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姐姐的鞋,虽然只是最普通的粉色粗布,鞋邦处却婉婉亭亭的绣着一簇小小的绿色莲蓬,生动而又别致,陆离甚至清楚的记得姐姐在窗边绣它们时候的神态。
陆离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也许姐姐在孟府交到了朋友,把鞋子送给别人了呢,也许姐姐帮别人也做过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呢……
即便陆离疯狂的逼着自己这样想着,可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的连着喉咙一下子酸到了心窝里,好像被人用闷棍狠狠击中了,动也动不了了,只能眦目欲裂般死死的盯着那双鞋,好半天才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
陆离的手根本难以自控,突然抖的跟筛糠一样,几乎要拿不住那草席,好半天才一点一点的掀开了那层覆在尸身脸上,已经被血迹湮透了的粗粝白布。
这是姐姐的脸吗?
陆离倒吸了一口气,吓得猛然弹了起来,复而又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浑身上下一阵难以自制的战栗,紧接着又扑了回去,脸色紫胀,双眼里全是猩红的血丝,嘴里难以控制的发出了撕裂般低沉的哀嚎,如同野兽一样呜呜咽咽,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了,双手紧紧的扣住了尸体的肩膀。
尸体的脸上全是深而锋利的爪痕,毫无章法的在脸上犁出一道道密密麻麻骇人的沟壑,似狂魔乱舞一般,将整个脸划得狰狞无比,面目全非。力度之深,竟连眼球都抠爆了,应该是眼睛的位置全是血和粘稠又干涸了的黄白色粘液。眼窝已经深陷,好像两个干瘪了又满是伤痕的大坑。
陆离根本不敢相信,神经质一般轻轻晃了晃尸体的肩膀,继而又猛然掀翻了整张白布,如同求一颗救命稻草一般,疯狂的扒开了尸体的右手掌心。
那个赫然出现在尸体手掌中的小小的红色朱砂痣此刻就像一柄利剑一样尖锐的剜刺进陆离的眼睛。陆离终于难以抑制的痛哭失声,仰天长啸,一下扑在了姐姐的身上,像一个失去了全部的小兽一样,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哀鸣。
一只乌鸦扑棱棱的从山腰处飞过来,好奇的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歪着头,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片野坟地,好像很少有哭声吧。
可陆离一直哭,仿佛要把全部的泪水用干一样,直到哭得精疲力竭,居然就这么昏昏沉沉的趴在姐姐的尸体旁睡着了。
这一梦,真好。梦里的姐姐鲜亮无比,纤细的手里拿着一只细细长长的竹竿,仰着头,正费力的在挑一只落在树上的,没有主人的风筝,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洋洋洒洒的落在姐姐的白皙而又甜美的脸上,一晃一晃的。美好的就像一副动人的画卷。
陆离看起来比现在小了很多,也正开心的笑着,在一旁摩拳擦掌,他好想去跟姐姐一起放风筝呀!
终于风筝悠悠扬扬的从树尖滑落,姐弟俩捧着风筝开心的不停笑着。姐姐说,修补一下,明天再安上一截长长得线,就可以带着他去放风筝了。肯定能飞得特别高,特别远。
陆离高兴极了,低头不停用手摩挲着风筝。好像已经看到它翱翔在天空的样子了,可是再抬头时,姐姐却不见了,只剩下手里那只残破的风筝,在越吹越冷的风中轻轻抖动。
陆离大声喊叫,终于在梦中惊醒了。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突然袭来的一切,心里瞬间疼的好像要窒息了一般,他将脸深深的重新埋在姐姐的肚子上,用力的攥着姐姐的衣襟,抽泣着拼命的想要回到梦里面去。
至少梦里的姐姐是活着的,梦里的姐姐无论去哪,都一定还是会回来的!
晚上的风,吹的更紧了。夹杂着如同像口哨一般的声音,呜咽的缱绻于树梢,又卷过砂石。
暮色如绸,星星一闪一闪的慢慢铺陈在一丝云朵也没有的静谧夜空,即安逸又温柔。
过了好久,陆离才终于再次平静下来,他将脸紧紧贴在姐姐冰冷的小腹之上,第一次这样幽冷而宁静的抬头看着夜空,哑着嗓子呵出一口白气“姐,你冷吗?……咱们回家吧。”
陆离一直跪在阴冷沙砾上的膝盖冰凉酸痛,如同是生锈了的僵直铁块,他艰难的爬了起来,几乎难以站稳。他小心的将姐姐背在了自己的身上,却发现姐姐的身下竟然真的压着一只残破了的断了线的风筝。心忽然一揪,眼睛瞬间又湿润了。
他一手狠狠抹掉了泪水,牢牢的扶住身后的姐姐,另一只手将地上的那只风筝也捡了起来,叼在了嘴里,紧紧咬住。
像被抽干灵魂的行尸走兽一样,背着姐姐一步一步艰难的走下乱葬岗。
一路上,陆离跌跌撞撞,浑浑噩噩,没有知觉的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感觉,却终于还是将姐姐带回到了久违的小屋。
小屋里阴冷极了。塘里没有存火,昨夜的温度早已消散干净,变得和外面一样的寒意十足。
陆离引燃炉火,烧了一盆温水,沾着棉布小心的为姐姐擦拭着脸上的血污,手难以自制的颤抖着,喉咙像被石头堵住了一样,每擦一下,都好像能清晰的感觉得到姐姐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疼,仿佛穿越了时间,有生命一样顺着陆离的手蔓延到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中陡然溢满了恨意!恨得他双眼充满血丝,恨得他双拳一次又一次的握紧。
这世上竟是如此的不公!如此的让人恨不得将它撕成碎片!
什么是善有善报,什么是恶有恶报?陆离忽然间觉得竟是这样的荒谬!这样的可笑。
他唯一的亲人,最亲的亲人就这样没了。这个最亲的人曾经不止一遍的告诉他要行端做直,不止一遍的告诉他,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她连条鱼都不敢杀,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
她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可她的人呢!却成了这样一具冰冷而可怖的尸体!
可那些逼迫她的人,伤害她的人,却依然还活得好好的。这公平吗?公平吗!
他们才是那些真正该死的人!他们才应该被碎尸万段!他们才应该被暴尸荒野!
这一宿陆离没有睡觉。他满脑子都是恨意和复仇的念头。这些执念和恨意搅的他的心中犹如被一团火焰炙烤着,压他根本喘不过气来,仿佛要被这怨恨整个生吞活剥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他将姐姐安放在家里,又去了孟府的西侧门。
这次直到傍晚,吴大娘才出来。急急的一路往他们住的胡同的方向走去。
陆离没有吱声,像一个安静的影子,一直悄悄的跟在吴大娘的身后,直到吴大娘停在了自己和姐姐的家门前,犹豫着想要敲门。
陆离才从巷口慢慢的走了过去“大娘,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吴大娘被吓了一跳,忙向后倒退了两步,直抚着自己的胸口“骇死我了,你怎么也不出声。”紧接着,语气又松懈下来,叹了口气道“你姐姐没了,我来看看你。”
“我姐姐在的,就在屋里,您要不要进来看看?”陆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平日甚是顽劣的他,神情变的完全不同了,好像忽然间蜕去了最后的一丝稚气。
吴大娘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陆离,继而又理解了似的点了点头,犹豫的由陆离引着往屋里而去。
吴大娘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看着陆福的惨状,还是被吓了一大跳,扶着桌面颤巍巍的滑坐了下来。
开始不停的抹着眼泪,缓了好半天才略微平复了情绪,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了桌面上,脸上除了泪痕,满是歉意和愧疚,开口道“孟公子觉得对不起你姐姐,知道她还有个弟弟。差我送些钱来给你度日,也算对你姐姐一往情深。你以后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
“我姐姐怎么死的?”陆离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吴大娘在说什么,兀自重复的问着,细长的眉眼轻轻挑起,眼神空空如也,随意的望着床脚的某一处,里面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
“我不知道。”吴大娘老泪纵横,摇了摇头,可是心头却是一虚,尽管陆离根本没在看她,她还是慌忙躲开了他看的方向,将头转向了床头,却又看到了陆福那张破烂不堪的脸,整个人难以自控的打了个嘚瑟。
“那我姐姐为什么会那么凑巧的撞碎孟玉荣的花瓶呢?”陆离看起来仍旧十分平静,只是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冰冷,好像一把寒刀,隐忍而锋利。
吴大娘一脸的心惊,咽了口唾沫,用力的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我……我不知道啊。我哪里会知道呢。”
“不,您知道的。因为是您告诉孟玉荣,我姐姐每天都会在那个时候,准时在书场门口卖干梅子的,不是吗?”
“你不要听人胡说。若真是我害了你姐姐,我还敢进来看她吗?”吴大娘似乎是有点生气了,急急的辩解道,慌乱的从桌旁站了起来,撞的桌上的两盏茶碗一阵乱响。
“我姐姐去孟府前一天,是孟玉荣亲自送她回来的。孟玉荣根本就没有隐瞒什么,他说他到处打听我姐姐的消息,却没想到府中就有姐姐的老邻居,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说道这里陆离轻轻的笑了,那笑容一闪而过,阴冷而自嘲,眼光转而直直的望向吴大娘,嘴角依旧向上挑着。
“他直言花瓶就是假的,可除非我姐姐去孟府做工偿债,不然就要按着真的赔偿。他还放出狂言,说只要三个月,就可以让姐姐自愿伏低给他做小,并以母立誓说这三个月他也绝不做让姐姐为难的事。我姐姐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去了。
去之前,我姐姐叮嘱我,说您是我们家的恩人,这些年一直都十分照顾我们姐弟两人,去孟府只是三个月而已,不许我说。”陆离的眼睛看向床上躺着的姐姐,眼神渐渐重新恢复了安静,唯一的倚靠没有了,陆离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吴大娘听完,慢慢的紧闭起眼睛,忽然无助的抽噎恸哭起来,哭了好一会才悲怆道“就算我不说,孟玉荣也一定会找别人打听到的。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是想帮小福的,一旦嫁到孟府,你们姐弟俩就再也不用这样受苦了!她年纪小,她不懂啊!我是想帮你们啊!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小福泉下有知,会知道的!啊……啊……啊。”说着吴大娘越哭越凶起来,又哭了好半天才慢慢缓和下来,满脸歉意和心疼的看着陆离。
“小离,是大娘错了,大娘是真心喜欢你们,疼你们的!可是大娘真的没想到孟玉荣竟然如此无情,一张裹尸布就把你姐姐给扔了出去。
这钱是大娘这些年的积蓄,大娘也是想赎罪,可是又怕直接给你,惹你今后生疑,才说是孟玉荣给的,也是盼望你不要再去孟府追究,惹祸上身……你和小福,别恨大娘,大娘错了……大娘真是没想到……大娘真的是没想到啊……”
“我姐姐怎么死的?”陆离的眼里亮晶晶的,看着身边的老妇人,又将泪水生生憋了回去,依旧只问这一句。
“……”吴大娘还是犹豫着不愿意说,像是忌惮什么一样,只是一个劲的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你还这么年少,以后有的是前途……千万不要惹火烧身啊。”
“我会知道的。姐姐的仇我也一定会报的。”陆离的言语轻柔,像是怕吵醒“正在睡觉”的姐姐一样,语气里却没有责怪。
这个老邻居,是看着姐姐和自己长大的,自己曾经多少次贪嘴去她的厨房里偷吃,被她捉到,却反而多给自己塞上两个鸡蛋,让自己带回去和姐姐一人一个,过年扯花布,她有时也会多给陆福和陆离扯上一块,做件新衣裳,陆福中暑,没有钱抓药,是她当了银镯子……往事一幕一幕刺的陆离心里发酸,可是为什么却也是她亲手把姐姐送入了虎口狼窝?
“傻孩子!你姐姐的仇你报不了,你姐姐……你姐姐根本就不是人杀的!”吴大娘心疼的泪水涟涟“你就只当是孟府所为,你也根本报不了此仇,孟府现在如日中天,根深叶茂,哪一枝是咱们这种人能够撼动得起的?且不说在他府里枉死一个人,就算孟府的人当街杀了人,送去官府,有人敢判吗?!”
可陆离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从桌旁站起身来,走到姐姐的床边,轻轻摸了摸姐姐冰凉的手背“我会知道的!”
“你就听大娘一次吧,你姐姐的命已经殒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再出事啊,孟玉荣为富不仁自有天谴,你要是去孟府闹,根本就不会有别的可能,只有死路一条啊,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我姐姐心地宽厚善良,温婉柔顺,可有善报?天谴?……老天瞎了,它看不见的。”
陆离说完这句就不再言语,只是坐在床边将手轻轻搭在姐姐的手上出神。奈何吴大娘如何苦口婆心,都无动于衷。
吴大娘知道这小子从小就是头倔驴,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这才咬着牙,抹了抹眼角的泪,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下摆道,“大娘这遭说出来,全当让你知难而退!你听后,要好好过活,不要再去追究什么了。”
紧接着吴大娘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孟府……孟府奉养狐仙,府中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根本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去。据说这狐仙下了道灵符,全府下人不知不觉都已经喝了这个符的符水,一旦说出去,三天内就会暴毙而亡,孟府半年内已经死了几个家丁,听说都是跟此事有关。
大娘知道你从小就犟,如果不说给你,恐怕定要再生出祸端,大娘已经害了你姐姐,不能让你再出事了,若是真有什么灵验,就当大娘抵命给你姐姐吧。大娘无儿无女,看着你们长大……几乎拿你们当亲生的一样,我这次真的是想着让陆福有个好归宿……没想着,哎……只希望你不要记恨大娘……”说着吴大娘哭着又看了床上的陆福一眼,心疼的掉着眼泪,站起来又看了看陆离,抽噎着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陆离每天都会去一次乱葬岗。却没想到在第三天,真的看到吴大娘的尸体。除了眉心多出一条明显的黑线,她的尸体走的很安详,只是像睡着了一样。
陆离将吴大娘背到山根处的一颗树下掩埋了。
回到小屋中,三天来,陆离第一次再次开口说话,这一天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好像要把一辈子要跟姐姐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一样。最后又一次疲惫的趴在姐姐的身边睡着了。
第二天,鸡未报晓,陆离就将姐姐绑在了自己身上,背出了家门。走了三十里的山路,将姐姐葬在了他们常来采药的一个山洞之中。
每年夏天的雨季,姐姐都会带陆离来这个山洞住上几天,因为只有雨后天晴之时,这里的岩石缝隙里才会生长出一种罕见的草药。如果不马上采摘,这种药材很快就会失去药性,变得如同最普通的杂草一般。
陆离很喜欢这里,姐姐也喜欢这里,下雨的时候,姐弟两个人就躲在山洞里,看着洞外雨幕潺潺,看着青山如同水洗,看着小鸟在树叶下避雨,淋的小小的头顶湿漉漉的,时不时打一个激灵,抖掉翅膀上的水珠。
雨后,这里的空气就像是沾了草香,幽幽润润沁人心脾的好闻,阳光时隐时现,从树梢洒下来,蒸腾着林子里的水汽,耐心十足的慢慢将潮湿的山林晒干。再将漫山遍野的野花晒得再次开放。那时候陆离就蹦蹦跳跳的跟在陆福身后,无忧无虑,快乐仿佛就像是这山间的泉水一样清澈,唾手可得。
每次从这里出去,卖了草药,姐姐都会给他买很多平时不舍得吃的好东西。那是一年里,陆离最盼望的时光。
可是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了……
陆离蜷缩在山洞里小小的坟头边,孤独的看着天上的朗月,月光清冷温柔的洒在他的脸上,也同时在他脸的另一侧投下深深的阴影”姐姐,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狐仙鬼怪,只要陆离有一口气在,这个仇,我一定报!”
陆离的“故事”讲的并不生动,他掐头去尾,三言五语的讲完了这个悲惨的故事。
但终归悲惨至极,陆离原以为这个小女孩至少会安慰自己两句。
却没想到这个麻木不仁的小东西,听完竟然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同情,只是幽幽的说了一句“结党营私,草菅人命的狗奴才!”
陆离看了看她,反倒释怀的笑了笑。也好。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同情。他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最好,所有的人,所有的邻居们都以为她还活着就好了。
那样,她就可以永远以活人的身份留存在别人的记忆里,好像永远不会死去那样。
但是这个小姑娘却太奇怪了。言谈举止都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即便坐在狗洞中,她都似乎想要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腰身挺的笔直。
“为什么会有晴天霹雳?”陆离忍不住仔细观察她。
“因为这个黄皮真人没有周易的本事,只能费劲巴力的求神问卜。哼,他想知道他找的东西,还在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在找什么?”
小姑娘抬眼皮嗔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说道“赌注里没有这个问题。”
陆离知趣的闭了嘴,即是不愿多说,别人的事,他也不想多问。他头枕着双臂,重新靠在墙壁上发呆。
倒是这女孩想了想,眼珠一转,继续说道“依我看,这师你别拜了,拜了也没用,你要是想报仇,金陵城倒还真有个地方,你可以试一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