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已近千年，老犀牛精双眼迷蒙眯着，仿若酣睡在一场无法醒来的旧梦之中，人已至暮年，蓦然间依稀记得那晚元宵灯会，曾听闻人间元夕无比繁华热闹，在百妖谷闲来无聊的她偷偷跑去人间想赴一赴这传说中无与伦比的佳节盛会。
昨日簌簌大雪刚过，那晚天气清冷，穿过几座白雪皑皑的山峦，再绕过几条结冰的河流，远处灯火阑珊万家和睦，待走近之时，一簇簇烟花在寂空中热烈盛开，花团锦簇如梦如幻，璀璨夺目却转瞬即逝。
大街小巷张灯挂彩，锣鼓喧天奏乐声不绝于耳，没见过这般场面的小妖怪自然被吸引了去，每个人欢声笑语不断，嬉笑打闹声中，曾是小妖怪的老犀牛精也被这欢乐融融的氛围感染了。街上陈列的商品比百妖谷的好玩多了，小妖怪一会摸摸这个一会瞧瞧那个，乐不可支。
当时的小妖怪幻化成人形也就五六岁的年纪，这般天真无邪的小孩一个人在街上溜达自然引起了人贩子的注意，这时两位中年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企图用糖果花灯哄骗这小孩至无人角落掳走拐卖。
小犀牛精与他们行至半路发觉这两位有些莫名其妙，最后人贩子暴露了凶狠面目，发觉那两位并非善类后小犀牛精便用法术弄伤了他们。
小犀牛精有些愤怒并要动手杀掉这二人时，清脆的铃声响起，接而着一袭月白罗裳的神仙从天而降用仙术控制了她，那人遗世独立不染纤尘，举手投足间半分威慑半分雅致，正是：
月笼薄纱衣如雪，云敛寒光笑藏风。九天神女今犹在，仙灵相耀输三分。
在大神旁边还站着位道士模样的逍遥浪人，这浪人衣着随意，头顶不拘一格的乱发肆意张扬，腰间别着一枚铃铛，为人倒十分和蔼。这平易近人的道士向白裳大神求情道：“只是一介小妖罢了，一时误入人间贪玩闯了祸，心地纯良并非恶类，你就饶了她罢。”
“以后莫要随意动起杀念，这世间的恶人不该由你来除。”
老犀牛精对白陌那时所说的话始终铭记于心，至此回到百妖谷后潜心修炼，一心向善，保得一方土地平安，后隐居百妖谷乐享天年，细数平生也有说不清道不尽的嘘吁。
时至今日，已是暮年老妪的她与一直仰慕的大神再次相逢，一把老泪在枯瘦的脸上七纵八横，感叹时光飞逝，仿佛一切还是昨日之事。
午宴过后，老犀牛精还在不断擦拭眼泪，好像自己还是孩童一般，那夜的月亮如银盘，第二日便快活地领着两位天外来客去百妖谷游玩，那是老犀牛精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光了。
而今又遇白陌，伊白陌容貌依旧还似当年，自然引得老犀牛精这般激动感慨，以多年的直觉和警惕，老犀牛精发现了白陌身旁的妖邪之辈，满是沟壑的脸上那皱纹不由地拧紧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神尊大人，怎不见那晚与您一起同行的仙士？”
“嗯？什么仙士？那晚与公子一同的还有其他人么？”莫绯饶有兴趣地打探，心里那罐醋坛子早已打翻，眸子里满是意味不明的狡黠。
“唔，有呢，那位仙士一派道骨仙风，虽看似潇洒不羁，却是胸襟宽广心地仁慈，不知老身此生还能不能见到啊。”
“小妖怪，你是说那疯老道么？他云游四海去了，也不晓得在哪个地方鬼混罢。”白陌粗略一笔带过，未多言其他。
那位十分神秘的疯老道引起了莫绯极大的兴趣，能与伊白陌并肩出游人间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也？自诩无能入其双眼的白陌一向特立独行，未曾想过其交友如此之广，莫绯心中难以言喻越发羡与妒。
茶余饭后，老犀牛精心情舒朗，迟暮的年纪精神依旧抖擞，向伊白陌提议再次带领他们故地重游，百妖谷自上次到老犀牛精这一辈早已换了几任当家人，颇有物是人非之感，新事物层出不穷，脑中的陈年旧事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
“此次本尊还有要紧之事待办，恐无法再作停留，本尊此番前来特来相求一物。”伊白陌不会说些客套的漂亮话，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这一贯是他的行事作风。
“神尊大人但说无妨。”
“本尊想借你传家之宝的白犀牛角一用，不知方便可否？”
“区区白犀牛角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神尊只管拿去用便是，索性这边放着也是放着没多大用处。”老犀牛精爽快地应承了下来，转头便吩咐她孙女道：“大孙女你快去给神尊拿来。”
“哎，祖奶奶，我这就去拿。”
白犀牛角不消一刻便拿来了，老犀牛精把它交到了白陌手上，欲言又止，最后目光虔诚地看着伊白陌委婉又迟疑地询问：“若是下次，您有空再来，百妖谷永远为神尊敞开大门。”
末了，老犀牛精枯槁的脸上神色暗然地又补充了一句：“倘若老身还在的话。”
老犀牛精也深知这样的大人物必定是有要事去做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却依旧不显露痕迹，下次相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
“肯定会的。”
莫绯没等伊白陌回复她抢先了回答，莫绯半身斜靠太师椅上坐姿随意，仍旧带着他当莫梁皇帝时惯有的习性，笑吟吟地盯着白陌，白陌说话从来不会顾及他人，莫绯也深知他会如何回答老犀牛精的，为免得太绝情索性替他回答了。
以老犀牛精的岁数怕是活了上千年了，且百妖谷里的妖精修行浅薄，无欲与世间纷扰，寿命自然也不似其他修为高深的妖怪般能活久一些。
下次就算白陌再来，估计老犀牛精也该魂归天外了吧，无法确定的事所以白陌是断然不会轻易承诺他人的。
老犀牛精看向一直被她忽略的莫绯，这二人行事作风截然相反，这一神一魔既不针锋相对，又不大打出手，能安然结伴至此，应也是缘分使然。故她放下心中忧虑呵呵笑着，对莫绯点头示意，“到时要是还有机会，二位一同再来，老身定当铺设十里百花佳酿相迎。”
“荣幸之至。”莫绯回以怡然一笑。
辞了老犀牛精，两位韶容玉面的公子出了百妖谷，莫绯悠然自得地跟在伊白陌身后，时而哼曲自娱，时而逗趣白陌，那双浑然自带魅态的眉眼中没装下四方天地，唯容冷情之人。
进谷之前他们把马拴在了谷外，出来的时候两匹马还在，周围的青草倒是被吃了不少。
伊白陌一个利索的翻身便跃上了马背，莫绯拍手称赞道：“公子果然好身手，当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不知会是何种模样，估计纵有千军万马也能横扫千军如卷席。”
伊白陌在马背上俯视着莫绯，一脸的无语和鄙夷想必对方已能深切感受，嗤鼻一声，“别的不会，溜须拍马倒是在行，呵，你是和之前奉承你的臣子学来的么？有这功夫快点与我去找人才是正经！”说着便不顾他现行叱马离去。
莫绯汗颜，眼见这位公子的冷嘲热讽的功力只增不减，这天下已没有高手能撼动他的地位了，于是无奈叹了一气，便骑上了马一溜烟地追上了前头的伊白陌。
“我看那地方快到了，公子不用这般心急与佳人相会。”
“你若早些做出觉悟，何至于拖拉这些时日！”伊白陌有些懊恼为何要与这混蛋纠缠许久。
“抓走纸鸢姑娘的妖魔可有些棘手，我自然不放心公子一人前去的。”
“棘手？”伊白陌顿时来了兴致，冷笑道：“你倒说说是魔界哪位的大人物？”
“也罢，左右快要到了，便提前知会公子也无妨。”莫绯抬眼看了看前方，以这马的速度，不消两日便可到达，前路漫漫注定凶险，此去若还能平安回来尚且是万幸，若是不得不恶战一场也只能是凶多吉少。
“公子在神界见多识广，可曾听闻魔界素来有辈分极高的五大长老？那五位不仅辈分极高，修为亦是深不可测，他们曾是第二任魔尊烈穹座下的五大护法。”
“鬼离，鬼未，鬼罔，鬼二，这四位本尊倒是知道，昔日曾是烈穹手下的四位魔将，倒是不知这第五位是何人？”
“这第五位便是我们所要找寻的树魔了，她名为木鬼，乃是上万年的老槐树精。公子不知她的存在也不无道理，只因她曾惹怒烈穹永生被禁入魔界。之后木鬼藏匿于某处深山中，还把此山的山神赶走，占山为王，听闻连你们神界也无可奈何，此山久攻不下，遂放弃不再派遣山神去守山。”
“你说的树魔，想必本尊此前已与她交过手。”伊白陌听到莫绯提到的槐树精时，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想，若不是此前与她结过怨，她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只掳走了一位与她素不相识的人类姑娘。
莫绯挑了挑眉，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稍不留神迎面被冷风呛了一口，“咳，咳，公子原来仇家也不少么，这就把人给得罪上了？”
伊白陌目光专注，深如潭水的眼眸不起波痕，只静静望着前方悠远孤静的枫树林，马蹄踩着树叶的声音在耳边飞过，声音只觉吵闹，实在与这寂寥的树林格格不入。
本该飒爽的秋风因这疾驰的快马也同那刀子般尖锐地割在脸上，发丝散乱打成结，莫绯清楚此时的伊白陌若孤身前往毫无胜算，就连莫绯出手也未必是女魔头的对手，而伊白陌自己也清楚这点。
两人犹似秋末时节两只落单仓皇赶路的孤雁，莫绯从未想过自己会风尘仆仆地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点路程对莫绯来说从来只是弹指一瞬便可到达的距离，法术自有法术的妙处可也错过了许多沿途的风景，有些事若太过急于求成是断然会太快失望的。
莫绯所求的也只不过是这短短与他相伴而行的旅途，时间如若能慢一些倒也无妨。
莫绯每次只要看到这位公子心急如焚地赶路，又固执地不向他开口求他帮忙御风速达，就不由得在心中想着若是被劫走的是自己，他还会不会心急如焚地四下寻找，不远万里满身风尘地如约而至？
是的，不会，一介妖辈之生死又与他有何干系？想着想着，竟发现原来天下没有比失踪的那丫头更幸运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