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字无前,没有道号。
他自幼就被寄养在太清观里,那时候还有香火,观里也仅剩师傅和师兄,没有更多人愿意静心侍道、持戒清修。
自记事起,陈平就想跟着师傅师兄做早晚课,那时年幼,尚未守戒,还算不得道士,师傅和师兄并不要求他恪守规矩、按时课业。
是以,年幼时他有模有样地想要学师傅师兄打坐参禅,却总不得其门,经书道藏虽不限制阅览,可他却并未学会识字断文,他们所念的经书,只能听个大概。
过不多久,小陈平不再强求,师傅师兄早课时不必有样学样,而是扫扫院子、抹抹灰尘,待二人做完早课,三人一起完成清扫之后,他就在乾元山上到处探索。
对于五岁的陈平来说,乾元山甚大,太清观所处地坪虽然宽阔,所占山体不过百一。
三四十年前,修仙轶事已经蔚然成风,乾元山上下不乏追索太乙真人到场真传的好事者,却没几个愿意进入道观,原因很简单——倘若太清观的道士真有道统真传,而今也行之有效,那早就羽化飞仙了,不会和他们一样受凡尘之苦。
小陈平在乾元山四处玩耍,自然少不了碰到自诩的修仙者,他不懂什么叫成仙,不懂什么是修炼,不过他却从他们和一些同辈的孩子们口中,得知了父母的存在。
当天晚上,陈平就趁着师傅师兄做完晚课时,问了师傅,自己的父母去哪里了。
师傅很慈祥地摸着陈平小小的脑袋,却没有打算蒙混过关或者含糊其辞,他直言不讳。
陈平是川阳城一对夫妇送来寄养在道观的,原因有二,一是这个孩子是他们拜了太清观之后所得,二是他们有志于海事,前往扬州路途遥远,蔚蓝大海阴晴难测,无法照顾小陈平。
二人养育至断乳之后,就将陈平送上了太清观,并将家业置换成乾元山的一小片田地,供奉给道观,结伴远去扬州了,至今未归。
他们离去之时,曾告诉师傅,二十年后他们若能够回到陆地上,就会来接陈平,一同远赴天涯,亦或了却心愿。
小小的陈平并不知道父母的含义,不知道父母原本会给予他什么,他只要知道有他们的存在就满足了,至于二十年之约什么的,还太过复杂,他并不理解。
日子依旧过得无忧无虑,六岁的陈平每日都去川阳城里学习识文断字,小陈平很聪明,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就掌握了阅读的能力。
于是他开始学着诵经,师傅师兄从旁纠错,他念的第一本经书就是太清观道统正传经文——《太乙清微玄妙录》。
最开始,陈平对此并没有特别的感觉,直到他将此经文背下来之后的某个夜里,他做了一个奇妙的梦,轻飘飘的在天地间自由地游荡,所见所闻却并非是寻常的日月山川,而更接近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纯粹而又复杂。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叫做神游太虚,世上已六百年无人能做到了。
镌刻在灵魂上的那个梦,无法用言语向外人形容,对《太乙清微玄妙录》一知半解的陈平也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只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天地间所存在的某种思潮。
九岁那年,陈平结束了川阳城的学习,也正式受戒,成为了一名道士,只是那身道袍太大了,师傅师兄也不擅长缝制,于是只能等到他体格适合之后。
自此以后,陈平每日跟随着师傅师兄做早晚课,从不间断。因他对正典一知半解,师傅常常在道观前的古树铜钟下为他解惑答疑。
从他十二三岁以来,已经没有什么人前来参拜道观或者礼神了,三人相依为命,清闲自得,靠着一亩三分地的庄稼和后院的菜地,年年丰收,也不需要为吃食烦忧,甚至每年还有盈余可兑换成油盐等物品。
虽然受了戒,但是师傅却并没有为他取道号,比如师兄的道号就很雅致大气,师傅说要待他二十岁再做决定。
师傅不遗余力为他解答疑惑,陈平也很努力打坐参禅、精修悟道,然而总感觉隔了几分境地、几层阶梯。
修道,道是什么呢?
师傅没有回答,他说道就在这天地间。
师兄也没有回答,他说他也还在寻找。
十六岁那年,不缺营养生长却较为缓慢,体格总算是适合道袍的规制了,他经常尝试经常别扭的那套衣服,此时总算手脚合衬了,却没有什么兴奋地感觉。说到底,他能熟读道藏,会背道统正典,懂得打坐参禅,习惯早课晚业,可他并不知道为了什么做到如此地步。
道,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道是长生久视?仅此而已吗?还是神通术法?还是成圣做祖,受万人敬仰?
自己和外界那些疲于奔命、一心只为长生的人有什么分别呢?自己所求的道,和他们所求的道,是同一种东西吗?
他并不懂,可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疑惑直到二十岁,那一年并声称是陈平父母的没有人上山,甚至没有人捎来口信。
师傅只为他取了字,无前。
师兄下山了,他说找到了自己的道。
陈平还是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师傅垂垂老矣,陈平现在负责晨钟暮鼓。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无论早晚二课,都做不了多久了。
二人相依为命,陈平除了照拂师傅的起居,也没有停止思考。直到四年后,师傅撒手人寰。
二十四岁那年,他成为了太清观的观主。
师傅的骨灰供奉在后祠,陈平对坐三日,神魂迷离,在迷迷糊糊间感知到了那股思潮。
它来自洪荒太古,来自天心万物,来自昔日辉煌。
那是曾经的道。
也是自己所追求的道。
也是外界众人所追求的道。
陈平一瞬间明了自己的使命,道之所在,纵九死而不悔。
他已经是一观之主了,应当拥有自己的道号了,也可以为自己取号明志。
可陈平已然明白,这毫无意义,修道才是正经的。
二十四岁开始,潜心研究古籍道典,阅览府藏。直到四十岁,他才渐渐明晰了该怎样遵循大道,这已是不可为之事。
为了天下人拨云见日,回归正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