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李小鲤被那个古里古怪的小人儿追得气急败坏的时候,他才忽然大梦初醒——原来白晶晶是对的。她真的是料事如神:都怪自己太爱管闲事了!
怪不得何其亮他们老说不能靠近白晶晶——她身上有股“狐仙”气。连这个都能看得出来,何其亮真牛。
整个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领到试卷后,他整天都很不爽。放学后他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走出校门,能有多慢就有多慢。
对于一个长年独自在家的男孩子来说,早一点回家和晚一点回家是一回事,反正也没有人来管他。这样的生活简直太酷了。
在李小鲤还只有三岁的时候,爸爸就在攀登梅里雪山时遇难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妈妈丁香雨。
丁香雨是一家报社的总编辑,每天早出晚归,还经常出差,看上去比联合国秘书长还忙。按丁七七的话说就是要见她一面得找助理预约。就连李小鲤也不容易见到丁香雨。通常是李小鲤还在睡觉的时候,丁香雨就已经出门了;等丁香雨回来,李小鲤又睡着了。丁香雨和李小鲤之间的对话多半在留言簿上进行:
“李小鲤,面包牛奶在冰箱里,吃了早点上学。”
“李小鲤,今天我出差,11号回来。”
“妈妈,明天下午开家长会,千万别忘了!千万千万!!!”
…………
才刚刚七岁,李小鲤就具备了相当不错的生活自理能力,煮面条、洗衣服不在话下,就连丁七七都非常喜欢吃他做的蛋炒饭。妈妈出差了,他也能像模像样地照顾自己,所以也不在乎妈妈是否在家。
相比那些天天有家长跟屁虫般跟在后面形影不离的同学,李小鲤就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生活在天堂里;看到一些同学哪怕出门三步也要找爸爸妈妈请假,李小鲤就摇头叹息:多么劳累的人生!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齐天大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就是天堂呀!
不过,这种日子长了,他还是觉得冷清了。怪不得月宫里的嫦娥都要养个小宠物呢。一个人的天堂并不好玩啊,比如说现在:当夕阳西下,就连鸟儿都叽叽喳喳商量着回家,而你书包里还揣着一张只有65分的数学卷子的时候。
这时候,李小鲤就格外地怀念爸爸。
别人的爸爸是用来烦人的,而李小鲤的爸爸是用来怀念的。
别人的爸爸天天早上开着车送他们上学,而李小鲤的爸爸天天待在桌上的相框里,戴着雪地眼镜,对着他面前的蓝天白云和茫茫群山一成不变地微笑。
不过,每天出门前李小鲤还是要对爸爸说一声:“我走了,再见。”
爸爸待在相框里,仍旧傻乎乎地笑着,对李小鲤的话充耳不闻。
李小鲤独自一个人收集了大量的雪山、冰峰图片,收集了大量的全世界登山运动资料,对那些世界有名的登山运动员如数家珍。他的房间就是一个小小的登山运动资料库。他总是久久地凝视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白雪皑皑的梅里雪山图,那座终年雾气缭绕、神秘莫测的雪山冷漠地傲立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在那座雪山下,长眠着爸爸。
望着望着,有时候他会嘟囔一句:爸爸,你睡在那儿不冷吗?睡觉就那么好玩吗?你真是一个坏爸爸,干吗总是睡着?懒虫,该起床啦!坏爸爸……
爸爸为什么一定要当一名摄影记者呢?而且还是《登山》
杂志的摄影记者!为什么不是像妈妈那样当一名都市报的记者呢?李小鲤长大一点的时候渐渐明白,摄影记者是个很拉风的职业,但也是一个很危险的职业。爸爸如果不是摄影记者,他就不会去登山,也许就不会离开他了。
外婆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有时候会带着李小鲤去教堂做礼拜。李小鲤很早就知道有个天堂,天堂里有个上帝。外婆一有什么事情就会向上帝祷告。虽然李小鲤从来没有看到过外婆祷告的愿望成为现实,但他还是很小就知道了上帝这个“人”。八岁那年的一天,李小鲤心血来潮,从学校回来后直奔自己的房间,把四个储蓄罐都拿了出来,“哗”地一下把所有的钱倒在床上,然后趴在床沿上花了半个多小时把所有的积蓄和存折都算了一下,总共有15400块钱。他把钱放好,郑重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天花板嘟囔着:“上帝你听着,如果你现在有空的话,请你,请你把爸爸给我寄回来,哪怕只有一年,不,一个月也成,实在不行,一个星期也可以。只要你把我爸爸寄回来让我见一下,这些钱就都归你。我说话算数,阿门。谢谢你,上帝!”
做完这件事,他还像模像样地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至于上帝有没有听到他的请求,他也不知道。也许上帝很忙。也许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有好多好多没有爸爸的孩子,上帝忙不过来。因为,爸爸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这件事李小鲤从来没对妈妈讲过,也没有对外婆外公讲,更不好意思对小姨讲。倒不是怕小姨笑话,而是怕她又会抱着自己的脑袋乱揉,把那一头漂亮的黑头发揉成一团乱麻。那是丁七七的习惯动作。丁七七有时候总是先叹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是那样温柔,饱含着怜惜和疼爱,然后就是大力揉他的头发,弄得他惊声尖叫。
有时候,李小鲤的眼泪会被小姨揉出来,他总是拼命忍住。不过那种滋味儿很不好受,经常忍得他嗓子、脑门、心脏一块儿发疼。不过很奇怪的是,经小姨那么揉一下,他的心里就好过一些了。
白晶晶说得果然没错,这个星期他就活该倒霉。居然是65分!当郑老师把试卷发下来的时候,他都懵了。他原想不至于考得那么差的。天哪,回去怎么向妈妈交代?郑老师还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回去要找家长签名哟,每个人都要签!”
小姨远在外景地,妈妈还在出差。自李小鲤会记事以来,妈妈好像一直都在出差。
世界上再没有比让家长签字更让人痛恨的事了。
李小鲤看着卷子上那个鲜红的“65”,就好像看到了郑老师那不怀好意的笑,心里直想吐。
放学后,何其亮在身后嚷嚷着,要他陪他一块儿去少年宫下围棋,李小鲤头也不回地走了。
又是下棋——李小鲤现在可没有一点儿心情去陪他耗时间。尽管何其亮是他最好的朋友。
别看何其亮老是咋咋呼呼,其实他的棋下得可实在不怎么样,还老要做出一副职业棋士的样子,成天不是背棋谱就是皱着聂卫平式的皱纹作思考状。李小鲤看着他这副样子就想笑。何其亮从三岁起就跟着职业教师学围棋了,一直练到现在,有一天却在班会活动上败给了李小鲤。——李小鲤!他从来没有进过棋校呀,只是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过几位大爷吵吵嚷嚷地下过几盘棋,这真是邪了门儿了。看着自己被拈走的那一大片白乎乎的棋子,何其亮简直要晕过去,就连郑老师也大吃了一惊。事后何其亮超级不服气,声称一定要打败李小鲤。李小鲤却懒得理他。
何其亮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有时候李小鲤还是愿意一个人待着。
李小鲤背着书包慢吞吞地走着。
他忍不住要去一个地方。
每当他碰到什么烦恼的事情,就想去那个地方。
李小鲤走到了一片榕树林面前。那是学校附近最大的一片榕树林,所以学校的名字就叫榕树林小学。
榕树林长在锦江边,连绵很远很远。在所有地方都塞满了汽车和人流的城市里,能有那么一大片榕树林,简直是个巨大的奇迹,真让人惊喜。自从上小学以后,李小鲤就遗憾地发现,让人惊喜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上幼儿园的时候小姨心血来潮给他买一个冰淇淋他都会很惊喜,但是现在就算是把一座冰淇淋工厂送给他他也懒得看一眼。
真要命!越长大就越没有趣味。看来长大并不是一件好事啊。
整个榕树林就是李小鲤的天堂。无论上学放学他都经过这儿,也是他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他也搞不懂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欢这片树林子。
他给那些大大小小的榕树都取了名字,比如说那棵靠近路边如一个卫士般守护着整个榕树家族的榕树,就有一个响亮的名字:“007”;另外,像美女一样又细又高的榕树,叫“灰姑娘”,像三个漂亮的小伙子一样并排站着的三棵树,叫“F3”;还有“至尊宝”“二当家”“魔杖”“四大恶人”、贝多芬、哥伦布……
当然,李小鲤最喜欢的还是那棵最高最大最雄伟的名叫“陛下”的大树,那是一棵有着王者至尊、领袖风范的大榕树。它真的像一位国王,一丛巨大的伞盖撑开来足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树根盘起来奇形怪状,看上去历尽沧桑,仿佛有一万三千岁了。
很多个日子,李小鲤就静静地躺在树荫下,头下枕着书包,眼睛微微地闭着,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这时候,就有微微的风从树叶间穿过,像是有人在跟他说话,那声音轻轻的,像耳语,又像叹息,还有咯咯的轻笑。等李小鲤竖起耳朵去听时,那声音又不见了。
在那些浓密的树叶子里,一定有人在看着我,李小鲤心想。一定是这样的。在那个看不见的地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盯着他走路、叹气、皱眉头、踢路上的石子。说不定那个盯着他的人还跟他一样,也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和他一样孤独的小孩子。
一个星期以前,就发生了一件李小鲤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是却非常有趣、有趣到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