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欧阳学士第一书】
学士执事:夫世之所谓大贤者,何哉?以其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其口讲之,身行之,以其余者又书存之,三者必相表里。其仁与义,磊磊然横天地,冠古今,不穷也;其闻与实,卓卓然轩士林,犹雷霆震而风飚驰,不浮也。则其谓之大贤,与穹壤等高大,与《诗》《书》所称无间宜矣。夫道之难全也,周公之政不可见,而仲尼生于干戈之间,无时无位,存帝王之法于天下,俾学者有所依归。仲尼既没,析辨诡词,骊驾塞路,观圣人之道者,宜莫如于孟、荀、扬、韩四君子之书也,舍是ㄤ矣。退之既没,骤登其域,广开其辞,使圣人之道复明于世,亦难矣哉。近世学士,饰藻缋以夸诩,增刑法以趋向,析财利以拘曲者,则有闻矣。仁义礼乐之道,则为民之师表者,尚不识其所为,而况百姓之蚩蚩乎!圣人之道泯泯没没,其不绝若一发之系千钧也,耗矣哀哉!非命世大贤以仁义为己任者,畴能救而振之乎?
巩自成童,闻执事之名,及长得执事之文章,口诵而心记之。观其根极理要,拨正邪僻,掎挈当世,张皇大中,其深纯温厚与孟子、韩吏部之书为相唱和,无半言片辞春驳于其间,真六经之羽翼,道义之师祖也。既有志于学,于时事,万亦识其一焉。则又闻执事之行事,不顾流俗之态,卓然以体道扶教为己务。往者推吐赤心,敷建大论,不与高明,独援摧缩,俾蹈正者有所禀法,怀疑者有所问执,义益坚而德益高,出乎外者合乎内,推于人者诚于己,信所谓能言之,能行之,既有德而且有言也。韩退之没,观圣人之道者,固在执事之门矣。天下学士有志于圣人者,莫不攘袂引领,愿受指教,听诲谕,宜矣。窃计将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者,亦不以语言退托而拒学者也。
巩性朴陋,无所能似,家世为儒,故不业他。自幼逮长,努力文字间,其心之所得庶不凡近,尝自谓于圣人之道有丝发之见焉。周游当世,常斐然有扶衰救缺之心,非徒嗜皮肤,随波流,搴枝叶而已也。惟其寡与俗人合也,于公卿之门未尝有姓名,亦无达者之车回顾其疏贱,抱道而无所与论,心常愤愤悱悱,恨不得发也。今者,乃敢因简墨布腹心于执事,苟得望执事之门而入,则圣人之堂奥室家,巩自知亦可以少分万一于其间也。执事将推仁义之道,横天地,冠古今,则宜取奇伟闳通之士,使趋理不避荣辱利害,以共争先王之教于衰灭之中。谓执事无意焉,则巩不信也。若巩者,亦粗可以为多士先矣,执事其亦受之而不拒乎?伏惟不以己长退人,察愚言而矜怜之,知巩非苟慕执事者,慕观圣人之道于执事者也,是其存心亦不凡近矣。若其以庸众待之,寻常拒之,则巩之望于世者愈狭,而执事之循诱亦未广矣。窃料有心于圣人者固不如是也。觊少垂意而图之,谨献杂文时务策两编,其传缮不谨,其简帙大小不均齐,巩贫故也,观其内而略其外可也。干浼清重,悚仄悚仄。不宣。巩再拜。
【上欧阳学士第二书】
学士先生执事:伏以执事好贤乐善,孜孜于道德,以辅时及物为事,方今海内未有伦比。其文章、智谋、材力之雄伟挺特,信韩文公以来一人而已。某之获幸于左右,非有一日之素,宾客之谈,率然自进于门下,而执事不以众人待之。坐而与之言,未尝不以前古圣人之至德要道,可行于当今之世者,使巩薰蒸渐渍,忽不自知其益,而及于中庸之门户,受赐甚大,且感且喜。重念巩无似,见弃于有司,环视其中所有,颇识涯分,故报罢之初,释然不自动,岂好大哉!诚其材资召取之如此故也。
道中来,见行有操瓢囊、负任挽车、挈携老弱而东者,曰:某土之民,避旱饥馑与征赋徭役之事,将徙占他郡,觊得水浆藜糗,窃活旦暮。行且戚戚,惧不克如愿,昼则奔走在道,夜则无所容寄焉。若是者,所见殆不减百千人。因窃自感,幸生长四方无事时,与此民均被朝廷德泽涵养,而独不识衤发衤锄耒辛苦之事,旦暮有衣食之给。及一日有文移发召之警,则又承藉世德,不蒙矢石,备战守,驭车仆马,数千里馈饷。自少至于长,业乃以诗书文史,其蚤暮思念,皆道德之事,前世当今之得失,诚不能尽解,亦庶几识其一二远者大者焉。今虽群进于有司,与众人偕下,名字不列于荐书,不得比数于下士,以望主上之休光,而尚获收齿于大贤之门。道中来,又有鞍马仆使代其劳,以执事于道路。至则可力求箪食瓢饮,以支旦暮之饥饿,比此民绰绰有余裕,是亦足以自慰矣。此事屑屑不足为长者言,然辱爱幸之深,不敢自外于门下,故复陈说,觊执事知巩居之何如。所深念者,执事每曰:“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及行之日,又赠序引,不以规而以赏识其愚,又叹嗟其去。此巩得之于众人,尚宜感知己之深,恳恻不忘,况大贤长者,海内所师表,其言一出,四方以卜其人之轻重。某乃得是,是宜感戴欣幸,倍万于寻常可知也。然此实皆圣贤之志业,非自知其材能与力能当之者,不宜受此。此巩既夤缘幸知少之所学,有分寸合于圣贤之道,既而又敢不自力于进修哉,日夜克苦,不敢有愧于古人之道,是亦为报之心也。然恨资性短缺,学出己意,无有师法。觊南方之行李,时枉笔墨,特赐教诲,不惟增疏贱之光明,抑实得以刻心思、铭肌骨,而佩服矜式焉。想惟循诱之方,无所不至,曲借恩力,使终成人材,无所爱惜,穷陋之迹,故不敢望于众人,而独注心于大贤也。徒恨身奉甘旨,不得旦夕于几杖之侧,禀教诲,俟讲画,不胜驰恋之至。不宣。巩再拜。
【上欧阳舍人书】舍人先生:当世之急有三:一曰急听贤之为事,二曰急裕民之为事,三曰急力行之为事。
一曰急听贤之为事。夫主之于贤,知之未可以已也,进之未可以已也。听其言、行其道于天下,然后可以已也。能听其言、行其道于天下,在其心之通且果也。不得其通且果,未可以有为也。苟有为,犹膏肓之不治,譬癃痹之老也。以古今治乱成败之理入告之,不解则极论之,其心既通也,以事之利害是非,请试择之,能择之,试请行之,其心既果也,然后可以有为也。其为计虽迟,其成大效于天下必速。欲其如此,莫若朝夕出入在左右,而不使邪人、庸人近之也。朝夕出入在左右,侍臣之任也,议复之其可也。一不听,则再进而议之,再犹未也,则日进而议之,待其听而后已可也。置此虽有他事,未可以议也。昔汉杀萧望之,是亦有罪焉。宣帝使之傅太子,其不以圣人之道导之邪,则何贤乎望之也;其导之未信而止也,则望之不得无罪焉。为太子责备于师傅,不任其责也,则责备于侍臣而已矣。虽艰而勤,其可以已也欤?今世贤士,上已知而进之矣,然未免于庸人、邪人杂然而处也。于事之益损张弛有戾焉,不辨之则道不明,肆力而与之辨,未必全也,不全则人之望已矣,是未易可忽也。就其所能而为之,则如勿为而已矣。如是者,非主心通且果,则言未可望听,道未可望行于天下也。寻其本,不如愚人之云尔,不可以有成也。
二曰急裕民之为事。夫古以来可质也,未有民富且安而乱者也。其乱者,率常民贫而且不安也。天下为一,殆八九十年矣,靡靡然食民之食者,兵佛老也。或曰削之则怨且戾,是以执事望风惮言所以救之之策。今募民之集而为兵者,择旷土而使之耕,暇而肄武,递入而为卫,因弛旧兵。佛老也,止今之为者,旧徒之尽也不日矣。是不如怨与戾而易行者也。则又量上之用而去其浮,是大费可从而减也。推而行之,则末利可弛,本务可兴,富且安可几而待也。不然,恐今之民一二岁而为盗者,莫之能御也,可不为大忧乎!他议纷纷,非救民之务也。求救民之务,莫大于此也。不谋此,能致富且安乎?否也。
三曰急力行之为事。夫臣民、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皆不为其所宜乱之道。今之士悖理甚矣。故官之不治不易而使能,则国家虽有善制不行也。欲易而使能,则一之士。以士之如此,而况民之没没,与一有骇而动之者,欲其效死而不为非,不得也。今者,更贡举法数十百年弊可谓盛矣。书下之日,戾夫惧,怠夫自励,近世未有也。然此尚不过强之于耳目而已,未能心化也。不心化,赏罚一不振焉,必解矣。欲洽之于其心,则顾上与大臣之所力行如何尔。不求之本,斯已矣;求之本,斯不可不急也。或曰适时而已耳,是不然。今时谓之耻且格焉,不急其本可也。不如是,未见适于时也。
凡此三务,是其最急。又有号令之不一,任责之不明,当亦速变者也。至于学者策之经义当矣。然九经言数十万余,注义累倍之,旁又贯联他书,学而记之乎,虽明者不能尽也。今欲通策之,责人之所必不能也。苟然,则学者必不精,而得人必滥。欲反之,则莫若使之人占一经也。夫经于天地人事,无不备者也,患不能通,岂患通之而少邪!况诗赋论兼出于他经,世务待子史而后明,是学者亦无所不习也。此数者,近皆为蔡学士道之,蔡君深信,望先生共成之。孟子称:乡邻斗,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然观孟子周行天下,欲以其道及人,至其不从而去,犹曰:王庶几改之,则必召予。此其心汲汲何如也。何独孟子然,孔子亦然也。而云云者,盖以谓颜子既不得位,不可以不任天下之事责之耳。故曰: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是也,不得位则止乎?不止也。其止者,盖止于极也,非谓士者固若狙猿然,无意于物也。况巩于先生,师仰已久,不宜有间,是以忘其贱而言也。愿赐之采择,以其意而少施焉。
巩闲居江南,所为文无愧于四年时,所欲施于事者,亦有待矣。然亲在忧患中,祖母日愈老,细弟妹多,无以资衣食,恐不能就其学,况欲行其他耶!今者,欲奉亲数千里而归先生,会须就州学,欲入太学,则日已迫,遂弃而不顾,则望以充父母养者,无所勉从,此岂得已哉!韩吏部云:诚使屈原、孟轲、扬雄、司马迁、相如进于是选,仆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尔,此言可念也。失贤师长之镌切,而与众人处,其不陷于小人也其几矣。早而兴,夜而息,欲须臾惬然于心不能也。先生方用于主上,日入谋议天下,日夜待为相,其无意于巩乎?故附所作通论杂文一编,先祖述文一卷以献。先祖困以殁,其行事非先生传之不显,愿假辞刻之神道碑,敢自抚州佣仆夫往伺于门下。伏惟不罪其愚而许之,以永赉其子孙,则幸甚幸甚。
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倘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亦书其所为文一编进左右,幸观之,庶知巩之非妄也。鄙心,其大抵虽如此,其详可得而具邪。不宣。巩再拜。
【上蔡学士书】庆历四年五月日,南丰曾巩谨再拜上书谏院学士执事:朝廷自更两府谏官来,言事者皆为天下贺得人而已。贺之诚当也,顾不贺则不可乎?巩尝静思天下之事矣。以天子而行圣贤之道,不古圣贤然者否也。然而古今难之者,岂无异焉?邪人以不己利也,则怨;庸人以己不及也,则忌,怨且忌,则造饰以行其间。人主不寤其然,则贤者必疏而殆矣。故圣贤之道,往往而不行也,东汉之末是已。今主上至圣,虽有庸人、邪人,将不入其间。然今日两府谏官之所陈,上已尽白而信邪?抑未然邪?其已尽白而信也,尚惧其造之未深,临事而差也。其未尽白而信也,则当屡进而陈之,待其尽白而信,造之深,临事而不差而后已也。成此美者,其不在于谏官乎!古之制善矣。夫天子所尊而听者宰相也,然接之有时,不得数且久矣。惟谏官随宰相入奏事,奏已,宰相退归中书,盖常然矣。至于谏官,出入言动相缀接,蚤暮相亲,未闻其当退也。如此,则事之得失,蚤思之不待暮而以言可也,暮思之不待越宿而以言可也,不谕则极辨之可也。屡进而陈之,宜莫若此之详且实也,虽有邪人、庸人,不得而间焉。故曰:成此美者,其不在于谏官乎!
今谏官之见也有间矣,其不能朝夕上下议亦明矣。禁中之与居,女妇而已尔,舍是则寺人而已尔,庸者、邪者而已尔。其于冥冥之间,议论之际,岂不易行其间哉!如此,则巩见今日两府谏官之危,而未见国家天下之安也。度执事亦已念之矣。苟念之,则在使谏官侍臣复其职而已,安有不得其职而在其位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