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潜水到湖底,淘取矿石,希望从矿中取铁,铁中炼钢,攒出剑坯的原料。
那段日子靠着梅姐带着小晨每天给他送饭,他日日工作,才没受饥饿之苦。梅姐做饭有巧思,时而以鸟蛋配虎骨汤,时而又有鹌鹑肉加野牛肉炖在一起,有此红烧肉做得奇香,问了才知是鱼肉和羚羊肉一起烧,无怪乎鲜字里有鱼有羊。
潜水也常遇到游鱼,湖中鱼没见过外人,毫无避人之心,冷鸿挑大的肥的随手捉了扔上岸,得空将他们洗剖了挂在树枝上,烈日暴晒成鱼干,梅姐来时正好带了回去,留到冬天,可吃的东西渐少,这干鱼就是无上佳品。鱼肉肥嫩,鲜着吃又好,小晨随身带着阿山为她编的小篮子,采了蘑菇带来,冷鸿便生一堆火,煮鲜鱼蘑菇汤两人分食。
小晨生长在山里,成日不是跟着爹爹去种麦子打野兽,就是跟着妈妈摘水果,找野菜,不然就是看叔叔摸鱼。她年纪小小,倒是跟大人学会不少本领,身轻体健,能爬树也能下水,冷鸿发现她闭气时间很长,天分惊人,心说这要是东海派发现了这样的苗子,一定如获至宝。还记得东海派的那位师叔只是听说他能游水,就紧跟在后面不放,非要说服他去东海派,东海派擅长水底功夫,掌门人使一把鱼叉功夫在陆上也罕逢敌手,陆上已经了得,要是下了水,那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了。东海派的兴旺崛起,想必跟这些都分不开。而冷鸿怎么会看得上海边打鱼的勾当,一笑而过,好在东海派师叔气量大,不计较,还送了他一颗珍珠做表记。
铸剑派出事后,弟子十不存一,混乱中冷鸿连鸿蒙剑都被人夺去了,倒是这颗珍珠揣在怀里,一直没动。小晨抓周时,他伸手掏出,送做礼物,博小女孩一笑。
阿山夫妻见过世面,珍珠虽贵他们也没有半点吃惊的神色,拿给女儿玩只怕她别一口吞了。隔了一年梅姐便养蚕抽丝织布,最初的布质略粗,用来缝制被褥,后来益发细腻光润,华彩倍增,就开始给男人们做衣服裤子,冷鸿虽然也穿过丝绸衣服,一般是出门做客或者门派里有什么大事庆典,才穿绸着缎,平时就一身棉布伏贴随身,有时穿了粗葛布去铸剑,也没什么不好的。眼看到了荒山老林中,他倒换上一身丝绸衣裤,虽说夏天里十分凉快,可是轻飘飘滑腻腻,口袋里还盛不住太多东西,他谢过梅姐好意,将上衣两头缝了,里面塞满棉花,变成一只大靠垫,专门等小晨来了,把她放上去躺着靠着玩耍。小晨本来叫冷鸿“猪猪”,后来口齿渐清,改叫“叔叔”。冷鸿心中,却觉得叫他“猪猪”更觉得亲切。因为从前,他若做错了什么,大师姐一定会说他是猪。后来,他若做好了什么事,大师姐开心,也会说他是猪。同阶弟子八个人,大师姐似乎只对他一个人这样叫过。
这是她对他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冷鸿谨记在心,回忆起来,从前丝丝缕缕的甜蜜不见了,只剩下酸苦。师傅死了,大师兄叛了,师兄弟们下落不明,大师姐……他知道大师姐一定也是死了。因为以师姐那样的脾气,绝对是要跟敌人拼杀到最后一刻,不会像自己这样,已经杀到了神思散乱连剑都丢了,奔着崎岖山路,落荒而逃,苟延残喘。师姐必定为捍卫师门,洒尽了最后一滴血。师姐的剑名如玉,不是守身如玉,而是君子如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折不弯。那把剑质地奇佳却少韧度,至薄至锐,最适合师姐练的快剑。那天,师姐杀的人最多,围在她身边的人也最多,他看着五师弟冲过去解围,他也想过去,就这一瞬间,他的手腕忽然中了一记鞭,鸿蒙剑脱手而飞,一起飞出去的还有他的斗志。
那两个人缠住了他苦苦追杀,他只有向着山路不断退走。在野马山上的第一年,他反复做梦都是一路狂奔,没有了同伴,没有师姐,没有师傅,平生第一次他落了单,追杀他的那两个人他根本不认识,也不知是何深仇大恨,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罢休。后来一个被他设计诱得掉下了悬崖,另一个红了眼睛,跟他如野兽般抱在一起翻滚决斗,冷鸿最后还是杀了他,师傅早就说过,这些人里,要数四徒弟最有长力。长力就是初时不显,一天天一年年过去就会水落石出,冷鸿能感觉到跟他拼杀的那个人渐渐气力不支,他才渐渐把自己的原力使出来。
那声轻微的喉咙碎裂声,回荡在他耳边许久。他也能杀人了。杀了两个。之前带着鸿蒙剑,也不知杀伤了多少。这些人也有父母兄弟吗,也有师傅师姐吗?也曾像小晨一样玉雪可爱,咿呀学语吗?为什么我要杀他们,他们又为什么要杀我。师傅死得那么惨,师姐又是怎么死得,临死前,她有没有想过:那头猪,怎么不来救我,怎么不来和我死在一起?
这山上的师傅说:连这世界都忘了,只你一人记得,又有什么用呢?
师傅还说:那你就先要忘了自己有这颗心。
用了三年时间,冷鸿承认自己做不到。人既然凭这一口气活着,这颗心就还在跳,这颗心既然没有死,人就不会忘。不会忘自己来处,也就会知道自己最终的去处。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去处,冷鸿就得为自己先铸把剑,虽然铸剑派可能已经不在了,但是世路难行,手中有把剑总是好的。再说,不铸剑,他又能做什么呢。
炉子砌成时,恰好阿山带了小晨来找他,父女俩打了只小野猪,阿山让小晨去采香茅草,洗剥了猪肉之后,以香茅层层包裹,在炉火上细细烤了,香气扑鼻。冷鸿又烤了干鱼,把鱼油滴在烤好的猪肉上调味,再撒点盐,三个人吃得尽兴。小晨还特地采了两张大树叶,把剩下的肉分了两份,一份说要带回去给妈妈吃,另一份留给叔叔做晚饭。两个大男人见她做事如此有纹路,不再是抱在怀里玩耍的胖婴儿,心中各有感慨。
阿山说:真快啊。冷鸿说:可不是。
阿山从腰畔的兽皮袋里掏摸几下,倒出一堆乌黑发亮的矿石,冷鸿眼睛一亮,阿山说:我看你天天在湖底摸这些石头,我打猎时就也随手找找。不好找,刚这么一点。
冷鸿冲他拱了拱手,阿山笑着摇头:要是这点事你就要谢我,那我要怎样,我们两夫妻要给你磕头么?你铸好了这把剑,也就要走了吧?你看山口那边,我这几年种了些树,梅子给我指的地,种好的树,据她说是一个天地三才阵,外人轻易走不进来。接着我要开一个河道,把瀑布和湖水引到这个树阵边上,这样的话,就算有人想放火烧山,火也烧不过来。
冷鸿边听边点头,心下却思忖,不知这对夫妻惹下了什么厉害的仇家,非要把他们赶尽杀绝才行。阿山猜到了他的心思,微笑着说:那些人倒不会杀梅子和小晨,只是想杀了我。有好几次,差一点就杀到了。小晨出生那天,我在山前杀了三个跟过来的好手,实在没了力气,如果不是你来援手,真不敢想后来怎样。我们一家三口的命,都是你救的。
冷鸿起身伸了个懒腰,说天色不早,我也要回去了。阿山见他截断了话头,分明是不想跟他深谈,也一笑作罢。
正要回身收拾今天找来的矿石,忽地一阵刀风扑面,冷鸿猛地跃起避开这一击,正要发问却被阿山纵身而上,速度奇快如影随形,只觉那刀风冷冽掠得脸上生疼,片刻之间,两个人已经过了不知十几二十招。冷鸿自觉得山居岁月,飞瀑下练功颇有精进,谁知竭尽平生之力,还是躲不过对方无孔不入的攻击。
阿山站定了身,哈哈大笑。冷鸿也站住了,连说佩服。阿山说:兄弟,你们铸剑派据说剑法分男女,男练白猿女练玉兔,高阶弟子可以两样都练,看来你是派中高徒,不但两种都会,还有自创的新招,了不起。
冷鸿说:能看出招数来的,对我派想必熟悉,你是东海派还是藏书门人?刚才兄长用的身法,莫非也是自创的?
阿山一笑,说:我不是东海派的。我刚才用的是秋风剑法,世间万物,再也没有比风更快的了。这套剑法有二十四招,你到了二十招就能反击回来,厉害。可是如果真的是姓命相扑,我也不会让你走完二十招的。
冷鸿心想,不是东海派的,那么你就是藏书门的,藏书门人才济济,从来没听说有叫某某山的。既然不是性命相扑,还要跟我过招,莫非是想教我?他正想发问,阿山抬头看天,说天色晚上,该走了。说罢轻轻跃起,真如一阵风似地就刮走了。剩下冷鸿在原地,把那二十招练了一遍,果然领悟到许多窍门。
气随意转,神在气先,阿山的秋风剑跟自己的白猿剑有隐隐相通的感觉。冷鸿在瀑布中呼吸吐纳一个小周天,感觉气劲流转竟跟刚刚学到的秋风剑有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