骗子,没有证据,也得先按着夫人交代的办啊,万一真的是甥女呢。
这般想着,又将这些疑惑生生压了下去,可是心中的猜忌却已经起了由头。
陆离两厢看看,也觉得再这样走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单看这蜿蜒起伏,似是无穷无尽的不咸山山脉,要想从中找一个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秘境入口,只剩四天不到,确实犹如大海捞针。
奈何歆悦这天眼,却迟迟没有开启,着实让人忧虑。
正在几人全部都陷入沉默之时,陆离却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明显的压迫感,说不上来的心头一慌,猛然间抬起了头。
只是还未等陆离来得及细想这情绪来源何处,紧接着就听到了两匹马同时发出了一阵嘶鸣之声。
车身一晃,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
大民赶忙将厚厚的车帘掀开一角,夹着雪片的风嗖的一下就灌了进来,吹得歆悦忍不住往陆离身后躲了躲。
风声烈烈,大为的帽子上全是雪,连睫毛上也都是雪和冰珠,简直犹如一个雪人。
他一手压着帽檐,一手扶着车框,探回头大声朝车里喊道:“不知道啊,这两个畜生突然间就不走了!”说着又扥了扥缰绳,驾驾的吆喝了两声,瞬间吃了满嘴的雪。
可是两匹马却依旧只是嘶鸣着不肯向前,反而马目圆睁,马头微转,奔着旁边的一处使劲儿。
可那儿分明就是一处雪沟,虽然也是蜿蜒向前,但是极窄而且雪又极厚,根本看不到雪下是什么。勉强能算是一个横在路上的“凸”字形岔口。
歆悦突然一拍陆离,脸上露出了一抹惊喜的笑容:“会不会这马有灵性,在给咱们指路呢!”
大民听着,心中气更不打一处来,伸手去帮大为拍了拍帽子上的积雪,后脑勺却冲着歆悦,无声的咒骂了一句。
这两个小崽子,感情是真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居然靠着畜生指路呢!冰天雪地的,这不是耍人吗!
夫人这真是头回糊涂,也不知到底听信了他们什么,竟然全凭他们折腾到离家这么老远的地方!说是找老爷!老爷呢?!说着一撂帘子,脸色更加难看了。
大民这边心里还在生闷气,忽然就觉得脚下的车板微颤。刚想再挑起帘子看看,却不想大为却一把先将帘子又掀了起来,眼睛瞪如牛铃,慌忙道:“人!来了好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