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流光溢彩,全是罪孽
两年后,京城,将军府。
李乘风在宴会中遇刺之后的第三天终于苏醒,消息还未传出,将军府就迎来了第一个客人……当今县主,城里手眼通天的侯府夫人莫愁。
莫愁,原本不应该是今天这个样子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已经是这个样子的莫愁了呢?
莫愁望着窗外的桃树发呆。
那株桃树在风中摇曳,花朵粉粉嫩嫩的,惹人怜爱,然而饱满的花苞挺立在枝头,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骄傲,让人不敢说出怜惜的字句,仿佛说了,就是一种亵渎。
这桃树,有它自己的骄傲。
莫愁挑了挑眉,心里暗笑自己竟然无端揣测起一株桃树的心思。
风姿摇曳的桃树,仍然安静的树立在窗外,依然随着风舞动着自己的风情,完全看不出那里曾射出两支箭,差点要了一个人命,还震醒了另一个人的心。
莫愁偏过头,看见躺在床上,脸色略显苍白的人。
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呢?
相爷之位,政事堂执政不一直都是他的追求吗?
他原本是一个孝子,为了这名利,母亲死前他不曾守在身旁;他原本该是一个好丈夫,为了这名利,龙心莫远走他方,相濡以沫转眼便已翻转成相忘于江湖;他甚至原本有希望成为一个父亲,也有机会享尽天伦之乐,可如今他苍白的躺在床上,身边却只有她。
也许,李乘风也不应该是今天这个样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是今天这个李乘风了呢?
听说,那夜,他酒到杯干,说不出的豪爽。
听说,那夜,他落寞孤寂,悲伤的站在桃花树下,怀念一坛醉相思。
听说,那夜,他心不在焉,满身破绽,才会中了这一箭。
这个男人,未相识已有听闻,有一身凛然的正气,同时还有一身可笑的迂腐,美人投怀,也许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说得出“聘则为妻奔为妾”的伤人言语。
这个男人,初相见时,淡漠有礼,风貌岿然,却偏偏一眼看出她女扮男装。她无理取闹,他步步退让,端的是一派大家风范。
她见识过他的意气风发,听说过这个男人在战场上如何的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她看过他的身手,鬼魅的身影与他的人毫不相称,出手倒是干净利落,能一招便让萧素言败的,也许真的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莫愁静静的望着床上的男人,这个男人,差点,只差一点点,就会成为她的丈夫,会成为那个与她相敬如宾或相敬如冰的人。
怎么如今,竟也只能苍白的躺在床上?
是报应吗?
如果这是他的报应,那么将来,她的报应又是什么?
“你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床上的人已然醒转。
“还想着你的醉相思吗?”一个眨眼,莫愁又是那个刁钻古怪又圆滑得溜手的莫愁了。
“告诉我你中箭时想的是什么,我可以考虑送你一坛。”对了,莫愁还是那个无处不在,无所不通的莫愁。
想什么呢?那个时候。李乘风有些怔忡。
眼睛忽然看向右手,空空如也。
他记得那时候,他捉住了一朵桃花,那桃花粉嫩又骄傲得像一个人的脸,那朵桃花呢?
李乘风看向莫愁,只见她倚在窗边,窗外就是那一树桃花,影影绰绰。
“两坛。”莫愁加码,她忽然是真的很想知道这新上位的李相爷心里的想法。
“别告诉她,别让她知道我受伤了。”李乘风收回眼神,静静的说出请求。
呸,莫愁冷哼一声,“你受伤,与她何干?”
莫愁眼里有火,射向眼前的人,企图能烧出一个洞来。
李乘风却依然苍白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或许只有嘴角不自觉的一丝苦笑泄露了他的情绪,但那太淡,莫愁怀疑只是自己看错。
“那时我在想,鳌头可羡,须知……”李乘风看向莫愁,或者是说看向莫愁身后,那影影绰绰的一树桃花“须知,富贵非吾愿。”
嗤的一笑,莫愁冷冷地问道:“哦,莫不是已然高坐相位的李相爷如今也想说后悔的话了?”
李乘风定定地望着莫愁,半晌也不言语。
莫愁见他模样,也不急着追问,只是优雅地挪开身子,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后悔了?”莫愁再次问道,一转方才的轻蔑,带了几许急迫。
后悔吗?这胸口刺痛的感觉就是后悔吗?
李乘风把手覆在胸口上,那里曾经有过撕心裂肺的痛,龙心莫也曾经感受过吗?
射向她的那一箭,跟射向他的这一箭,谁更痛些?
如今这刺刺地痛,就是后悔的感觉吗?
“若非相见,誓不攻城。”
李乘风忽然想起占城外,龙心莫那淡然的容颜里隐藏的悲伤,他向她许诺,同时也强迫着她承诺。
“好,”她举起手,与他盟掌,约下生死。
李乘风啊李乘风,你亲手毁去的又何止是一句誓言?
“你,后悔了吗?”他按住胸口,问自己。
“为什么救我?”李乘风突然抬头望向莫愁,眼如利剑。
“我救你”,哈哈,“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救你?我又拿什么来救你?还是你信不过何清泉的医术,坏了医国圣手的招牌,这伤怕没能好得那么快……”
当日救治,何清泉束手无策,只得以珍贵药材吊命,没想到第二****的毒竟然不药而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李管家把事情压下,至今人人皆以为是何清泉医术玄妙。
及至他醒转,李管家才私下告知他,莫愁曾在半夜来过,而且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再对比他所中之毒,要猜出来龙去脉,不难。
“醉相思是酒,也是毒,只要我被魇在梦境中,也许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乘风说着,心里却黯然,醉相思,曾是他们一起酿的酒,如今却已成毒,到底是天意弄人,还只是他的错?
窗外有风吹过,李乘风忽然看见树上飘落了一朵桃花,神思有些恍然,“李管家说那天半夜你来过。”
“是啊,来看看你死干净了没?不过,如今看来,天不从人愿哪。”
“我只是没有想到,救我的人会是你。”李乘风不再追问原因,只下结论。
“那你可曾做梦了,是一场噩梦吗?”莫愁不再急着否认,淡淡地转开了话题。
李乘风忽然想起那场悠长的梦,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回忆,零落的回忆,纷呈复杂,曾经以为自己放开了,原来终究没有放下,“有那么一刻,我宁愿就在绝望的深渊中继续沉沦,不再醒来……”
李乘风说着,眸子灰暗,仿佛还没从那场梦魇中抽离。
“是什么样的梦呢?”莫愁敛了眉,黯然说着,朱唇轻吐,仿如呓语。
“也许正如你所说,是一场噩梦吧。”
“醉相思,醉生梦死,勾人相思,流光溢彩,全是罪孽。过往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吗?”莫愁幽幽地说着,眼神迷离,呆呆地望着李乘风,仿佛她才是被魇住的那个人。
“也许吧。”李乘风淡淡道,“别告诉她我的事,我知道与她无关,我也只愿与她无关。”
莫愁静静的端详着李乘风,眼珠子转啊转,似乎准备探究出个所以然。
但是没有,眼前的人嘴角噙着淡漠有礼的微笑,眼里的神采未失,如果不是脸色还有些苍白,没有人会想到他才中了一箭,昏迷了两天才醒。
他看起来很好,像似已经快要复原的样子。
他看起来也不好,神思似乎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莫愁放弃探究李乘风的心理,悠悠叹了口气,“我会遣人把醉相思送来。”
然后,她慢慢的起身,转过身去,看见窗外那一树招摇的桃花,“我听说你中箭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朵桃花。”
李乘风低头,望向空空如也的右手。
他记得,记得那桃花,粉嫩的红,骄傲的白,圆滑而尖锐的花瓣,月光下的那树桃花,每一朵都有不同的表情,却都像同一个人的脸,温柔的、娇嗔的、高傲的、单纯的,一个一个闪过他的脑海。
那时,他是不是望见明月清朗,那月儿明亮得就像船上那夜,她坚定的望着他,仿佛在说她就是他最好的良配。
可是如今,伊人何处?
李乘风似乎有些懂了。
在这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宫家初逢的那一刻,单纯明净的样子让他几乎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尤其是那一泓秋水,静好地可以把蓝天白云都包纳进去,倒映过来,他整个人便在波底轻漾,那是诗书的冷静所不能激发的温情。然后他看见她笑了,极淡,但极美。
是不是就是那时候了?
动了想拥她入怀的心思,那一泓秋水太动人,那一抹笑容太甜美,他的心跳得那样快,那样的琴瑟和谐,仿佛他们早练习过无数次一样,可是为什么明月河上,当她说出“同走天涯”的话时,他在她眼里看见风尘仆仆落拓如斯的自己,他是不是也同时了悟,那时的李乘风给不了龙心莫任何东西。
他怕了,怕自己把她拖入那无底的泥潭里,说了狠话,却还是没能控制住想要拥有她的心。
布衣荆钗也掩不了她丽色天成,小舟上,她淡定自若,眼神飞扬,巧笑天成,灿烂明媚得让他窒息。他想,那时是他醉了,醉在她那一泓秋水里,醉在那灿烂明媚得让他窒息的笑容里。
小舟一路南行,他站在舱外,借着风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接近她。
当回到家乡,面对着喜娘背人上轿时,那一刻以为会失去她的惊惧,转而听见道贺声时掩藏不住的狂喜……
怎么到后来,他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失去她?
他明明时时都想着要拥她入怀,可是如今,想要好好呵护的那人,却在那里?
一切,还来得及吗?
一切还来得及吗?
李乘风怔怔地望向莫愁,也许他必须先说服莫愁,只有这样,一切也许还能挽回。
他撑着身子,坐得更直了一些,头微微的垂着,然后慢慢的述说。
“我觉得那桃花,像她,柔弱而坚强,单纯而高傲,我曾经以为是她谋略出众,如今才知是我心机太深,她,只是比我傻。”李乘风淡淡的说,神情温柔,像在回忆着什么。
“她的到来,不在预料之中,仅仅是一面之缘却竟然敢夜奔而来,”风尘仆仆仍掩盖不了的绝代风华,他佩服她的勇气与胆识,却并不认同她的做法,那时他说了什么,对了,他说,“聘则为妻,奔为妾。”
她没被吓跑,那样机智的对话,那样****的真诚,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后来我娶她,”以为只是顺其自然,却没想过为什么从不抗拒,怎么心里有那样狂热的欢喜。“三年的安逸,岁月静好,我不曾珍视……”
“后来我坠马却侥幸未死,醒过来的时候我只想到她在等我,而我要活着,”活着回去告诉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一刻他多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不似如今,只懊恼为什么不死?
这一箭该当还她的。
“只是没有想过,有一天,这罪恶的双手终于也染上了她的鲜血”,李乘风苦笑,肆意让惆怅蔓延。
他知道,他必须说服莫愁,“后来的事情你已然知道,这一箭是我该当还她的,但我只求,只求把这心也还她。”
“我爱她。”终於,他喊出胸海澎湃的渴望,双臂紧紧握住床沿,眼神奇异地炯亮。“我想爱她,莫愁,我不确定她还爱不爱我,但我愿意用这一生去求取她的心意。”
李乘风微微有些气喘,但神情温柔,眼神坚定。
莫愁呆呆的听着,她以为像李乘风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坦陈自己的心意,不然龙心莫何必自苦至此。
但原来,这个人也会有一天,承认他爱过一个人,爱着一个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另一个人。
莫愁从袖口拿出一方绣帕来,轻轻的放在床边。她忽然觉得,有点明白龙心莫了。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心莫,你看见今天这样的李乘风会不会还是留点想望呢?
离山脚下,你知道了李乘风中箭,还是会伤心吗?
李乘风拿起绣帕,只见那上头绣了一座山峰,山峰之下正立着一间房子,于是他慢慢地抬头,望着莫愁,缓缓地笑,脸上不再是淡漠有礼。
他笑,脸上有发自心底的暖意。
这一次,他心意虔诚的说:“谢谢。”
莫愁也笑,甜美可人,轻轻挑高的眉毛,有一种单纯的快乐。
“你会去找她吗?”她问,没有探究,只有关心。
李乘风手里捧着绣帕,神情柔和。
莫愁再一次确认,确认李乘风其实也爱着龙心莫。
她想,也许这样做是对的,两个相爱的人,可以相守又何必相忘于江湖。
“那箭,不会是心莫,她对你,心太软。”莫愁叹息道。
“我知道。”李乘风郑重的点头。
“我不说与心莫知道,但……宫里那位,心思难测。”莫愁顿了顿,“救你的确实不是我,但我……会助你。”
她缓移莲步,轻轻退开,才到门口,萧素正迎面而来。
莫愁忙收起一颗快乐的心,嘴角挂上一抹习惯的微笑。
忽然觉得自己这笑似乎有点像李乘风常噙在嘴角的虚伪,便又收起了微笑,淡漠地向萧素福了福身,转身往反方向离开。
没有发现,向来潇洒的萧素,脸上僵硬的表情。
萧素奉皇命而来,没有想到会遇见莫愁。
更没有想到的是,会遇见一个快乐的莫愁。她刚刚笑着,笑意从眼里散发出来,轻轻挑高的眉毛有一种单纯的快乐。
他有一瞬间的怔忡,想多贪看一眼快乐的莫愁,但她却马上就发现了他,那么快就收起了她的快乐。
甚至连一抹微笑都吝啬给予。
萧素感到失落,或者不止是失落,还有钻心的痛。
他站在桃花树下,静静的站在桃花树下。
他奉命而来,他应当进门去看看,看李乘风有没有好些,然后做出适当的关心,再转达天子的旨意,安抚他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好继续做他的相爷。
可是,如今他站在桃花树下,紧握着拳头,只希望李乘风伤得更重些,如果没有,他会很乐意动手。
萧素告诫自己,冷静。
是的,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只是冷静,冷静而已。
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瞥见掉落地上的桃花,重重地踩过娇艳的花朵,任由它在脚下破碎,却似乎听见心碎的声音。
一进门,他就看见李乘风少见的温柔,被融化的刚毅,脸上还有说不出的深情。
李乘风一看见他,就和莫愁一样,忙收起一脸的深情,嘴角噙上一抹淡漠的微笑。
萧素静静地望着李乘风,眼光划过那无时不透着坚毅的脸庞,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来。
李乘风见萧素进门后一直不作声,神色奇怪,眼里便不自觉露出关怀之色,正要开口,却听萧素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萧素”,李乘风出了声。
萧素在门口停住,握剑的手已然爆出青筋。李乘风只觉得滔天的恨意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忙运功抵住,正要发问,却听萧素阴冷的诡异的笑声。
“李乘风,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那声音低冷阴沉,挟带着滔天恨意涌向李乘风。
李乘风又叫了句,“萧素,你……”
话刚出口,萧素已然拔剑而起,瞬息便直扑李乘风床前。如果徐慕在现场,定然会看出萧素此时的身法竟比当日李乘风出手割下萧素发际的身法更快了三分。
李乘风还没有反应过来,或许反应过来了却没有动手,只见他并无丝毫慌乱,仍端坐在床前,冷静地看着萧素用他从不见血的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好大杀气。”萧素刚到床前,周土后脚便跟着进来了。见两人正相互对峙,便向李乘风打趣道:“你又怎么得罪萧素了,连门口的砖都踏碎了。”
萧素冷哼一声,这才收了剑,“果真天不从人愿,若你死了,每逢清明我定为你焚香。”话未落地,人已出了门口。
李乘风苦笑一声,听萧素这么说,方觉得刚刚萧素确实起了杀意,只不知是为了何事,莫不是为了莫愁?
想到此处,李乘风摇了摇头,见周土还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只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你说当年你若不是恰好在将军府门前,是不是能逃过这一场呢?”周土忽然低叹了句。
李乘风闻言,眼神有不容置疑的坚定,淡然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那一战势在必行,他从未后悔。
只是,到底负了她。
“一将功成万骨枯”,周土默念了句,苦笑道:“没想到如今却是莫愁一语成谶了,想当年相爷何等英明,到最后却也没得个善终。”
“大丈夫合当战死沙场,怎能以死于儿女子之手为善终。”李乘风正色说道,一脸凛然。
哈哈,“你道莫愁为何恨你?”周土打趣道:“你总是这么大义凛然,可曾体会得她小女儿家顿失亲人的痛?”
李乘风怔怔地望向周土,周土向来有些疯癫,行事更是不按常理,徐慕便常取笑他为憨货,却不想也有如此心思细腻的时候。
李乘风张了张口,话涌到嘴边却停了下来,两人对望,不由得想到相爷死后相府发生的种种事故,莫愁一点一点的变化,如今的候府夫人毕竟不再是当年的相府千金了,一时间竟都沉默了下来。
却不想这时正有小厮来报事,只是那小厮到得门口,见屋内气氛低沉,站在门口却是不敢开口。
幸好周土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时听见小厮的声息,便开口问道:“何事?”
“有人送了两坛酒来,说是……”,那小厮抬头偷眼瞧了瞧李乘风,只见李乘风靠着床,脸色平静,“相思楼楼主贺相爷康复。”
“什么?”周土惊叫道。
“你是说是相思楼楼主所送?”李乘风急急问道。
那小厮似乎被吓到,一时间竟然有些嗫嚅,“是……来人是这么说来着。”
李乘风与周土对望一眼,“送酒的是何人?”
那小厮此时方想起相思楼主与李乘风的种种流言,一时醒过神来,连忙道,“是前时相思楼守楼的小黑。”
“现在人呢?”周土一急,三步并作两步,蹭蹭便到了小厮的面前。
“啊”,那小厮一个惊吓,竟然就跪了下来,“那小黑放下酒就走了。”
“周土”,李乘风声音温和,朝着小厮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让人把酒送来屋里就行。”
那小厮道声诺,便忙转身离开了。
周土本还要捉住那小厮询问,却被李乘风叫住,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是她回来了吗?”
李乘风神情黯淡,掩了眉,说“我也不知。”
“都是你不好。”周土恨恨地说了句,“说了让我做媒,你偏不肯,现在好了,人被你气跑了,害得我有多久不曾喝到好酒。”
周土一想到酒,不由地吞了口水,随即想到相思楼主失踪已久,便又叹道:“唉,真是可惜,虽说那时候‘醉相思’要价百金,哥哥我自然是买不起。但每日还有一个酒赠有缘人的盼头,而且那相思楼主可真真是个妙人。”
周土不由得想起当时第一次拉着李乘风去相思楼的情景,脸上顿时露出得意之色,双眼发亮地望着李乘风,拍了拍李乘风的背,“相思楼主那样的妙人,你怎么舍得?”便哈哈大笑起来。
李乘风在周土离开后的当天晚上,叫人在屋前的院子里摆上了相思楼小黑送来的两坛酒,那酒坛上贴着“桃花醉”三字,人人却都以为是“醉相思”,及至开封才发现不是。
那酒比醉相思更醇厚了几分,微微有桃花的香气,只是再没有若新若醇的迷离。
“日日相见日日新”,李乘风低低的念道,眼前仿佛就能看见那个单纯明净的女子,那一泓秋水静好得可以倒映出蓝天白云。
他记得她说过,曾有人将醉相思比作夫妻情分,那时他只觉得与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夫妻情分甚是荒唐,却忽视了她心底的情意。
后来的龙心莫曾告诉他,有一个人对她而言总还像是初见那一天,明明消磨在一起无数个日日夜夜,可是当每一天醒来时,她睁眼看见那个人,还是全新的样子,日日相见日日新,于是“醉相思”才会如此多翻变化,似新若醇,是时光流逝中日夜相对的熟悉,是每次望见那个人时的新意,“醉相思”是无人懂的夫妻情分。
那时的李乘风不知道龙心莫口中的人就是自己,那时的李乘风甚至因着那莫名的嫉妒,转身上岸后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如今,她遣人送来这散发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桃花醉”,却不再是若新若醇的“醉相思”,是要告诉他,她与他再无夫妻情分,再不相思吗?
李乘风神思恍惚,忽然想起上元节前,她与他订下游湖之约,却不知道那次游湖为后来的危险埋下多大的伏笔。
如若知道,他是不是就不会赴约,是不是就不会拍出那一掌?
“心莫,心莫”,李乘风低低的念道,眼前仿佛就能看见那个单纯明净的女子,那一泓秋水静好得可以倒映出蓝天白云。
轻叹了口气,李乘风抬头,望见明月清朗,那月儿明亮得就像船上那夜,她坚定的望着他,仿佛在说她就是他最好的良配。
“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公子同舟……”温婉缠绵的乐音,随着她的琴声流泻而出。那时明月河的画舫上,她对着他初诉情衷。
只是那时候的李乘风一无所有,连回应她深情的勇气都欠缺。
后来重逢,她眉开眼笑,嘴里却说着,“我是嫁了又被休的人,何不叫声娘子就好。”
“醉相思,日日相见日日新,你可知,这醉相思喻的便是那夫妻情份。”相思楼里,她亲自赠酒,他又做了什么?
酒楼里,她看见了他,突的笑了起来,媚眼如丝,嘴角微翘,“原来你也在这里”那低喃仿若甜甜软软的情人絮语。
她从不掩饰她的情意,而他,却只是在一步一步后退。
“我是嫁了又被休的人”,她怨他吗?
大抵是怨的吧。
即使是那次游湖,她也是娇笑着将他迎上小舟,凉风徐徐,她笑他闹他,却又拿言语刺他,他哭笑不得,她却玩得好不自在。船一颠簸,拉扯间她摔倒在他身上,明明扭到了脚踝,嘴上却还不肯放过,“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她多快意自在。
每次,每次,她在他身边,总是笑着。
总是笑着。
只是,一次又一次,他却是让她落寞的离开。
李乘风仿佛又回到了金明河畔,那是龙心莫中箭后,他最后一次见到龙心莫的地方。
那时,她的身影萧索而单薄,岸边的垂柳,无力的拂动。熏风万里,难道真的无力再续他们的情缘。
她别过的脸低垂下来,她明明痛苦得面无表情,娇躯轻轻颤抖,如风雨中的花朵就要坠落。
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始终没有流下。
她说,此一别,怕不能复见。
留下这笛子吧。
那笛子。
李乘风伸手解下腰间的短笛,将笛凑进唇边,随意吹奏,曲调莫名,然而笛音美妙,如若龙心莫听见,必然会知道那就是游湖时她哼了一遍又一遍的曲子。
忽然,沙沙声从院子的角落里传来,那声音其实极其细微。
“心莫,是你吗?”李乘风急急地叫道,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喜悦。
“李相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此时方有个人影从树后转了出来,那声音冷冽得不带一丝感情,“相思楼主已经死了,” 冷冽的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恨意,“就死在你的箭下”。
“她没死,我知道她没死”,李乘风喊道,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颤抖。
哼,树下的人发出一声冷笑,“人没死,心呢?”
李乘风蓦然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那一刻,龙心莫望向他眼里的绝望。
人没死,但是心呢?李乘风一下子被问住了。
“你为什么中箭?”风清娘却忽然低低地笑了。
李乘风脸色苍白,颤巍巍地站在桌边,“我……”
“清娘,你在里面吗?为什么躲我?”急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第一声时那声音似乎还在百米开外,到得最后一声时,那声音似乎已近在身旁了。
树下的人听到声音,轻啐了一声“冤家,”身子一跃便闪出门去。才刚出门,便有一名男子跃进墙来。
那男子失魂落魄,见了李乘风忙问道,“你可见着她了?”
“徐慕,发生什么事了?”原来这失魂落魄的男子正是从李乘风中箭之日开始便失了踪影的徐慕。
徐慕却没答话,只又问了句“你可见着她了?” 那声音悲伤低沉,仿佛就在泥沼中挣扎一般。
李乘风这才指了指门,“她刚从这里出去了。”
徐慕听了,忙追了出去,仍低低喊着“清娘,你去那里?你出来见见我……”
李乘风正准备追上去,身后却有人出声“慢。”
来人却是白日拔剑相向的萧素,“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此时追上去,徒增烦恼。”
“可她是风清娘。”李乘风的眼里闪出一丝希望“也许,她也来了?”
萧素却诡异地笑了,“你忘了她是怎么离城的吗?”
“我,龙心莫,以血立誓,终身不入此城半步。”轰隆一声,立誓的人,苍白的脸,闪过眼前,李乘风一个不稳,跌坐在石椅上。
怎么会忘?
怎么敢忘?
那一箭,啃噬人心,日日夜夜,有哪一刻不在折磨着他。
“人没死,可是心呢?”风清娘的话又一次响了起来,那话如利剑,直直地刺入胸膛。
李乘风伸手抚住胸口,却不意摸到藏在胸前的绣帕,那是白日莫愁所赠。
“也许,”李乘风对自己说,“也许,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你为什么中箭?”萧素也跟着坐在了石椅上,伸手为自己倒了杯酒,那酒有淡淡的桃花香气,暖香熏人,“桃花醉?”
李乘风微微点头,望着眼前的酒失神。
“你可知差点坏了大事?”萧素出言责备。
这是他们筹谋多久的事情,赵云岚虽然已贵为天子,但是朝廷上下有多少势力蠢蠢欲动,算起来几乎叫人防不胜防。
幸好那箭没射在要害,否则,李乘风若果真的死了,只怕引蛇不成反遭蛇咬。
幸好,这中间只是出了点小差错,而这差错更坚定了那个人动手的决心,也算是阴差阳错。
那一箭他原可避过,可是那一刻,他忽然想知道,如果中箭,会有什么样的痛。但这些,是不应该告诉萧素的。
李乘风扯出一丝苦笑,没有答话,“他动手了?”
萧素诡异地笑了,“当然,你受了重伤,兵权已由副将暂领,如今我又负气离城。如此天赐的机遇,错过了,只怕他这辈子等不到第二次了。”
原来白日萧素对李乘风拔剑相向后,出了将军府,不顾天子因李乘风受伤而下旨全城严查的禁令,一路狂奔出城,甚至撞伤了守城的士兵。
如今只怕京城里,没有几个人不在猜测萧侯爷跟李相爷又是为了什么而闹得更僵了?
终于要成功了吗?
该高兴的,怎么竟有淡淡的苦涩。
李乘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查出是谁下的毒了吗?”这毒却不在预料之中。
萧素斜睨了李乘风一眼,“你还没猜到?”调侃的意味昭然若揭。
李乘风低低叹了口气。
的确,他猜到了。
从醒来的那一刻就猜到了。
当时龙心莫中毒,他曾求何清泉医治,如今何清泉又如何会束手无策。
可是他却宁愿猜不到。
“真的是他?”李乘风抬头,望向萧素,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点怀疑。
可是萧素却对着他微笑,那因狭长而略显妩媚的双眼流露的只有肯定的答案。
“那么,就让他们都动手吧。”李乘风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这江山该过几年安稳日子了。
李乘风话音刚落,天上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