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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南丰先生集外文卷下〈长洲顾崧龄东岩搜辑〉(3)

【上田正言书】

伏闻诏书以执事直谏院,不胜喜贺。夫以执事蓄才美,知古今,力学,善论得失法度,朝廷固以公卿待执事,不止为谏官也。然巩区区致喜贺者,亦有云也。方今内外居位之士以千数,贵者贱者举措趋向一本于苟且,天下没没,日就衰缺,虑终不可更兴起,四方每见用一伟人,则皆曰:“是人也,天子特达用之,其能使古道庶几可复见乎?”群臣,思见其为国家兴太平也。天子既以此望之,而又为公卿大夫侍从司计谋持纪纲之臣,是宜朝拜职而夕建言,使四方闻之,皆曰:“天子明于知人,而群君子不负天子之知、天下之望矣。”其久而默,默而自欺也。岂国家用贤者意适然哉?四方有司论而疑,且叹息者矣。

始者执事为天下主军画在外,朝之士大夫,每禁林台阁有虚位,则人人皆意执事宜为之,至今而乃为谏官,非大位,然论议一皆司之,则非大位,乃大任也。谏官刚果有气节,不浮沉,则得失利病,上无不闻,下无不达也。谏官与时俯仰,则天下之事,上欲闻而不悉,下欲言而不通矣。非直如此,又且导其恶闻下之言,畏言上之事矣。

历观前世之得失,而察当时谏官有言与否,则为谏官贤不肖立定是则:凡居其职者,固以一人之身而系天下之得失,当万世之是非也,其重较然者。于内外之利病,主虽力行之,其事不可,则宜争而舍之;主虽力止之,其事当然,则论而行之。不听,则继言之。又不听,至于再三,则释其位而去矣可也,固非谓从时重而向背者也。

今世有为谏官者,设曰:“吾某日言某事,吾塞责矣。”及章下而省其言,不过趑趄簿书畦陇闲浅事,一纸之中尚十七八避就时人喜怒,不然则迂僻诞幻而不可世用者也。又有居其位而不听,又不引去者,天下以为是非固不论而易明也。

今如执事者,始自举曰贤而能谏诤,天子以为然而遂用之。今用矣,虽欲因循畏避自同于众人,固不可也。然世倘有不顾其不可而为之者,则执事岂曰:“是人也,是徒以一时文字声名倾四海而取进耳,乃世之以浮道相悦附而蹈利者之所为,非有志者所忍肆也。”

昔汉有公孙、杜钦、邺、谷永,皆贤良选用,计其一时之名迹,不灭于今世也,其才岂尽不及今人哉?当时既得名位,而终于无所开陈,以至于泯泯其始于人而以为安矣。由今观之,则谀之迹固不可掩也,后人已见其如此,又忍循其邪径乎?窃计须自择也。

天下自唐天宝以来,上下汲汲,以谋相倾,材力相长,雄兵相制伏。百姓靡靡,日入于困穷。生于困穷,欲勿为罪戾,不可得也。今刑日烦,而民愈薄,利愈竭,而用不足,人益困,而敛未休,可为太息。

执事既居得言之任,将终为身谋而已,则巩言虽切何用?若欲兴太平,报国家,则愿无容容而随俗也。矧执事计当世之得失已详矣,忿世俗之垢玩有素矣,士君子用舍、去就、轻重之分,又岂不尽知而熟晓也?巩是以闻成命而不觉喜,且以为贺也,想日夕当有言,故陈区区,少助思虑。今世布衣多不谈治道,巩未尝一造而辄吐情实,诚有所发愤也。伏惟不甚怪怒而省察之。〈辑自《圣宋文选》〉

【上欧蔡书】

巩少读《唐书》及《贞观政要》,见魏郑公、王之徒在太宗左右,事之大小,无不议论谏诤,当时邪人庸人相参者少,虽有如封伦、李义府辈,太宗又能识而疏之,故其言无不信听,卒能成贞观太平,刑置不以,居成康上,未尝不反复欣慕,继以嗟惜,以谓三代君臣,不知曾有如此周旋议论否?虽皋陶、禹、稷与唐舜上下谋谟载于书者,亦未有若此委曲备具。颇意三代唐舜去今时远,其时虽有谋议如贞观间,或尚过之,而其史不尽存,故于今无所闻见,是不可知,所不敢臆定。繇汉以降至于陈、隋,复繇高宗以降至于五代,其史甚完,其君臣无如此谋议决也,故其治皆出贞观下,理势然尔。窃自恨不幸不生于其时,亲见其事,歌颂推说,以饱足其心。又恨不得升降进退于其间,与之往复议也。自长以来,则好问当世事,所见闻士大夫不少,人人惟一以苟且畏慎阴拱默处为故,未尝有一人见当世事仅若毛发而肯以身任之,不为回避计惜者。况所系安危治乱有未可立睹,计谋有未可立效者,其谁肯奋然迎为之虑而己当之邪?则又谓所欣慕者已矣,数千百年间,不可复及。

昨者天子赫然独见于万世之表,既更两府,复引二公为谏官。见所条下及四方人所传道,知二公在上左右,为上论治乱得失,群臣忠邪,小大无所隐,不为锱铢计惜,以避怨忌毁骂谗构之患。窃又奋起,以谓从古以来,有言责者自任其事,未知有如此周详悃至,议论未知有如此之多者否?虽郑公、王又能过是耶?今事虽不合,亦足暴之万世,而使邪者惧,懦者有所树矣,况合乎否,未可必也。不知所谓数百千年已矣,不可复有者,今幸遇而见之,其心欢喜震动,不可比说。日夜庶几,虽有邪人、庸人如封、李者,上必斥而远之,惟二公之听,致今日之治,居贞观之上,令巩小者得歌颂推说,以饱足其心;大者得出于其间,吐片言片辞,以托名于千万世。是所望于古者不负,且令后世闻今之盛,疑唐舜、三代不及远甚,与今之疑唐太宗时无异。虽然,亦未尝不忧一日有于冥冥之中、议论之际而行谤者,使二公之道未尽用,故前以书献二公,先举是为言。已而果然,二公相次出,两府亦更改。而怨忌毁骂谗构之患,一日俱发,翕翕万状。至于乘女子之隙,造非常之谤,而欲加之天下之大贤,不顾四方人议论,不畏天地鬼神之临己,公然欺诬,骇天下之耳目,令人感愤痛切,废食与寝,不知所为。噫!二公之不幸,实疾首蹙额之民之不幸也!

虽然,君子之于道也,既得诸内,汲汲焉而务施之于外。汲汲焉务施之于外,在我者也;务施之外而有可有不可,在彼者也。在我者,姑肆力焉至于其极而后已也;在彼者,则不可必得吾志焉。然君子不以必得之难而废其肆力者,故孔子之所说而聘者七十国,而孟子亦区区于梁、齐、滕、邾之间。为孔子者,聘六十九国尚未已。而孟子亦之梁、之齐二大国,不可,则犹俯而与邾、滕之君谋。其去齐也,迟迟而后出昼,其言曰:“王庶几改之,则必召予。如用予,则岂惟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观其心若是,岂以一不合而止哉?诚不若是,亦无以为孔孟。今二公固一不合者也,其心岂不曰“天子庶几召我而用之”,如孟子之所云乎?肆力焉于其所在我者,而任其所在彼者,不以必得之难而已,莫大斯时矣。况今天子仁恕聪明,求治之心未尝怠,天下一归,四方诸侯承号令奔走之不暇,二公之言,如朝得于上,则夕被于四海,夕得于上,则不越宿而被于四海,岂与聘七十国,游梁、齐、邾、滕之区区难艰比耶?姑有待而已矣。非独巩之望,乃天下之望,而二公所宜自任者也。岂不谓然乎!

感愤之不已,谨成《忆昨诗》一篇,杂说三篇,粗道其意。后二篇并他事,因亦写寄。此皆人所厌闻,不宜为二公道,然欲启告觉悟天下之可告者,使明知二公志。次亦使邪者庸者见之,知世有断然自守者,不从己于邪,则又庶几发于天子视听,有所开益。使二公之道行,则天下之嗷嗷者,举被其赐,是亦为天下计,不独于二公发也,则二公之道何如哉?尝窃思更贡举法,责之累日于学,使学者不待乎按天下之籍,而盛须土著以待举行,悖者不能籍以进,此历代之思虑所未及,善乎,莫与为善也。故诗中善学尤具,伏惟赐省察焉!〈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代上蒋密学书】

夫蜀之奢闻天下,蜀之守前后相望,皆遂其俗而已,岂以俭为不美耶?盖蜀之守既贵重,而奢者人情之所便也,遂其俗者蜀人悦,而美名之所归也。彼席贵重之势,行所便而得美名,盖常人之所奔走也,夫谁肯舍而为俭哉?然不知夫推理而行俭者亦乐也。变其俗而治,其始也,民虽疑且恐,且指日以谤;其终也,必化以服,则美名安得而不归哉?是其为美名也,君子之所名,穷万世而不灭者也。

然世不推其所以然,而相与立论曰:“蜀易恐以动,俗既久以固,其不可以更也。”是大不然,夫不知民之难与虑始也,当事之更也必怨,岂惟蜀?子产之治郑也,三年,郑人有欲杀子产者,夫非怨哉?然郑卒以大治,戴子产卒以如父母,其终也,化且服云。此其效尤章章者也,岂患其易动哉?

蜀也,皆天下之人也,一而治之,安有不同乎?至于俗也,有不变而治者,有变而治者,所宜所向,不变而治者也,非礼义之归,变而治者也,若蜀之奢,岂礼义之归乎?奚而不变也?必也,久且固焉,则遂之而已。世之事入于乱者众矣,去治古远矣,举将遂之耶?必不然也。

然世所以莫或为与或为之而无其效者,是亦有二说,非如向之所云者一也。今之为吏者,势不得专且久,不专则谤易行,不久则化且服不可以俟也。是其所以莫或为与或为之而无其效也,可为太息也已。

及昨者执事之入蜀也,独欲出数百年之表,修之于躬而化其俗。某闻之喜且慕,不知其至也。既而卒以不专则谤易行,不久则化且服不可以俟也而罢。天下之望者,至今以为过。某闻之嗟且恨,亦不知其至也。虽然,执事之推是心也,好古而非俗之愿也可知。夫好古而非俗之愿者,行于此亦必均于彼,推于一亦必应于万。今执事之来余杭也,其由是心欤?

某也仰声义之旧,而其心有所迫切者,常人既不可以语,是以千里为近,以险途畏暑为广厦清凉,而自致于执事之门,以归计焉。岂惟以执事好古而非俗之愿为可也?抑亦以某人尝望辉光被收纳,有一日之素,而藉口以来,伏惟少垂听。某之家本穷空,迨某人而始得禄,不十年而某人没,没之日赖于友以葬。既葬,而其孥流离于乡,数期之间,疾疠死丧,十口之所存者,惟老母与某也二而已。无田而耕也,无货与技以为商与工也,无力以佣也,无屋庐以居也,奉老母而寓食于人者,迨十年矣。噫!是诚子之不孝者也,人之天穷者也。每观古人啜菽饮水亦养之说,而己尚不得有此,则昼而行,夜而卧,矍然而思,[B242]然而不知涕之交颐也。在上之君子闻是言也,知是人也,其哀之乎,抑不哀也?不哀之而曰仁可乎?哀之而不救之可乎?今某也得有屋庐以居,十数亩之田以业,老农女之妻以爨,而身耕于外,以觊得菽水之资,而奉老母,给祭祀,则志愿足矣。其为事至细,其为求至易与也,不过执事一器一会之所费而足济之矣,其忍有惜欤?十年而无可告者,今也遇执事,好古而非俗之愿者也,有一日之素者也。若告而又不见哀,哀而又不见振焉,则斯人也卒穷而死耳,岂有望于此哉?伏惟少留意而念焉。〈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代人上石中允书】

人之去教化,不为盗也,其几矣!数十百年,公卿大夫无完人,即材与艺或薄于自修,即今之所谓自修,或薄于材,细谨细忠。今之所谓自修也,大节大行不如是其已也,而能者止于是。故自朝廷至于四方无治官,上虽有善意善令不能行,民之穷滨于死无所告,天下之未治无他焉,由是而已耳。群下相渐,靡靡成俗,所为戾道,过计者乃取士于是焉,其无得也明矣。一有骇而动之者,不比而盗也,其几矣。噫!可怪也!可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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