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刚刚不同,地安门竟然开着。
城外黑蒙蒙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苍白的圆月照不尽眼前无边的阴暗。然而越往外走,越发的有几分清晰感。我吞了一口酒,闭上双眼往外走出一段路,睁开眼发现这里格外的清楚开阔。
一片暗黄色的荒原,根本不同于北京的郊区,上面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士兵们的尸体,有的都已经露出了森森枯骨,而他们面朝的方向,则几乎全部向着地安门。
还有一个活人,直直地立在那里,用一把长剑撑着地,一动不动。寒风四起,吹得他暗红发黑的披风高高扬起。他整个就像一杆挺立不倒的军旗,屹立在风中,死死地望着远方的地安门。
“使者,你终于来了,让我回家!”他突然开口,低声说道。
我有些吃惊,晃悠悠地朝他走去。他拔出支在土中的剑,背在身后,向我伸出双手,像是要迎接我,又是像想让我迎接他一样。我轻轻放下他伸出的双臂,坐到地上开始打量他:这个男人竟是有些像我,但比我高大强壮得多,坚毅的脸上透出许多沧桑成熟。明明刚刚相识,这样貌却让我感觉记忆犹新。
“我只是一个从地安门出城来的商人,不是来迎接你回去的。”
他沮丧地也一下坐到了地上,将手中的剑一下子扔到一边去,又扔飞了早已磨得褪了色的头盔,双眼直直地盯着不见繁星的天空。
“兄台,你知道吗?自我入征以来,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啊。本来我们是节节胜利的,可谁料那一次,我们一支队伍在抵抗敌人突袭时,先是被大军所抛弃,接着被重重围困在敌阵中,侥幸脱出却又要在大漠里跋涉多日,始终找不出去路。
我们剩下的人,回来的路,是兄弟们的尸首铺成的啊。可是还没到城门前,你猜怎么着,大臣们一致说我们是被俘虏后派回来充当奸细的,要么也是临阵脱逃的叛徒。总之不但不让进城,还派里面的人出来对付我们。
他们一年不开门,我便掩埋一身披甲,如今黄沙早已抚平了数百土冢,兄弟们都是枯骨一片,只剩我一人苟延残喘不肯放弃,可他们为什么还是不开门?我们,不是大王的耻辱啊!”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拼命地捶打着地面,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了。我不能感受他身为臣子对君王的感情,而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直问他的心灵,“那你坚持下来,真的是为了你的大王吗?”
他愣住了,缓缓直立起上身,语气突然变得轻柔下来,“大王又算什么,只不过是能让我回家的一个人罢了,又不是我回家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啊,从第一次见就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了。直到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站在那往常的桂树下,紧牵着我的手不肯让我走。可我是个军人啊,我能怎么办呢?
但是征途有多苦多累,我也就不在意了,只因为心中有一个她,每当我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靠着和她的约定才撑住的。而现在,我回来了,城门却永远地关上了。
我站在这城外也得有千百年了,每次都不敢多思念,思念越多,我的身体和盔甲都腐烂得越快,我怕她见到一个不成样子的我。”
他从身后拿出一壶不知多少年的酒,疯狂地痛饮着,一把扯烂自己身上最后一点腐锈的铁衣,向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方向呼唤着:
“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了城门还不开?”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向我问,“你刚刚说,你从地安门出来,我家就住在那啊!不过,这么久了,也许还会没变的吧......”随着他的自言自语,声音渐渐由激动变为失望,甚至怀疑起来。
我沉默许久没有答话,饮尽我最后一口酒,从包里取出那两只绣花鞋。他两眼发红,顿时像疯了一样丢下酒壶,抢过绣花鞋,死死地攥在手心,生怕我再拿回去。
“是,是这个!”他也颤巍巍地从腰后拿出一双沙尘斑驳的绣花鞋,借着清冷的月光,我看到了四只鞋上金色的桂花。
这个原本刚强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远比恳求大王那样悲恸得多。这是我从未听过的世间仅有的悲号之声,像被斩断的连理藤在叹息,像被分笼的比翼鸟的哀鸣,也像是一只孤狼在对月长啸。连一直不歇息的秋风,此时也无奈地默不作声。
我拿起他的酒壶,继续低着头饮起来,看到他的铁甲化为一块块残片,纷纷坠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