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道天,程博士身为太学博士,你日后还要拜入太学,这杯酒是老师亲自敬的,你就喝了吧。”
二公主叶素君强忍笑意,出来打圆场,齐道天闻言微微一笑,和善地看向白发老头。
“学生齐道天,敬先生一杯,给先生赔罪了。”齐道天从座上起身,端起酒杯,神色恭敬,很有礼节。
白发老头没说什么,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却不断地打量着齐道天。
眼前的小子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此人性格跳脱癫狂,他却收放自如,说他随心所欲,他又不曾逾矩。
程博士转了转酒杯,他想到了古时“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裤”,从而在客人拜访之时遛鸟的狂放之士。
这齐道天,十有八九就是这种人。
放在人家身上是名士风骨,放在这小子身上……这叫脑子有坑。
齐道天无所谓,对于一个退了休的天道而言,不是合理才去做,而是所做即合理。
毕竟天下早已没有能够束缚住他的东西了。
天上也没有。
“众卿。”青云皇帝吃下羊腿上的最后一块肉,放下筷子道,“今日朕在御花园设宴,有酒无诗,岂不是一大憾事?”
众皇子公主闻言紧张起来,一众心腹大臣、各文士都严正以待,他们知道,这次宴会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诗歌词赋,考较的不只是文学功课,还有心性才情。
场中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青云国皇帝是想借此机会,对自己儿女们进行一次考察。
不过为了防止有人才学疏浅,不通诗赋,以至于在众大臣面前出丑,青云国皇帝准许各皇子公主带一名文士赴宴,免得丢了皇家的脸。
“众卿既然要与朕的好皇儿斗诗,那也该添些彩头。”青云皇帝微微一笑,“众卿若有表现突出者,赐玄青丹一瓶,修行功法一部。”
“皇子公主表现优胜者——”青云皇帝顿了顿,“准许开府!”
准许开府!
这句话如同一柄大锤,狠狠地砸在了众人的心房,无论是皇子还是大臣,眼中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什么是开府?开府就是准许这些皇子公主们,在京城组建府衙,搭建自己的班底,组成小内阁处理各项事务。
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准许某位皇子公主在京中开府,令其组建自己的势力班子,这已经是培养接班人的节奏了。
就在众大臣心中揣测皇上是不是要选太子出来的时候,一道声音打破了场中的宁静。
“起奏陛下,老臣以为,此举不妥。”
说话者是一名六十岁上下的老者,山羊胡须,身体清瘦,却极有精神,正是七公主叶丽华的外公,当朝丞相罗震,罗半朝。
“罗相有何高见?”青云皇帝倒不恼怒,只是面带微笑着问道。
罗震行礼:“老臣以为,事关青云国运,以一场诗文定夺开府资格,未免有些轻率,还望陛下三思。”
“罗相多虑了。”青云皇帝笑道,“朕说要准许开府,可没说只许一人。今日斗诗过后,朕会从朕的好皇儿中挑出三人,令其开府建牙,罗相意下如何?”
“陛下圣明。”罗震低头,行礼告退。
此刻,场中皇子公主和一众大臣们,心思路都活泛起来。
场中皇子公主共九人,大皇子有眼疾,身体不变,远离政治漩涡,自然不会参与这场斗诗,九皇子早已投靠三皇子,同样可以排除在外。
也就是说,在这场斗诗大会中,真正的竞争者,只有七人而已。
七选三,任何人都感觉自己的机会很大。
“瑞雪兆丰年,近日连降大雪,倒是一个好兆头。”青云国皇帝开口,“今日斗诗,便以雪为题吧。”
说罢,青云皇帝大手一挥,立刻就有宫女上前,将烤全羊撤下,就连瓜果点心也一并撤了,只留下一壶酒摆在桌上。
一炷香被插在香炉之上,静静地燃烧着。
齐道天看着她们拿来笔墨纸砚等物,心中对于那只烤羊仍颇为怀念,不觉有些可惜。
“待会回去之后,我得再吃点什么垫吧垫吧……”齐道天一边磨墨,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却看其他几名文士,都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由皇子公主亲手为他们磨墨,这些文士多为皇子公主们的老师,请老师出手斧正,这点礼节还是要有的。
程博士如同坐在太师椅上一样,两眼微眯,似在假寐,他慢慢掀起眼皮,打量了齐道天一眼,得意地哼了一声。
这小子牙尖嘴利,但这让皇子磨墨的待遇,他能享受得到吗?
“我对三皇子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你不过是二公主带来充数的人罢了,方才我居然会为你这个小人物动了肝火。”
程博士气定神闲,心中有了判断,并且深以为然,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安闲的气度。
齐道天心不在焉地磨墨,顺便抬头看了程博士一眼。
你瞅啥?
然后,他避着青云国皇帝的视线,给撇了撇嘴,顺便给这老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老头气得嘴角抽搐,眼皮都睁开了。
青云国皇帝叶汉阳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二公主的方向,微微摇头。
“我亏欠素君母女太多,只是如何弥补……”叶汉阳心中叹气,“以素君之能,终究不能继承大统,日后还是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吧。”
在叶汉阳看来,无论是身世还是资质、能力,叶素君都不占优势,倘若她真的有心,又岂会带个毛头小子过来?
况且,叶素君当街掌掴族弟,行事莽撞冲动,这种性子怎么能继承大统呢?
青云国历史上,女子登基为帝并不罕见,青云皇位素来是能者居之,但在一众皇子公主之中,叶汉阳对叶素君并不看好。
青云皇帝叹息一声,忽然开口:“世间风花雪月,词人人描绘颇多,倘若单以‘雪’为题,难免落了俗套。
因此,这次斗诗,只要诗中有‘雪’字即可,内容题材可由众爱卿和皇儿们尽情发挥。”
“父皇这是在照顾什么人吗?”
台下,三皇子叶少甫闻言露出思索之色,向二公主叶素君的方向看去。只要诗中有“雪”字即可,无疑降低了创作的难度。
对于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叶素君而言,自然是极为有利。
“倘若圣上想要降低难度的话,可要失望了。”
程博士闭目养神,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题材越是广泛,我们这种饱读诗书之人就越有发挥的余地,反而加剧了这场竞争。”
场中各皇子、博士都心怀鬼胎,暗地里猜疑思索着,唯有齐道天道心空明,坦荡无比。
斗诗什么的,咱就没在怕的!
“怎么办呢?”二公主叶素君局促不安地掐着手指,脸上的秀眉几乎要拧在一起,“雪,要带上雪字……”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平日里沉浸在修炼之中,她哪有时间去舞文弄墨,研习诗书呢?
叶素君现在就像一个平时不听课,什么都不会的学生,突然被叫起来爬黑板回答问题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二公主不必担忧。”
齐道天站在一旁,微微一笑,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阳一般。
照的人眼珠子生疼。
“平生最爱李太白,会须一饮三百杯!”
齐道天默念一声,仿佛有豪情从胸口中迸发而出,他拎起一旁的酒壶,直接灌入了自己的口中!
“道天!”
二公主低声惊呼,齐道天头发散开,从肩头披落。
“哗众取宠!”
程博士冷哼一声,这会功夫,他的腹稿已经打好,只待和三皇子对照商议一番,便可呈送到青云皇帝面前。
“古有疏狂之士,恃才傲物,自有风骨,你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如此狂傲!”程博士嚯地起身,勃然变色,“头皮散发,容貌不整,你这是视天子尊严为何物!”
他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了,宴会开始之时,他就想给齐道天一个下马威,可这小子牙尖嘴利,处处挤兑,这让程博士大为光火。
眼下逮着机会,程博士绝不会放过,他铁了心,定要参齐道天一本,要治他不敬圣上之罪!
场中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齐道天这里,就连大皇子也扶了扶自己眼上的青绸,将耳朵探了过来。
青云皇帝眉头微皱,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苛求礼节之人,不然也不会以家宴的形式召见众皇子公主了,程博士这一闹腾,倒让他心中有些不悦。
为这种小事大动肝火,未免有些不值,但若是不予追究,皇家的面子又挂不住,青云皇帝一时陷入两难之中。
二公主面露紧张之色,只能在心中祈祷父皇不会龙颜震怒,而齐道天却是不慌不忙,伸手一捋头发,行了一礼。
“草民齐道天,家境贫寒,无以束发,有失体统,还请圣上恕罪。”
齐道天语气平和,气息沉稳,极有礼节。
“家境贫寒,无以束发?”青云皇帝眉头微动,“说来听听。”
“陛下请看。”齐道天上前一步,半根折断的荆条出现在他的手中,“草民自幼颠沛流离,无钱买得发钗,只能以荆条束发,方才动作幅度过大,荆条折断,这才失了体统。”
“这……”青云国皇帝一愣,“齐卿为何会落得此等田地?”
“草民自幼无父无母,生活贫苦,身无半点闲钱去买好发钗。”齐道天一脸苦笑,“实不相瞒,就连草民这身衣裳,都是进宫前找人借的。”
“父皇,齐道天所述具是实情。”二公主上前一步行礼道,“我遇见道天时,他已经昏倒在官道旁边,若非小女有青阳丹在身,只怕道天就要冻死在官道之上了。”
场中一片沉默,青云皇帝叶汉阳面色更是复杂无比。
作为一国之君,治下百姓无钱买得发簪,只能以荆条木片充数,更有甚者,百姓挨饿受冻,身为君主却在观赏雪景,感慨瑞雪兆丰年,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叶汉阳叹了口气,“千年之前载酒居士留下的诗话,至今都没有变过啊……”
“朕有愧啊……”叶汉阳叹息,用力抓着龙椅的扶手,“罗相。”
“老臣在!”
罗震起身,快步走到青云皇帝面前。
“朕有口谕,此次天降大雪,伤及民生,要求各地官员速速上报灾情,此事交于你和王尚书二人执行,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臣遵旨!”
叶汉阳转过身来,看向齐道天:“齐卿,这次你可给朕上了一课,朕要赏你,说吧,你要什么?”
“圣上言重了,草民不敢邀功。”齐道天行了一礼,忽然转过身去,看向了叶丽华公主。
大号萝莉哼了一声,双手抱胸,精致的小脸扬起,竭力“俯视”着齐道天。
“草民斗胆向公主讨一只发带,用以束发,以免失了君臣之礼。”齐道天微笑道。
“为什么是我的?!”叶丽华斜着眼看着齐道天。
这不废话吗?场中就你一个双马尾,不找你要发带找谁要?!
总不能让我们家二公主披头散发吧?!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齐道天轻轻理了理头发:“七公主发带是寻常绸缎,想必定是心怀百姓,体恤民情,不忍看草民在圣上面前失了脸面,故而会把发带借与草民。”
“我……”叶丽华一愣,齐道天这一顿彩虹屁拍得她不知所措,而后强行镇定下来,面带微笑道,“喏,给你,我不要啦。”
齐道天笑着接过那根发带,顿了顿,又道,“草民倒也想向程博士借一根名士风骨的发钗用用,可他那根发钗是金镶玉的,这名士风骨实在沉重,我这个毛头小子可拿不起来。”
众人一齐向程博士头上看去,却见那根发钗玉质温润,金光闪闪,一看就知道极为贵重。
“你……”程博士身体如筛糠,不断颤抖着,伸手指着齐道天说不出话来,他本想给齐道天扣上一个帽子,不料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