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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鲁滨逊漂流记(1)

[英]丹尼尔·笛福著

生活·历险

1632年,我出生在英国的约克城。我的父亲是德国的不莱梅人,他最初是在赫尔扎根经商,后来才到约克城娶了我母亲。我母亲姓鲁滨逊,在当地也是很体面的人家。我父亲也由此而有了一份家业。

我随母亲姓,本名鲁滨逊·克鲁兹拿,但乡里人说话的语音有点特别,他们都叫我们克鲁索,而且也这样书写我家的姓氏,后来我的一些朋友也这样叫我。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是驻佛兰德的英国步兵团中校,在效力于大名鼎鼎的罗加特上校时,战死于与西班牙人在敦克尔克进行的那场战役中。我二哥的下落至今我也不知道,就像我父母后来不知我的下落一样。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也没学过任何手艺,倒是脑袋里总想入非非,充满了遨游四海的念头。家父那时已经年迈,让我上了免费乡村小学,叫我薄有学识,在家中督课我,并立意要我做律师。但除了去海上,我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这种偏好使我对家父的意志、命令和心愿,母亲朋友的乞求与劝告全然不顾。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非要把我行将遭受的那种不幸生活塞给我。

家父明智而稳重,他预见到了这计划的结果,对我提出了精辟的忠告,有一天早晨便把我叫到他房间里来,热心地劝了我一番。他问我犯了什么念头,要离开自己的家庭和故乡,居然不顾事理,在这儿靠着刻苦勤奋,我本可以很好地跨入社会,可以发家致富,活得逍遥快活。他对我说,涉险去海上,靠冒险发迹,只有贫困潦倒的穷人和野心勃勃的富人,才靠这非常的举动扩大名气。而这两者对我来说,不是过高,就是过低了。他说我属于中等阶层,这阶层最适宜于幸福,既不像卖体力的,得忍受不幸、艰辛、劳累和痛苦,也不像上层人,备受傲慢、浮奢、野心和嫉妒的攻心之累。据他的阅历,这是最好不过了。他说,别人都很羡慕这一阶层,总盼着自己落在这两极之间,既不贵盛,也不寒贱;还说那个所罗门曾祈求上帝让他不穷不富,由此可见,这一阶层是真正幸福的标准。

他叫我睁眼看一看,下层人和上层人生活中的灾难很多,但中间地位的人却很少有,而且不像贵人和贫民那样大落大起,过于贫困或过于富有;不但如此,他们还没有像一些阔人一样,被穷奢极欲搞得身心交困,也没有因为匮乏、劳累、缺衣少食而病病怏怏;还说各种快乐和德行,就是为中等地位的人准备的,富裕和平静是中产之家的随身侍女。中庸,克己,乐朋好友,健康宁静,所有赏心乐事,所有可人的娱乐,这些福分都属于中等阶层的人;又说,人到世界上,只有在这个阶层才是走得舒适,来得安稳,不至于搞得身心交困,也不至于为了每天的面包过着奴隶的生活,或整天困苦不堪,弄得身心不得安闲;欲望的怒火,想成名的野心,都苦不着他,只是舒舒服服过完一生,品尝着生活的甜美滋味,与苦无缘,觉得无比幸福。

说到这儿,他慈祥而诚恳地劝告我不要耍孩子气,不要自寻烦恼,因为以我的出身,按道理,事情都不应该这样;说我不需要自己去找饭碗,他会尽量让我进入他向我推荐的那个阶层,他会好好替我找的;如果我不能安适幸福,那就全怪我命不好,或我本人妨碍了他。因为他已经尽了义务,他看到了这一步的害处,并且警告过我,所以与他是无关的。一句话,如果我听他的,在家里安生,他会助我一臂之力,可我要想毁自己,那他绝不会来帮忙,所以我想远游的话,则别指望他的鼓励,他也不负一切责任。末了,他又要我以哥哥为戒,他当年也曾这样认真地劝他,教他别去参加低地国家的战争,但他不听,非要一逞青年血气之勇去参军了,结果送了命;如果我非要走这愚蠢的一步,他当然还是会为我祷告的,但上帝却不会保佑我了,当我呼吁无门时,我自会闲下心来,后悔我当初是如何不听他老人言的。

我日后才发现,他的后一段谈话,实在是有先见之明,虽然照我看来,当初他并未料到这一番话会成为现实。我看到家父充满忧伤,尤其是提到我那战死的哥哥时,老泪纵横。当他说到我日后会悔恨,会求告无门时,他十分伤悲,中断了他的谈话,告诉我他心乱如麻,再也说不下去了。

父亲的话深深感动了我,谁又是铁石心肠呢?于是我不再想出洋远游的事。但是没有几天,这决定就被我忘在了脑后;简单地说,几周过后,为了避免父亲再来纠缠,我决定自己溜走。可我却没有说干就干,我找了个妈妈比平时高兴的时候,对她说,我就是想出去见识见识,我是没心干到底的,所以父亲不如索性答应我,免得我不辞而别。我都已经18岁了,去作什么学徒,或给什么律师做秘书,都嫌太晚了。我相信即使我去了,也干不长久的,不等满师,我肯定要背师逃跑去出海;可她要是跟父亲谈谈,让我出一次海,等我回得家来,不喜欢这事儿,我就再也不出去了,情愿加倍努力工作,用来追回我浪费的光阴。

这话使我母亲非常恼怒。她告诉我说,她知道得很清楚,拿这类事跟父亲说肯定没用,事关我利害的事,绝不会同意这种对我有害的事情,又说她觉得奇怪的是和父亲谈过话之后,在父亲情深意切地教导我之后,我居然还在想这事。别说了,我要成心毁自己,那别人也没办法,但别指望他们的同意。至于她自己,她才不帮我自取灭亡呢。免的以后要提起这事,说父亲不同意,可母亲同意。

尽管母亲拒绝了向父亲提建议的事,可我后来却听说,她还是把我们的谈话,告诉了父亲。还听说,父亲显得很焦虑,然后叹口气对她说,我不能同意这事。这孩子要呆在家里,他会很幸福的,可要是出洋的话,他可是天底下最命苦的人。

事过不到一年,我便私自逃走了。而在这一年里家里几次向我提议,要我干点儿正事,我固执地加以拒绝,一概装聋作哑,而且不停地纠缠父母说,别再断然反对我想出海的事情了。可有一天,我去了赫尔城(我去那里逛逛,并没有逃走的打算),在那里碰到我的一个正要坐父亲的船出海去伦敦的伙伴,他使出招募水手的老方法,鼓动我随他们一起走,说此番航行,不用我花一文钱,我连个口信也没有捎给他们,管他们听着听不着呢,没有再和父母商量,没有求父亲的祝福,没有求上帝的祝福,更没想什么前因后果,去听天由命了。1651年9月1日,那个不祥的时辰,我踏上了一艘开往伦敦的船。我想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年轻的冒险者的灾祸比我早、比我长。船刚刚开出恒比河,就赶上了可怕的风暴,海浪连天,异常吓人。我从没有出过海,所以自己身体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心里十分恐惧,我开始检点自己的行为,心想我这么离家出走,不尽子职,老天惩罚我,也是罪有应得,真算是造孽。父母的忠告和母亲的哀求,父亲的眼泪,这时一齐涌进我的脑子。我的良心也开始责备我不该藐视忠告、放弃我对上帝对父亲应有的忠节。

风暴越来越猛,海浪汹涌异常,这一场风暴,虽然不及我以后多次经历的那些,也不及几天后我见过的那次,可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水手来,这已是够触目惊心了。我觉得每个浪头上来,船都跌进了浪底,都要把我们吞掉,我总觉得是再也上不来了。我心里很痛苦,发了好多誓言,暗下决心说,上帝要是让我从这次航行中苟全性命,我就直接回家见父亲,只要我的脚要是再能踏上陆地,有生之年再也不上船了。我绝不再这样自找倒霉。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他那些关于中等阶层生活的言谈真是信然不虚。他这一辈子,活得是多么舒服自在,既没在陆上遭过麻烦,也没在海上经过风暴。我觉得要像一个真正的回头浪子那样,决心回到家去,守在父亲母亲的膝下。

这些明智而清醒的念头,在风暴发作的当口一直在我心里盘旋,而且还持续到了风暴过后的一段时间。但到了第二天,浪静风平,我开始对大海稍稍适应了。尽管一整天我都有点儿无精打采,而且还有点晕船。临近傍晚,风完全停了,天气变得晴朗起来;随后,就是一幅美丽可爱的黄昏景色。太阳晴朗地落下,第二天又晴朗地升起,阳光照在水平如镜的海面上,这景色,是我平生从来没见过的。

第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好,这时一点也不觉得晕船,所以心里十分高兴。我看着头一天还狂暴可怕的大海,一时间竟变得平静可爱,不免满心惊异。把我诱来的那个伙伴,走到我跟前,大概怕我的决心还在,拍着我肩膀说道:“嗨!伙计,现在怎么样?昨天那一场小风把你吓着了吧?”“你把那叫一场小风?”我说道,“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呀!”他回答说“别傻了吧,什么风暴。要是船坚海阔的话,我们才不理睬这样的小风呢。不过也难怪,你还没见过盐水嘛,咱们去弄碗甜酒喝喝,来吧伙计,然后把这事忘他个干净,你瞧天气现在多棒。”还是长话短说吧,我这一节伤心的故事,走了所有水手的老路。酒调好后,我喝了个酩酊大醉。那一宿的混账行为淹掉了我的所有悔恨,我对过去行为的全部反省,以及对未来的全部决心。总之,当浪静风平、海面回到了往日的平静时,我那腔纷思乱绪,担心和恐惧也全部忘光了,都统统没影了,以前的欲望又倒流回来,我在危难中作的许诺,发的誓言,如今忘得一干二净。那些正经的反省和念头,倒也总想卷土重来,可都被我撵了回去。我像躲避瘟神那样躲着它们,只顾着呼朋引友,狂饮滥喝,很快就把这一腔心病(我当时就是这样称呼它们)压了下去。不到五六天,我便像那些决心不叫良心打扰的年轻人那样,完全战胜了自己的良心。但正因为这个缘故,注定还得遭一场磨难,对我这号人,老天自是要弃之不顾的。既然我不把这次脱身当成上帝的一次宽释,等到了下一次,自然就会变本加厉,就连世界上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遇上它也会害怕求饶的。

船行六日,我们开进了雅木斯海口。风向是逆吹的,天气晴朗,所以风暴之后,我们走的路实在不多。我们不得不在这里抛锚,锚抛下之后,持续了七八天,风向还是逆吹,来自西南。在这一段时间里,纽堡(英国东北部大港)来的许多船也开进了这片海口,船都得在这里等候顺风,这里是往来船只的必经港口,船可以开进泰晤士河。

我们其实不该在这里停这么久的,要不是风力太猛,我们早趁着潮水开进泰晤士河了,在这里停了四五天之后,风却愈发厉害了。但这个锚地一贯被称为良港,再加上我们锚好,所以大伙都无忧无虑,毫不担心危险发生,只是以海上的方式休息玩耍。不料到了第八天早晨,风力一下子加剧,大家一齐动手去放中桅,把一切捆紧扎牢,为的是我们的船可以进退自如。到了中午,海水拍的很高,海水漫过了甲板,我们的船头几次进水,有好几次,我们都以为是锚松脱了。因此船长命令大家把副锚也用上,结果,锚链则放到了最长,我们的船头沉下了两只锚。

这时,风暴来势大得可怕,甚至从船上水手的脸上,都出现了一股恐惧和惊慌之态。船长虽然机警行事,极力维护船只的安全,可当他经过我身边时,我几次听见他低声自语道:“主啊,我们要没命了,可怜可怜我们”,诸如此类的话。在第一阵慌乱的当口,我完全呆了。心里说不出的慌乱,我既然已经铁下心来,不再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现在就不该吃那口回头草了。我觉得死亡的苦恼已经过去了,这次一定没有上次那样厉害,一定没事儿的。但当船长走过我身边,说我们全要完蛋时,我又给吓呆了,我走出我的船舱,向外望去,只见一幅我平生从未见过的惨象。海浪涌得像山一样高,每隔三四分钟,就向我们扑来一次。我看看四周,满眼是痛心的惨状。两条漂在我们旁边的船,由于负载过重,已砍掉甲板上的桅樯。只听得大家又高声叫喊说,我们前面一里处的那条船,已经沉掉了。另有两只船因为脱了锚,没有一条桅杆,从锚地冲了出去,漂进大海中听天由命了。只有那些小小的船只情形最好,在海上颠簸得不算厉害,但也有两三只开过来,一头漂离了锚地,从我们船旁擦过,只有斜杠帆斜矗在风里。

到了傍晚,船长不舍得把前桅砍去,水手长抗议道,如果不这么做,那么船会沉的,他只好答应了,他们把前桅砍掉之后,船摇得更厉害了,他们只好又把主桅砍掉,这样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甲板。

作为一个没有经验的新水手,前不久又遭那么场惊吓,我当下处境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回忆起来,要是今天我来讲讲当时的心情,那死的恐惧倒在其次,我当时对于自己悔罪后重生恶念的恐怖,使我陷入一种无法形容的境地。然而最可怕的是,风涛狂暴不止,即使水手们也不得不承认,今生今世,还从没见过这么糟的天气。我们的船负载过重,深深吃水,水手们所以大声嚷叫说,它要“没”了。“没”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搞明白。风暴越刮越凶,最后到了少见的一幕,我看见水手长,大副,船长,都做起了祷告,觉得这船随时就要没入深渊了。说话到了午夜,在灾祸之中,忽然有一个家伙大声喊道,船漏水了,又有一个说,已经有四英尺深了。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喊去抽水。一听这话,我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一个后仰翻进了船舱。可人们把我唤醒,对我说,我现在可以和别人一样去抽水了。听到这话,我打起精神向水泵走去,一心一意地抽起水来。正在我们干着的时候,船长看见几只小煤船,因经不起风浪被风暴打得歪歪斜斜不由自主地向海上飘去,此时正靠近我们,于是他命令鸣一声枪,作为求救的信号。我大吃一惊,还以为船破了呢,或以为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总之我一下子晕倒在了甲板上。在这人人自顾的当口,当然没有人会看我出什么事了,倒是有人跨到了水泵跟前,随我那么躺着去,一脚把我踢开,他以为我早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

我们接着抽水,但船底的水却只涨不减,这船要沉了,这已成为铁的事实;风暴开始稍稍减弱,但没指望这船能把我们拖进港口。于是船长继续鸣枪求救。漂在我们跟前的一艘小船这时冒险前来搭救我们,放下一只小艇。它冒了好大险才靠近了我们,拢近我们船侧,可我们却无法上去,这些人只好拼着自己的性命来救我们的命。最后,大家终于把一根带浮筒的绳子放长抛向他们,他们冒了好大险费尽力气才抓住了它,我们把他们拖到船尾下面,便一齐上了他们的小艇。上去之后,他们和我们觉得无望追上他们的大船,只好由它漂去,只要能够靠岸就行。我们的船长说,要是小艇被撞碎,他一定赔偿,就这样,我们的船半摇半漂着到了温特顿角。不到一刻钟,我们就眼看着我们的船沉了下去。说实话,我真是无心去看它沉下去的样子,因为从我迈进这只小艇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好像就停止了跳动,一方面是由于想到今后生死未卜,一方面是由于受到惊吓,心里发虚得厉害。

虽然我们处境险恶,可为了使它靠岸人们还是拼命摇桨。每当小艇浮上浪尖,我们就可以看见海岸,一大群人正在沿岸奔跑,好等我们靠近时过来帮助我们,可一时靠不了岸。一直过了温特顿灯塔,到了海岸向西凹了进去,强风因陆地的阻挡而稍减势头,我们才上岸来,虽然又费些力气。此后,我们步行去了雅木斯,那里的人非常照顾我们这些落难者,一些有头有脸的商人和船主,赠给我们足够的钱物,随便我们去伦敦还是回赫尔。镇上的官员派给我们好房子住,我们十分感动。

假使我当时要是还明白事理的话,就该回老家赫尔去,这样我会很幸福的。我父亲会为我宰杀一头牛的,因为他听说了那只船,已在雅木斯沉掉了。

但让人没办法的是,命运却不依不饶地跟我作对。尽管有好几次,我的理性和冷静的大脑,都大声叫我回家去,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这么做。也真是有天数,冥冥之中,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叫它,只知道它要是想把人送进毁灭之手,就是绝路摆在眼前,还是会一头冲上去。我这次可算倒了大霉,是逃脱不掉了,必然会撞死在他手上,它赶着我一头走到黑,全不顾冷静和理智的告诫,不顾我在这次事件中得到的两次深刻的教训。

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位曾帮助过我的船主的儿子,现在却不如我勇往直前了。我们在雅木斯住了两三天之后,他才有机会跟我说话,因为我们分开住。他一见我,一脸沮丧,声调也变了,不住地摇头,他向我问了最近的情况。然后把我介绍给他父亲,说我这次出航,只是试探试探,以便以后出远海。他父亲拿出关怀和严肃的口气对我说,“年轻人,你不该再出海了,你当不了水手,这你该看得出来。”“先生,可是,”我说道,“那您以后就不出海了吗?”“那是另一码事,”他说,“这是我的义务,我的天职。如果你想拿这次航行尝试一下,你该看到了,你要一味坚持的话,老天爷会给你什么好果子吃;也许你就是他施船里的约拿。也许我们这场倒霉事儿全怪你。”他又接着说道,“你小子是谁?你干吗要出海?你是什么东西?”既然他问到这儿,我就把自己的一些事告诉给他,不料我刚一讲完,他突然火冒三丈,“瞧我干了什么!”他说,“我怎么会让你这个倒霉鬼上了我的船?就是给我1000磅报酬,我也不会再让你上船了。”他这通火实在发得没有道理,不过是一时想不开,自己受了损失,心火斜发罢了,然而发过火之后,他又郑重地跟我谈话,力劝我回家去,别自找死路,他说我该知道,上帝明明是跟我作对的,我要是不回家,不论走到哪儿,只会碰上灾难,直到我父亲的预言完全实现为止。

不久后我们就分手了,对他的话,我不置可否,以后我也再没看见过他,我一无所知,他上了什么道儿。至于我,靠着仅剩的几文钱,从陆路去了伦敦;这一路直到伦敦,我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该是回家呢,还是去海上。

一想到回家,我心里的那些最好的念头就被羞耻感所反对。我立刻想到,街坊四邻们嘲笑我,我不仅没脸去见父母,也没脸见所有周围的人。后来我常常想,人,特别是年轻人,都有这种脾气,在有些事上总是不服理性的态度,比如说不耻于造孽,但羞于悔过,不齿于做那些在别人认为是愚蠢的事,却羞于纠正自己,而事实上只有纠正自己,别人才会认为你是明智的。

我就这样耽搁些日子,不知该走什么样的生活道路。我仍是不心甘情愿回家,况且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遭难的记忆也逐渐淡去了,它一下去,随之消失的是我那本来就不大的回家念头,最后我竟把回家的念头完全丢在一边,预备再去航海。

那邪恶的影响,使我离开父亲的家,又因此起了发财的狂念;使我鬼迷心窍,听不进忠言,对父亲的乞求不屑一顾。这邪恶的影响在我的眼前摆下了一桩最不幸的事业,于是我登上了一艘开往非洲几内亚的船。

在我一生的各次冒险中,我最大的不幸就是我在船上都不是水手,作个水手,固然要比平常多卖点力气,将来就是作不了船长,可我也能因此学到普通水手该掌握的技能,至少能作个大副或副官。但我一向背运,前途无法预知,既然我还有几文钱,身上的衣服样儿有几分,我去搭船,就总是一副绅士派头,所以在船上不用做事,当然也做不成事。我总算运气不坏,在伦敦撞上了好人,对我这种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实在是不常见的事。魔鬼总忘不了给这些人安排下陷阱,对我却并非如此,一开始我就结识了一位去过几内亚海岸的船长。对我的言谈举止,他很是满意,因为那时我的谈吐还算招人喜欢,他听说我有心出去见见世面,高兴地说,如果我不想花一分钱就可以和他一块去,可以和他做伴,和他一起吃饭,如果我想带点东西前去贸易的话,我会从中得到好处的,说不定还可以赚点钱。

我接受了这番盛意,并和这位船长友情日深。他是个率直的人,我随身带了一点货物,我颇赚了些钱,亏得我这位船长朋友的忠厚无私。因为我带去的约值40镑钱的零碎货物,就是这位船长指点我买的。这40磅钱,是我靠了一些亲戚帮忙,才凑齐的。

在我一生的冒险中,可以说只有这次的出海算是成功的,这完全是靠了我那位船长朋友的正直无私的帮助。在他的指点下,我还学会了怎样记录船的航程,学了许多航海的规矩和数学知识,怎样观测天气。他喜欢教我,我也喜欢去学,这次航海,使我既成了海员,又成了商人:这次冒险我带回了5.9盎司重的金沙,回来后我在伦敦将它出卖,赚了近三百镑,这更使我野心勃勃,但也因此断送了我的一生。

然而,在这次航行中,我害了一场剧烈的热病,因为我们主要是在海岸边上做生意,有时甚至就在赤道线上,范围从南纬15度向北,因此天气酷热,我总是病病歪歪的。

我现在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几内亚商人。可不幸的是,回国不久我的朋友就死了,我踏上了同一条船。决定再走一遍这航程,现在的船长是以前的大副。然而这次却是我所碰上的最不幸的航行。新赚来的钱,我带了大约100英镑,剩下的二百英镑,我存在了我那位朋友家里。然而在这次航程中,我却陷入一大串的不幸之中。首先,是在我们的船驶向加那纳利群岛时,天刚刚亮,就驶来一艘来自萨利的土耳其海盗船,它涨满帆朝我们追来。我们也把帆扯得满满的,尽着船桁的张幅,或者说尽着桅樯的载力,竭力想甩脱他们,可眼见着海盗船越行越近,我们只好准备招架,否则不出几个小时,肯定会追上我们的。海盗船有18门炮,我们的船有12门炮。约在下午3点时分,它赶上了我们,本来它是要斜撞我们船尾的,但乱中出错地一头撞向了后舷,于是我们冲它一通猛轰,把8门炮瞄向这一侧,将它打退了。它一边撤退,船上的近200号人一边反击。可我们因为大家都掩蔽得很好,无人受伤。他们在准备着卷土重来,我们也做好了抵抗的准备。但第二次,有60个人从另一侧的后舷上了我们的甲板,一上来就冲我们的甲板一通猛剁。我们用火药箱子、刺刀、短枪等物件向他们反扑,曾两次把他们逐下甲板。可是,不必细说,到了后来,我们的船再也无力抵抗,我们死了三个人,伤了八个,于是被迫投降,我们全成了俘虏被劫持到萨利尔。

我在那里的遭遇并不像我当初担心的那样可怕;我作为海盗船长的个人战利品,留下来做他的奴隶,别人则被送进他们国家的皇宫里。因为我年轻,正好作侍者用。我从一个商人,一步跌成可怜的奴隶,实在气沮神丧。想到父亲当初说我此去要命途多舛的那番预言,我觉得现在眼下的处境已全部应验,照我看老天现在已惩罚了我,我将永无出头之日了。谁知道这不过只是开头,往后的事更加苦厄。

我满指望我的新主子再出海时会把我带上,我相信他迟早会被哪艘葡萄牙或西班牙的军舰捕获,这样我就可以解脱了。但我的期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每次出海,都把我留在他家里做些奴仆的杂役,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园。

除了逃跑,我在这儿不想别的,但想来想去,却看不出有什么希望,因为没有人可以引为同道,事事都让这逃跑的想法显得荒唐,除了我自己,无处跟人商量。于是在两年之中,我虽然经常用幻想安慰自己,却没有一点希望使我的幻想得以实现。

就在不到两年时,我又起了争取自由的念头,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的主子和以往相比,没去张罗他的船,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我听人说,这是因为他缺钱用了,要是天气晴好,他总是每周去两次以上,驾上他船上的舢板去锚地钓鱼去,每次去,总要叫我和一个名叫马莱司科的仆人为他划船,我们颇能使他高兴,我在捕鱼时也显得手脚麻利。因此,我和一个与他沾亲带故的摩尔人,还有马莱司科一起经常被派出去弄点鱼给他吃。

有一天早晨雾很大,我们出去捕鱼,从海岸出发不过半海里,岸边就看不见我们了,我们借着这个机会,使劲摇了一天一夜,一直到了第二天,我们才发现正划向海里,没有向岸边靠拢,而且离海岸有两海里了。那天早晨风有点变恶,可我们总算万幸回来了,虽然十分辛苦也十分危险。

但这场险情之后,我们的主子决定此后要更加慎重。他手边有一条从我们那艘英国船上掠来的长艇,他决定一定要带上罗盘和食品再去捕鱼。于是他让一个木匠,在这长艇的中间建一个就像驳船上的小舱那样的睡舱,后面留一个位置,人可以站着掌舵等等,前面也要留个地方,以便张帆。船舱低矮而舒适,可容下他和一两个奴隶睡在里面,它挂的帆是我们所称的羊肩帆,帆杠用夹条固定在舱顶,还有一张带一些小抽屉的餐桌,装有一些对他口味的酒,但主要是放粮食咖啡用的。

我们常常驾着这小艇外出打鱼,他每次都忘不了带我,因为我捕鱼时手脚麻利。有一天,他约了当地的两三位有地位的摩尔人,要坐船出去,为此他头天晚上就派我们往船上送了比平时多得多的酒和粮食,并吩咐我备好船上的三杆小枪和火药,因为除了捕鱼之外,他们还想打几只鸟。

我照他的吩咐备好一切,第二天早晨候在艇上把一切收拾停妥,擦洗干净,挂出旗子,专门等着他和客人的到来。但等到后来,只有我的主人一人来到船上,他告诉我客人们只能改期再来了,可能是有事情,然后吩咐我和那摩尔人,像往常一样,驾艇出去为他们弄点鱼吃,因为可能他和朋友们还要在家里聚餐。他又命令我说快去快回,我本来是想一一照办他吩咐的事,但此刻,要逃走的旧念在我脑子里突然闪出,因为我觉得现在已有一艘小艇可由我支配了。主人一走,我就开始忙起来,只是并非为了打鱼,而是为了一次没有目的地的远航。

我先找了个借口,让那摩尔人给船弄些粮食到船上,我对他说,我们不应当擅自吃主人的面包,他说这话不错,于是他弄来一大筐当地饼干,还有三罐淡水,搬到艇上。我知道装酒的箱子在哪儿,趁摩尔人呆在岸上,我把原来就在那里供主人取用的酒箱移上了小艇。我还把一大块蜂蜡搬上了小艇,还有一卷绳子,一把斧头,一柄锤子和一条锯。后来它们都派上了用场,特别是那蜂蜡,可以拿它作蜡烛用。然后我又想了另一个花招,他也乖乖听了。他本名叫伊斯马,但人们称他舒尔,我也这么叫他,于是对他说,“舒尔,咱们艇上有主人的几杆枪,你最好去弄点枪弹来,猎几只水鸟自己吃吃怎么样,大船上好像有个枪药箱呢。”随后他提来一个盛了大约一磅半的火药大口袋,另外带了一些子弹,他把它们一齐装进了小艇。与此同时我又在大舱里找到了一些火药,我把它们装进酒箱里的一个酒瓶,各种东西都准备好了之后,我们就扬帆出了港,前去捕鱼了。入港处的守卫因为认得我们,所以也没有询问。出港后不久,我们就准备打鱼,收下帆来。这时风向东北,我有点不高兴;要是刮南风的话,我肯定能在西班牙登岸的,但我决心已定,不管什么风向,我都要逃离这儿。其他,一切听天由命了。

我们打了一会儿鱼,什么也没打到,因为每逢鱼上钩,我总是不钓起来,于是我对那摩尔人说:“这可不成,咱们得再走远点儿才能打到鱼。”他觉得远点也没关系,于是去张帆。我掌着舵,一口气开出了近一海里,然后又掉回头,做出一副要打鱼的样子,接着让那小厮掌着舵,我则迈到那摩尔人的跟前,在他身后弯下腰来,一下子把他从船板上掀进海里,他在水里像个软木漂子,向我大声叫喊着,求我救他,他情愿跟着我走到天涯海角。他拼命地向船游来,很快就要追上我了,我只好从船舱里,提出一杆鸟枪说,他只要老老实实,我不会对他下手的,我知道他水性好,到岸是没问题的,再说海上也无风无浪,但如果他靠近船的话,我会射穿他的脑袋。因为我是铁了心要逃走的,听过这话,他只好转回身子朝岸边游去,我相信他是个游泳好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游到岸上。

他一游走,我就转向这小厮,说:“舒尔,你只要忠心耿耿,我会让你出人头地,否则的话,我也会把你扔进海里的。”这小子对着我笑眯眯地,一脸无所谓,发誓要随我走到天涯海角而且不会变心。

那摩尔人还在我的视线之内时,我让船一直往海里开,好让他以为我去了直布罗陀海峡,实际上我想往南走到那野蛮人的海岸。到那里,所有黑人独木舟会把我们团团围起来,然后杀掉我们,也有可能不等上岸,就被野兽或是更无情的野人吃掉。

然而一到晚上,我就改变了方向,一直向着南方直驶过去。我让船稍稍偏东,以便可以沿着海岸走。当时风平浪静,所以当天下午3点钟我第一次看到海岸时,我相信已经不在摩洛哥皇帝的王境之内,也出了任何国王的领土了,这已到了萨利以南150英里以外的地方。

可我不免像惊弓之鸟,被摩尔人掳过一回,生怕再落入他们的手掌,于是也不靠岸,也不停船,也不抛锚,就这样一口气开了五天,这时风向开始南转,我也断定不会有船再追我了。于是我到了海岸,在一条小河口抛下锚来,但不知道这里叫什么,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国家,什么纬度,周围是什么人种,这河叫什么名字。在此时此地我想要的只是淡水而已。到了傍晚我们把这地方查看一下,驶进这条小河,游上岸去,周围传来一些野兽的嚎啸,舒尔吓得要死,直求我快点上岸去。我说:“那好吧,舒尔咱们现在就不去了,可到了白天,很有可能会碰见人,跟狮子相比,他们待我们好不到哪儿去。”“那咱们就给他们吃顿枪药,把他们赶跑。”舒尔笑着说。舒尔常同我们奴隶们聊天,所以能说一些英语。我看这孩子心里也挺高兴,为了给他壮胆儿,我给他喝了一口主人的酒,当然我采纳了舒尔的主意,于是我们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躺了一夜,但却没有睡着。因为两个小时后,我们就看见一群庞然大物下了海,来到水里给自己冲凉,它们的狂叫十分可怕,以前真是从未听过。

舒尔非常害怕,我也一样。后来,一只巨兽居然向我们小艇游来,虽然看不清,但从它喷出的水声推测,这是个可怕、巨大而凶猛的野兽。舒尔说是头狮子,然后可怜的舒尔哭喊着要我赶快起锚。话音刚落,这野兽距我们不过两桨远了,我立即走进舱里,拿出枪向它开了火,它遭到枪吓,便游回了海岸。

枪声一响,陆地深处和岸边一齐响起野兽的叫声,那声音实在无法形容。我只好承认看来晚上是无法上岸了,可恐怕白天怎么上岸还是问题,因为落到狮子和老虎手里,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水管怎样,我们还是必须得上岸去弄一点淡水来,因为船里的余水已经不足一品脱了。但问题是什么时候去找,到哪儿去找。舒尔自告奋勇,说他会看看哪儿有水,并给我弄些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自己要去?为什么不是我去而他留在船上?舒尔回答说,“要是野人们来了,他们就吃我,你就溜走。”这回答着实令我感动了一番,我说道:“舒尔,咱俩一起去,野人们来了,咱们就杀死他们,咱俩谁也不让他们吃掉。”于是我给舒利吃了一片饼干,抽出酒瓶来让他喝了口酒,然后把小艇停在我们觉得合适的位置,除了水罐和枪支,我们什么也没拿,就蹚水上岸了。

我不敢走出小艇的视线之外,而那孩子,慢悠悠地走,一英里开外的陆地深处有片低地,谁知过了一会儿,就见他朝我一路奔来,我还认为他遭了什么野兽惊吓呢,于是跑过去救他,而当我跑近他时,却见他肩上搭着一只他射杀的猎物,要说是兔子,脚略长一点,颜色不像,不管是什么吧,因为可以美餐一顿了,我们都很高兴。而这小家伙之所以这么乐颠颠地跑来,是要告诉我,他找到了淡水了,却并没有看见野人。

后来我们才发现,小河再上行一点,待潮水一退,就有淡水了,河里的海水其实上灌得很浅。我们灌满水罐淡水,吃掉那只美味的兔子,看到此地荒无人烟,于是就准备再走一段。

在此之前,我曾到过这片海岸,所以清楚离此不远,就是卡拉里群岛和卡普德特群岛了。但我没有仪器,无从得知这些岛屿在什么纬度,所以是无法找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拐进大海去寻找它们,否则的话,要找到其中的一些岛屿,对我来说是十分容易的事。而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但愿能撞进英国的贸易区,碰见一些去做日常贸易的船只,然后让他们救我们上来,再带我们回家。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介于摩洛哥皇帝的王境和黑人的领土之间,这里除了野兽没有人烟。黑人弃此南迁大概是怕摩尔人,摩尔人又觉得这里过于荒蛮不容易居住,但他们都舍弃这里的原因,还是这里满山遍野出没着豹子、狮子、老虎和另一些凶残的野兽,所以摩尔人只把它当作狩猎场用,他们一来足有两三千人。我们从海岸上来,走了近100英里,白天是没有人烟的荒原,晚上只听见野兽的怪叫。

离开这里之后,我又曾几次被迫上岸,为了取淡水,其中一次颇值得一叙。有天清早,我们驶入一块高地下面,抛下锚来。舒尔一向比我眼睛尖,这时他悄声地对我说,我们最好是离开海岸。因为他看见在远处的小山上有一头可怕的巨兽睡得正香呢。我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来这是头可怕的狮子,真是吓人,它躺在岸上的一片山影下,那山影像是盖在它身上。我对舒尔说:“你上岸去把它干掉吧。”舒利一脸惊恐地说道:“把它干掉!它会把我吃掉的。”他的本意是说,他会被它一口吃掉的。于是我不再搭话,只吩咐他静静地等着,我取出我们最大的一杆枪,给它装足火药,另加了两个铅块儿,然后把它搁在地上,又给另一支枪装上了两枚子弹,然后又给第三杆装上五枚小枪弹。然后我抄起第一杆,瞄准狮子脑袋就是一枪,谁知道它是把前爪搭在头上躺着,所以那两个铅块儿只击中了它前腿的膝头,打碎了它的腿骨。它全身一振,窜起身来,但由于腿骨已断,只好用三条腿撑起身子,发出一声我闻所未闻的吼叫,我不由得打了个愣怔,随即又抄起枪开火了,这次它的头被我击中,它倒在地上,一声浅吼,但还在垂死挣扎着。这时舒尔的胆子也壮了,他要上岸去。我说:“好,去吧。”于是这小子一手掂着一把小枪,一纵身跳进了水里,一手划着水朝岸上游去,他走近那狮子,用枪口点住它的脑袋射去,结果了它的性命。

因为狮子不能当肉吃,对我们来说这只算游戏,而为这么一个无用的东西,我却损失了三枪弹药。但舒尔说他可以给它派点用场。于是他回到船上向我要了一柄小斧头,他说:要把它的头砍下来。谁知那头却砍不动,最后只好剁下一只爪子带了回来。

但它的皮或许对我们还有点用。于是我决心辛苦一点,去把它的皮剥下来。这样,我和舒尔就过去剥皮了,而舒尔俨然是一个剥皮老手。可足足费了我们一整天的工夫,才把皮给剥了下来,我们把它晾在船顶上晒干了,以后我们拿它作了褥子用。

在这里停留几天后,一连十多天,我们不停地南行,由于我们的货物有限,所以只好节俭度日,除非迫不得已去取淡水,我们是不大靠岸的。我这么做无非是想要开到冈比亚或塞卡尔河,就是说,随便什么地方,只要在那里遇见欧洲的船只,就不会丧身在黑人手里。我知道所有不管是去几内亚海岸,去巴西,还是去东印度群岛的船只,都要路经那些群岛。总之,我把命运的赌注全押在这上面,要是遇不到船只,只有死的份了。

我一口气走了10多天,这时才看到陆地上有人烟的迹象,终于有一天我们看见有人站在海岸上望着我们,还可以看出他们赤身裸体皮肤黝黑。我当即便想上岸去会会他们。但我的谋臣舒尔对我说:“千万不能去。”可我还是想和他们谈谈,把船拢近海岸,只见他们跟着我在岸上一路奔跑,我还注意到只有一个人手持一根长长的细棒,舒利告诉我这是长箭,他们投得又远又准。于是我没敢再近,只是远远地用手势和他们交谈,而且做出手势说,我们需要一些吃的东西。他们招呼我停下船来,好给我些肉。我就歇息下来,落下了顶帆,只见他们有两个人跑回村子,不出半点钟,就带着一些干肉和一些粮食跑回来,我们当然是想收下来,可怎么去拿却是一个问题,因为我们不想冒险上岸接近他们,他们对我们也是疑疑惧惧的。但最后他们找到一条万全之策,把东西放在了岸边,然后走得远远地站下来,等我们把东西取回船上,他们才又走近了我们。

我们只能做做手势以表谢意,除此之外无以回报。但说来事巧,答谢的机会居然很快就来了。原来当我们还在海边停着时,恰有两只巨兽好像在大动干戈,从山上一路追到海边。可能是雄兽求偶,是嬉闹还是动怒,我们无从得知,也不知这事是正常还是反常,但我看像是后者。因为这些贪婪的野兽很少在白天出来,再说我发现那些人特别是那些妇女们也吓得要死。除了那位手拿标枪的人,其他人都逃了。但两只野兽冲进水里,似乎无意杀人,一头扎进大海游泳,好像是玩耍而已。出乎意料的是,有只野兽竟然朝我们小艇游来,但我已有准备,待它游进射程,我便一枪击中了它的脑袋。当即它就沉进水里,但马上又浮出了水面,在水中上下翻腾,似乎在挣扎着活命,它拼命游向海岸,却由于受到致命的伤,所以不等上岸它就死了。

那些可怜的黑人被轰鸣的枪声和闪光的火药惊得目瞪口呆,有人甚至活活吓了半死并一跤跌倒在地。直到他们眼见那野兽沉进水里死掉了,又见我招手要他们到海边来,这才壮起胆子,到海边来找寻那野兽。我在海水中被血染红的地方找到了它,然后用绳子把它套住,绳头交给那些黑人,由他们拖上岸去以后,才发觉这是头极漂亮的豹子,满身红斑,非常美丽,叫人叹为观止。而黑人们则简直想不出我是用什么东西,来杀的这头豹子,不由惊诧地举起了双手。

另一头野兽,拔腿逃回了山里。黑人们想吃兽肉,我也有意卖个人情,于是做手势说,让他们拿走,他们一面千恩万谢,一面蹲下身子上了手。因为没有刀,他们用一块儿尖木片,但却非常麻利地剥下了兽皮,简直比我们用刀子还利索十分。他们要分给我一些兽肉,我谢绝了,做手势说肉全归他们,只是想要那兽皮,于是他们大大方方地把兽皮给了我,又给我拿了许多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粮食的东西,但我还是收下了。接着我把罐子拿起来,又做手势说想要点淡水,罐口朝下,希望能灌满空罐。他们立即给几位同伴打了招呼,接着就来了两个和那些男子一样,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妇女,提来了一口大缸,我猜这是在阳光下烤制的。她们把这土缸放在我跟前,又像刚才那样闪到一旁去,我则派舒尔去船上拎来我的水罐,把三只都灌得满满的。

就这样,我带着粮食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及三罐淡水,告别了那些黑人朋友们,一口气行走了大约11天,不曾靠近海岸。走到后来,我看到有一块陆地在距我大约四五海里的地方长长地伸进海里,海面很平静,于是我兜开海岸驶向这一小块陆地,在我保持着距陆地两海里的距离绕过了这小陆地之后,才看到另一侧也有陆地伸到了海里。我当即便断定:这里,就是佛得角,那边,就是佛得角群岛了。可那些岛离我太远,但万一遇上大风的话,我哪个岛也去不了,这使我一时之间一筹莫展。

我进退两难,一肚子懊恼地走进船舱,坐了下来。舒尔在船上掌舵,突然这小子大喊一声:“来了一只带帆的船!”我跑出船舱一看:居然是艘葡萄牙人的船!我本以为他们是去几内亚海岸捕黑奴的,后来才断定他们是另有目的,绝无靠岸的意思。于是我一头扎向海里,决心要找机会跟他们搭上话。

尽管我涨满了帆,但还是发觉无法进入他们的视野,不等我向他们发出信号,他们就会开走的。我拼命追了一阵仍赶不上,刚要绝望的时候,他们似乎是用望远镜看到了我,而且看出来这是一只欧洲小艇,这肯定是从哪艘失事的船上漂下来的,于是收下帆来等我。一见此景,我信心大增,船上有我东家的旗子,我拿出一阵挥舞,然后又放了一枪,作为遇险的信号。因为他们后来告诉我,他们看见了枪烟但没有听到枪响,见到这些信号,他们便抛下锚来,停船等着我,大约三个小时后我才到了他们的船前。

他们用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法语问我是干什么的,但这些语言我一概不懂。最后我告诉船上的苏格兰水手,我是英国人,被萨利的摩尔人掳作了奴隶,现在是刚逃出来。苏格兰人告诉他们之后,他们便叫我上船,很厚道地收留了我和我的所有东西。

想到我今天竟然得救,心里的喜悦真是说不出来,于是立即拿出我所有的一切要送给船长,权且报他的救命之恩。但他却告诉我,我的东西他一文不取,并且对我说:“我救你不为别的,只为以后能有人救我,再说我把你的东西拿走了,到了巴西之后,你会饿死在那里的,我救了你的命,这不等于又要了你的命。我带你到那里不过是出于慈悲之心,留着它们,去那里换点钱糊口吧!”

他不仅说得厚道,做起来也一丝不苟。他吩咐水手们不许碰我的任何东西,然后他便收管了起来,开了一张详细的清单给我,让我日后照单提取,连我的三个土罐子也计在里面了。

他见我的小艇很好,就对我说他想从我手里买下,以供大船使用,问我什么价愿卖?我告诉他,他待我如此厚道,还谈什么钱呢?送给你好了。见是这样,他就告诉我,他要给我一张有他签字的借据,到了巴西后,会付给我80块八圆面值的西班牙金币的,要是那里有人出的价更高,他愿如数补齐。他又拿出60多块八圆面值的金币,要买我的小僮舒尔,可我不愿做这桩买卖,倒不是说我不想让舒尔跟他,而是这可怜的孩子,为了帮我获得自由曾是那么忠心耿耿,如今却要卖掉他的自由,我实在是做不出来。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觉得这倒也是情理所许,但还是想了变通之策,说要给这孩子写份书契,如果他改信基督,那10年后会给他自由的。我一听到这话,又见舒尔情愿跟他,就让船长把他买走了。

我们一路顺利地开了22天之后,到达了圈神湾。我又一次摆脱了多灾多难的航海生涯,下一步要做什么,不得不加以考虑了。

船长待我,真是恩重如山。我坐他的船,他分文不要,他要我的豹皮,却付我20个达卡。我寄放在他船上的东西,他一件不少地还给我,我凡想出手的东西,像什么酒箱子,我那两杆枪,还有我做蜡烛剩余的一片蜂蜡,他都买下来。总之,在所有的货物出手之后,我共收了近200块八圆面值的金币,带着这笔钱,我在巴西上了岸。

上岸不久,船长就把我引荐到一个人家里,他有一片种植园和一个榨糖作坊,这人像他一样,也是个老实人。我在他家小住一程,对他们种植和榨糖的门道,已略有所知,又见种植主们发财快,日子好,就打定主意弄一张居留证,也试着做一回种植主,同时又决定把我存在伦敦的钱,想法子让人捎给我。于是,我搞到一份居留证,然后用我的一些财产,购置了一片荒地,又根据我将从伦敦收到的款项,制定了一个适当的种植与落户计划。

我有个来自里斯本的葡萄牙邻居,名叫维斯,他的父母则是英国人,他的家境和我差不多。他的种植园紧挨着我的,而且我们很合得来。我和他一样,资金都有限。一开始,我们种不起别的,只能种点粮食。但此后我们就开始有了进步,于是到第三个年头上,我们种了点烟草,又各自开垦出一大片地来,准备来年种甘蔗。但我们都缺人手,这时才后悔放走我的小僮舒尔。

没办法,凑合着过吧。现在的行当,跟我的性情,与我迷恋的生活,大相径庭,可我当初就是为了那种生活,才背井离乡,不听我父亲的忠告的。我要有心过眼下这种日子,那何不呆在家里,到这人生地疏、荒野无人的地方来呢?

我常常这样满怀悲伤地来想自己的境况。除了卖体力,就再也无事可做。除了偶尔能和邻居谈谈,就再也没有可谈话的人了。我常说,我过的日子,简直像一个人被孤身遗弃到荒岛上。可人要是不知足,总把眼前的境况和劣境相比,老天也只好给它们换个儿,让人自己比较比较,但说实话,还是以前的日子舒服,这可谓是报应,人是该好好想想的。就像我吧,要是努力下去,是大有希望成为阔人的,可我却把眼下的日子比作荒岛生活,真是全无道理。

在我刚刚安顿下来,准备按计划收拾我的种植园时,我那好心朋友,曾把我从海上搭救起来的船长又回来了。因为为了准备下一次为时近三个月的航程,他的船停在这里装货。我告诉他说我在伦敦有一笔存款,他便诚恳而好心地建议我说:“如果你给我一封信,再给我一份正式委托书,让那个为你保管钱的人,把钱寄到里斯本一个由我指定的人那里,我就可以帮你买一些东西,只要老天帮忙,返程时我一定给你捎回来。可是祸福难测,所以你最好只让人家寄给你100英镑,就是冒险的话,也就这一半了。如果安然无恙,你再用这办法去取另一半。即使出了问题,你还有另一半钱来接济自己。”

我觉得这个建议既妥当又富于友情,简直是最好的办法,于是我按他所说的,准备给那位保管我钱的太太写信。

在给这位英国太太的信中,我一五一十地讲了我的全部遭遇,我的被掳为奴,我的逃脱,如何遇到这位葡萄牙船长,他如何忠厚,以及我现在如何等等,还告诉她我的钱该怎样处置,后来这位诚实的船长到达里斯本后,把我的信转给一位伦敦的商人,又由他呈给那位太太,那位太太接到信后,她不仅把钱发了出来,还自掏腰包,送这位葡萄牙船长一份厚礼,以答谢船长对我的大恩大德。

按船长信中的吩咐,这位伦敦商人用这100镑钱,在当地购置了一些英国货,然后发往里斯本,船长则把它们全部给我带回了巴西。其中有一些工具,铁器,以及种植所需的各种器械,这些东西都是我很用得着的,有些是那位商人替我买的。

当货物抵达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发了财,十分喜出望外。而那位船长,他用我朋友送他本人作答谢的五镑钱,为我买了一个仆人带给我,船长却施恩不图报,最后我一再恳求他才收下了一点我自己产的烟草。

好事成双。我的货物都是英国货,很抢手,像什么布料、呢绒、桌面啦。我想法子把它们变卖出手,得了好价钱,我这批货净赚的利润,足有四倍多呢。这下子在种植园的发展方面超过了我那穷邻居好几倍了。因为我给自己买了个黑奴,又得了一个欧洲仆人,我是说另买了一个,不包括船长给我从里斯本带来的那个。

但得意忘形往往是招灾引祸的。第二年我种植大丰收:地里收了50大捆烟草,除了一些给邻居外,还富余很多。这50捆烟草,总重量超过五百镑,我把它们晒好卷起,堆放一处,单等着船从里斯本归来,我的种植业由此就要蒸蒸向上了。于是我的脑子里,开始充满不切实际的计划。

我一心用奇,顽固如初,自酿苦酒,以至错上加错。在我后来遭遇时,一想起这件事,悔恨莫及。所有这些错误,都是因为我那遨游世界的蠢念终不悔改,而且要一心去实施它,不顾我的天职,违背自然和上天的明示,本来是明明到手的好日子,却不懂得求取。

但根据我的性格,既然我当初离开了我的父母,现在也就不会安于眼下的日子,肯定要妄想连篇,不耐烦于经营这个刚起步的种植园了。所以,我又一次把自己引向那人间最不幸的深渊,否则的话,我也许会安下身来,过一种幸福富裕美满的生活。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在巴西住了近四年,种植园蒸蒸日上,不仅学了葡萄牙语,在种植同行里,也认识了许多朋友和商人。在闲谈中,我屡屡给他们讲起我的两次几内亚之行,每每讲到这些事情,他们就听得入神,特别是我讲到买黑奴时,因为当时这种贸易刚刚起步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而且官方不太许可,所以黑奴价格昂贵,买卖量不大。

有一天,我和几位种植主和商人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到这些,第二天早晨,其中三位就来找我,说他们要给我提一项秘密建议。他们先告诫我嘴巴要严,然后就对我说,他们想准备一条船去几内亚,他们和我一样,都有种植园,眼下却最缺劳动力。他们想偷运一些黑奴,不公开出售,只分到各自种植园里。简单说吧,我如果愿做他们船上的引导员,去安排几内亚海岸的贸易,那么不须出资,就可以均分到一份黑奴。

对那些初来乍到、没有自己的种植园需要经管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既不要出资本,又有望能得一些黑奴,发展基业。我经营种植园三四年,眼下已薄有基业,不当另有他想,而且已从伦敦取来了那另100镑钱,稍作投入,大可再捞一笔,而且还要增加下去呢。在我这种处境下,考虑这种航行可算是荒唐无比,但我总是把自己引向深渊。顶不住那漫游世界的妄念,当初把父亲的忠告当耳旁风,现在也一样抵挡不住这提议的诱惑。总之,我告诉他们说,我甘愿前往,但我不在时,他们必须要照看我的种植园,万一我出了事,按我吩咐处置它。这些他们都一一答应,并立了字据,然后我又立了一份正式遗嘱,万一我丧命,就由那位曾救过我命的船长,来作我的种植园和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总之,对于保全财产和维持我的种植,我倒是考虑了很久。我要是有这一半的谨慎,来判断一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不该抛开发家致富的前途而冒着海上种种风险去进行这次航行,更不用说还应该考虑到我个人可能遭遇到的特殊不幸。

但我却糊涂地走向深渊,在1695年9月1日这倒霉的一天,我上船了,恰恰是八年前的同一天,我在赫尔离开了父母,一心做逆子,做傻瓜。

我们的船重约120吨,14个人,备有6门小炮,其中不包括船长、我和他的小僮,船上只有一些适宜于和黑人贸易的小物件,像什么玻璃球、玻璃器皿、贝壳,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并特意带了些小望远镜、刀子、斧头、剪刀等等。

开船后我们立即沿着我们的海岸向北驶去,想走昔日人们通常取用的航道,横越大西洋,再抵达非洲海岸。这条路线是人们最常走的,比较安全,对此我们充满了信心。我们沿着自己的海岸,沿途天气很好,但有点热。然后我们离开海岸,沿着东北或正北航道,绕过岛屿后,我们船向东行,大约12天后越过了赤道,但突然遇到一场凶猛的飓风,搞得我们不辨南北了。这飓风由东南刮来,转成了西北,最后又变成了东北风,这时风势加剧,狂刮12天,我们只好在风中飘摇,束手无策,听凭命运的摆布。这12天,我每天都准备着葬身海底,就是船上其他的人也没有一个指望能够活命。

但祸不单行,除了风暴的恐怖,船上又有人死于热症,还有船长的小僮和一个人被惊涛打进了海里。到了第12天,风力稍缓,船长尽最大努力观测后发觉我们是在北纬11度左右,但经度却与原计划差22度,他发觉我们已经远远过了亚马逊河,正在靠近俗称“大河”的奥里诺科河河口了,因为船已经漏水,而且破败不堪,这时他找我商量该怎么走,并主张开回巴西海岸去。

我竭力反对这主张。在和他一起看过美洲海岸的航海图后,我们推断四下荒无人烟。除非是闯到加勒比岛区,否则就得不到接济,于是决定起航去巴拉斯群岛。当时我们想,要想避开墨西哥湾流就得离开海岸在大海里航行。如果是那样只要十五天,我们就可以安全到达。如今是船破人乏,若得不到救助,去非洲海岸就是难上加难了。

拿定主意后,我们改变航道,向西北偏西方向驶去,指望到达某个英国人的岛屿,从那里得些救助。但没有料到的是,行到北纬12度18分线时,我们遇上了第二次风暴,强度奇大,我们被一路西卷,不知被吹到了哪里。到了这份儿上,就是能从海里苟全性命,也免不了被野人吃掉了,至于回国,那就更谈不到了。

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有人一大早就嚷嚷道看见了陆地。我们立即冲出船舱,想看看我们到的是什么贵地。但船突然搁浅在沙滩上,浪拍得急,船停得猛,所以一时间,我们觉得简直要船毁人亡了。

若没有身临其境,那是很难描述或想象在这种险境里,会是怎样地惊惶失措。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漂往何处,是岛屿还是大陆,上面有没有人烟。虽然风力渐渐小了,但仍是气势汹汹,我们并没有指望这船能坚持多久,要是没有奇迹马上让狂风掉头,那船会被拍成碎片的。总之,我们坐在船里面面相觑,既然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每一刻都在等待着死亡,都在预备着到另一个世界去。唯一能让我们心里舒服一些的,是这船还没有像我们所想的那样立即破碎,而且船长又说风力开始减小了。

虽然风力小了一点,但船却搁浅在沙滩上,而且搁得很牢固。要它摆脱是没有指望的,于是我们除了想法活命,什么也不想了。我们的船尾本来还有一艘小艇的,但风暴一来,它就被重重地抛在船舵上给撞破了,最后又挣脱大船,落进了海里,也许是漂走了,也许是沉了,所以是无法指望它的。我们的甲板上倒还有一艘小艇,但实在没有办法把它弄进海里。到如今也没有时间去讨论这问题了,因为我们觉得这船随时就要散成碎片,其实,这船已经破了。

在这危急万状的时候,大副一把抓住小艇,在其余人的帮助下,举过船舷抛进了海里,然后便一齐跳上了这小艇,共十一人。我们驾着这一叶扁舟,漂进惊涛骇浪里去听天由命了。真可以按照荷兰人的说法,称它为“疯狂之海”。

大家都明白,海浪这么高,小艇已不可能生存了,我们也就只剩下淹死了。我们已经没有帆了,即使有也没有用。我们朝着岸边心情沉重地拼命划桨,就像赴刑场的犯人;但我们一切都托付给上帝了,所以,虽然风在把我们猛吹向岸边,我们还是拼命划桨,加速自己的毁灭。

海岸是沙土还是岩石,是浅滩还是峭壁,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侥幸划进一个海湾,或一条河口,到了那里,我们或许能碰巧开进船去,或者躲进一个避风的高岸下面,寻到一片平静的海水。可是发现我们越靠近海岸,就越发觉这海岸比大海还要可怕。

在划了近一个多小时以后,一个狂大的怒浪从我们船后翻滚而来,好像一定要吞食我们一样,说着说着,它已恶狠狠地赶上了我们,一下子打翻了小船;不知谁叫了一声“天啊”,我们便人船俱失,四散水中了;它眨眼之间就吞没了我们。

落水后,我那慌乱的心情,真非笔墨可以形容。我无法使自己露出水来呼吸空气,任凭海浪把我半漂半推着朝岸边冲了一大段距离之后,最后,把我抛在了粗糙的海滩上,但这时我已经呛得不行了。亏了我还留着一口气也有一点神智,所以看到自己靠近了陆地,大喜过望,便站起身来,赶紧朝陆地奔去,以免海浪再把我卷走。但如山的海水很快又从我身后扑来,仍然恶狠狠地把我吞灭,而我却既无手段也无力气去抵挡它;我只能屏起呼吸,保下一口气,尽可能游向海岸;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希望浪头来的时候,把往往岸上卷,回去的时候,不要再把我卷回去。

海浪又一次向我袭来,把我埋进几十码深的水里;我感到一股巨大而急速的冲力,把我朝着岸边远远地推了一程。我屏住呼吸,双手仍然死命地向前划动。在我快要憋不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往上浮,而且头和手也冒出了水面,我不由松了一口气。这虽然不过两秒钟的时间,却大大缓解了我的困境,给了我新的勇气和生机。我又一次被海水长时间地埋在下面,但我却憋了过来。海浪最终还是气力耗尽,开始退却了,于是我逆着退去的海水向前挣扎,而且双脚又一次触到了地面。我稍稍站了一会儿,以便喘上几口气,一等海水从我身边退尽,我便站起身来拼着余力向远处的海岸奔了过去。但我还是没有摆脱大海的凶蛮,它又一次从我身后涌来,我又被吞没在水里,像刚才那样,被冲向那神圣的、不可及的海滩。

这后一次却险些要掉我的命,因为刚才的那道将我一路冲卷的海浪,这回却把我狠狠地撞在一块岩石上,因为冲力过大,我登时就人事不知了。我被撞在肋骨和胸口上,险些断气;要不是海水立即回头,我肯定被它闷死了。但我很快清醒了过来,眼见自己还将被海水淹没,我便尽量屏住呼吸抱住岩石,直到海水退去。海浪的高度此时已不及当初,陆地也更近了,所以,等海水一退,我又一次站了起来,又一次跑了起来。这一次,离海岸更近了,我又跑了一程,这样终于到了陆地。我攀上海岸的峭壁,坐在一片草地上,摆脱了危险,远离了大海的魔爪,心中感到无比兴奋。

我仰起头,就在几分钟之前,我生还的希望还那样渺茫,感谢上帝把我从死难之中救起来。我的兴奋和狂喜,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

突如其来的大喜大悲都使人晕厥。

我在岸上走来走去,举起双手,想着我获救的经过,默念着我大概全都淹死了的伙伴们,因为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甚至他们的痕迹。

我望着那艘搁浅的船,此时浪高风急,我几乎看不清它,它离海岸是那样的遥远,我竟然感叹自己能跑这么远而到达岸上了。

想着这些,自我宽慰了一番,然后开始四下查看,看自己是到哪儿了,也好确定下步该做点什么。但不久我就发现,自己庆幸得太早了,我通身精湿,却没有替换的衣服,也没有吃的喝的供我解除困乏。除了被野兽吃掉或饿死,我实在看不到别的出路。最令我着急的是,我没有武器,无法猎取动物来充饥,更无法抵御那些想拿我下肚的野兽。一句话吧,我仅有一根烟管,一把小刀,再就是盒子里的一撮烟叶,此外别无他物了。看到这一层后,我忧虑万端,不免像疯子那样乱跑一气,夜色渐渐黯然,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因为我知道,饥饿的野兽通常是在夜间出来猎食的,于是我心里害怕起来,假如这块陆地上有野兽的话,那我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我当时唯一能想起的办法,就是在附近找一棵枝繁叶茂,但还须长满针刺的棕树,然后爬上去静坐一宿,到那时为止,我还真没有看到眼前有生路。也许最终和同伴们一样还是死路一条。我朝陆地深处走了一段路,看能否找一点淡水喝,结果倒也如愿,这使我大感高兴。喝过水后,我往嘴里塞下一小片烟叶来充饥。然后我到了树下,爬了上去,并想办法坐靠安稳,以免睡着后掉下地来。我还为自己削了一根短棍拿在手里防身。然后我住进树上的寓所,由于困乏不堪,我一头便倒进梦乡。这一觉睡得真是舒服,我相信,任何人处在我的环境,也不会睡得像我这样舒服。一觉过后,这时已经是中午了,我变得精神饱满。

海上的风暴也消停了许多,海面也平静了许多。最让我惊喜的是那艘大船,因为涨起的潮水在夜间把它冲到我被撞伤的那块岩石那里。这距我所在的海岸大约不到一英里,而且那艘船好像还平安地站着,我很想走上船去,至少可以抢回一些必需品来,以供我度日。

从树上下来之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只小艇,风浪已经把它抛上了陆地,躺在我右首大约两英里处。我沿着海岸,试图靠近它,无奈我们中间却横着一滩河水,约有半英里宽,我只好暂时回来,因为我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大船那里,我总希望能在那里找见一些能够供我度日之用的日常用品。

正午稍过,潮水也退去老远,大海平静异常,我猛地悲哀起来,因为我清楚地看到,假如我们留在船上,大伙都会平安无事到达岸边,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落得孤苦伶仃。想到这里,我再一次泪如泉涌,我决计,如果有可能,还是登上船去。我脱下衣服下到水里。当我来到船边,发现最大的麻烦,还是如何上船,因为船卧在沙地上,高高地超出水面,我绕船游了两圈,当游第二圈时,我看见一段小小的绳头,从主桅索上垂下来,由于绳头垂得太短,我费好大劲,才抓住了它,然后我攀着这根绳子,爬到船的前舱。我到了这里才发现船底已经裂了,舱中漏进了大量海水。但由于它卧在一道沙埂(或者说土埂)上面,所以尾部翘起来,而船的后舱则完全没有进水。舱内的东西大部分都没有湿。我首先要探察一番,看哪些东西湿了,哪些还没有沾水;我发现船里的储备全部干干的、没有泡汤,我去了面包房,因为这时我早已经饿了;我装了满满一口袋饼干,一边吃一边找其他东西,因为我时间不多,不能耽搁。我在大舱里还找到了酒,便顺口痛饮一气,这东西确实是必不可少的,我如今所缺的,只是一只小船了,以便把我认为需要的东西运回岸上。

可是得不到的东西,如果只是空想而不动手就永远也得不到,我打算自己想办法了。我们有几根备用的船桅,两三根粗大的圆木,一根备用的和两根使用着的中桅,我决计拿它们应急,于是我搬起几根抛下甲板,并拿绳子把它们捆扎起来,免得丢了。然后我从船侧爬下来,把它们拖近跟前。我把这四根木料的两端,做成木筏的样子,尽量捆扎得结实;可我发现,因为这片木筏太轻,虽然我能稳稳地走在上面,它却承不起再重的东西,于是我又折回头去,用船上木匠的锯子,把那根备用的中桅破为三截,加在我的筏子上面。

这样一来,我的木筏既能承受重量,又非常坚牢。我下一步要考虑的,是如何使筏子上的货物免遭迎头打来的碎浪。我很快就想出了个办法,我先是把自己所能搞到的木条和木板,统统搭放在筏子上面。在考虑过急需的物品之后,我便搞来三口海员箱子,把它们打开、倒空,而后吊落在我的木筏子上。在第一口箱子里,我装进了粮食、食品,有一些面包,米,荷兰奶酪,和几条羊肉干,还有一点不多的谷物。还有一点大麦和小麦,可叫人沮丧的是,我后来发现它们统统被老鼠咬坏了。至于酒类,我则找见了几只酒箱子,里面还有一些甘露酒,和为数不多的烧酒。我把它们原封搬上筏子,在我这样搬来搬去的时候,我满腹懊恼地看着自己留在岸边沙地上的外套、衬衣和背心全被潮水冲走了,潮水开始涨起来,但势头很平缓。这样一来,我还得回去找点衣服了。我找见了许多衣服,但只取了几件,因为我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首先得寻找一些工具,以便到岸上使用。我翻腾了好半天,才找见了木匠的工具箱子,我把这箱子原封搬上了木筏,没有耽搁工夫去打开查看,因为里面装的什么,我心中有数。这东西对我来说这真是价值连城,这时就算有一满船金子,也没有它值钱。

接下来我想要的东西,就是枪支了。记得大舱里曾经存着两杆上好的鸟枪和两只手枪,我先去把它们取到手,还捎带上一小袋散弹,以及两把锈迹斑驳的旧剑。我知道船里还有三桶火药,却不清楚被炮手藏在哪儿了;我好一通翻找之后,终于找见它们,一桶被打湿了,有两桶则干燥无恙。我把两桶完好的火药和枪支一并弄上了木筏。这时我感到已是装备充足,开始盘算着如何把它们弄到岸上去,因为什么动力也没有,一阵风吹来,就足以打翻我的满船货物。

但我跃跃欲试,因为海面上风平浪静,潮水在上涨,并且推进到了岸边;海风也不大,而且是吹向岸边的。于是,我便找来了两三根属于那艘小艇上的破桨,然后带着这一船货物下海去了。还算顺利,只是稍稍偏离了我昨天登岸的地点,到了这里,我才看到了一片洄流,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条小河,也好停泊我的货物。

果然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湾口,一股巨大的潮流涌了进去;于是,我尽量把自己的木筏,控制在这股水流里面;如果稍有差错,我的货物就会滑向水里的一端,那就全部泡汤了。于是,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后背抵住那些箱子,不让它们滑下来;只是靠我的力气,却撑不开木筏,而我又不敢变换姿势,这样顶了半个小时,全力扛住箱子,涨起的潮水才把我略略浮了起来,又过片刻,我的木筏才再一次漂进水里。我用手里的船桨撑开筏子,划进水道,最后,终于来到了一条小河的河口,一股强急的潮水,朝河道里涌去,河两岸是陆地。我环顾河的两岸,想找个登陆的地方,因为我不想沿河走得过远;我还盼着海上有船经过这里,这样也好及时看见,我终于在河的右岸找到了一片小水湾。

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筏子转向那边,最后我驶近水湾的跟前,只需用桨一撑水底,就可以直接划进去。因为河岸很陡峭,所以在这里,又一次面临船沉货丧的危险。就是说,倾斜坡度过大,所以无法上岸,而如果木筏的一头划上岸去,另一头就会沉入水里的,这样我的货物还是有可能掉人水里。我只好等潮水涨满了。于是我把木筏的一侧紧靠在河岸附近的一片平滩上用船桨当锚。事情不出我所料。一见我的木筏吃进了大约一码深的海水,我知道潮水已足,立即划上了平滩。然后,我把两根破桨插进水底,船头一根,船尾一根,停靠稳妥后,我便躺下来,一直等到潮水退尽,把我的木筏和整船货物平安地留在岸上。

下一步,就是查看地形,以免遭到不测。找一个适当的地方来安置我的住所,把我的货物储藏起来,至于我是在哪里,是大陆还是岛屿,附近有没有人烟,会不会遭到野兽侵害,我这时还无法得知,其实目前知不知道也无所谓。我取出一杆鸟枪、一把手枪和一筒火药,全副武装地朝对面的一座山走去,以期能有所发现。可当我费尽辛苦爬上了主峰后,我痛苦地看到,自己是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是一片汪洋,看不到陆地,远处仅有两座比这岛屿还要小的小岛。

我还发现,我所在的小岛异常贫瘠,应该是没有人烟,只有野兽的,尽管我不曾看到一只;但鸟却见到了不少,只是我叫不上名字,而且打下来后,也不清楚能不能吃。这一切的一切,令我十分伤脑筋。

我心里对于这次巡视颇觉满意,于是便回到我的木筏,准备把货物运上岸来;这工作占去了我当日所余的时间。但是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心里还没谱。

最后,我用搬上岸来的箱子和木板,围起一道结实的屏障,而后搭起一座棚子,供晚上安歇。至于食物,只记得我刚才射鸟的时候,曾见到两三只野兔模样的动物,从林子里窜出来。我打算第二天带枪去看看。

其实,我还可以再去船上,搞到许多有用的物品,尤其是船索和帆,和其他一些能搬上岸来的东西。于是我决定,再一次下海登船。一想到那艘破船稍遇风暴就会沉下去,我决定事不宜迟,暂且把手头的工作搁一搁,先去从大船上统统运下所能搞到的每一样东西,接着我心想如果把那木筏撑回去看来是行不通。所以,我决定像上次那样,只身前往游过去。潮水一落,我就动身了,身上只留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亚麻裤,和一双便鞋,其余的衣物全部脱了下来,留在了木屋里。

我像上次那样登上了甲板,然后开始准备第二片木筏,由于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一只木筏没有做得那样笨重,而且,虽然弄上木筏的东西并不太多,却仍然有些很有用的东西。首先,我在木工房里找见了几只装满钉子的口袋,一只大的千斤顶,一两把小斧头;而最有用的,还是一只砂轮;我把这些东西放在一处,外加上本属于炮手的几样物件,特别是两三根铁撬,两桶枪弹,七支短枪,一杆鸟枪,少量火药,一大袋散弹,还有一大卷铅皮。只是铅皮太重,我举不过船舷。

除这些物品之外,我还把所能搜罗到的适合我穿的衣服,和一张备用的樯帆、一些铺盖和一只吊床,将它们统统装上我的第二片木筏,然后顺利地运抵岸边,此行真是令我不胜快慰。

离岸之前,我一直是担惊受怕,总担心岸上的食品会被野兽吃光,但当我返回之后,却没有看到有不速之客来过的任何痕迹。只有一头状如野猫的家伙,蹲在一口箱子上,它盯住我的脸看,像是有心跟我结识。我拿起枪冲它比划比划,哪知它根本是不屑一顾,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枪的厉害。见是这样,我便给了它一块饼干;虽然我并没有多少,可我还是匀了一块给它。它见状走过来,先是闻了闻,然后吃掉了,吃完之后还想再要一块吃,可我实在没法再分给它了,只好谢绝了它,于是它就走了。

我把第二船货物也搬上岸来;而那两桶火药,我却只得打开,因为整桶搬上来是太重了。随后,我给自己搭了一顶小帐篷,把所有不能淋雨的东西全部搬进帐篷,还在帐篷四周堆上了所有的空箱和木桶,状若堡垒,以免遭野人或野兽的突然袭击。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我用木板从帐篷里面把出口封死,然后在地上铺上被褥,枕头边上放下两把手枪,身边又摆好我的步枪,第一次上床了。这一宿我睡得很香,因为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少,白天又劳累了一整日,早已经困乏不堪了。

由于我实在舍不得那船里的东西,所以,每到潮水一落,我便登上船去,拿一些东西回来。最有收获的一次,是我第三次上船,我带回了大量的船索、细绳和双股绳,还有一片备用帆布,以及那桶被打湿的火药。因为我现在只需要帆布,我把所有的帆统统运了下来,只是不得不把它们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每次尽量多带回一些。

第二天我又到船上去了一趟。既然手能提动的东西,已经被我从船上掠取一空,我只好拿锚链开刀了。我把大根锚链剁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就这样,我弄到了两根锚链和一根系锚的粗链,外加那些我能搬动的所有铁器。可好运却撇下我走了;因为这片筏子大大超载,所以在驶进我卸货的那片小河湾时,无法像前几次那样轻便地驾驭它,筏子一翻,连人带货落到了水里。我倒没怎么受伤,可我的满船货物却都丢了,最叫人伤心的,是那些铁器,我还指望它们派上大用场呢,好在潮水会退。然而在潮水退尽之后,我又把大部分铁器和一些锚链弄上了岸,但却费尽了辛苦,因为我得去浅水中挖找它们,这工作直把我累得筋疲力尽。后来,我仍旧每天到船上去,只要见到能拿走的东西,就一股脑运上岸来。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上岸13天了,而去船上则有11次。在这一段时间里,凡是一切所能拿动的东西,我统统运到了岸上,如果天气好的话,我肯定会把那整只船,一点一点地拖上岸来。在我第12次准备上船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带抽屉的小橱子,其中一只抽屉里,有一把大剪刀,两三把剃刀,和一打左右的上好刀叉;在另一抽屉中,我发现了价值不菲的钱币,有的是金质,有的是银质,有一些是欧洲流通的货币,还有些是巴西的、西班牙的。

面对这些钱,我一阵苦笑。在这个当儿你们粪土不如,这一把餐刀,就足以抵过你们这堆金银了,我才不去碰你们。你们对我百无一用了,去沉到海底吧,就像那些不值得搭救的生命一样!可我转念一想,却又把它们取出来,用一片帆布包上,然后盘算着另造一张木筏子。但正当我忙着的时候,只见天色变暗,风也刮将起来,一刻钟以后,便演成一场大风从岸上吹来。我当下想到,既然这风暴是来自海岸,木筏造好了,也没有什么作用了;而且,我得赶在涨潮之前离开此地,否则就再也回不到岸边了。于是我只身进了海水,游过那片横在船与沙地之间的水湾,即使这样,我仍是十分艰难,由于我带的东西分量很重,而且海水浮荡,因为风势很急,没等着潮水涨高,风暴就来了。

可我到底还是伴着我身边所有财产回到了我的小帐篷,安安稳稳地躺下来。这场风暴刮了整整一夜,等第二天早晨一出门,只见那破船没了踪影,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不无得意地想到:自己没有浪费时间,也不曾吝惜力气,船上有用的东西,都已经抢了下来,而即使再给我时间,船上也没什么东西可取了。

我的心思如今已经离开了那艘船,一门心思考虑的事情是假如有野兽出现,或者说,岛内栖有野兽的话,我该如何抵御以自我保全。至于是在地上挖洞还是地上搭棚子以求居住,我想了许多办法。总之,我决定两个都做,至于什么样子,怎样做法,不妨在这里谈谈。

我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无法定居的,原因主要是,这是一个近海沼泽地,而更要命的还是附近没有淡水。所以,我决定找一片更卫生、更方便的地方。

在这种环境里择地而居,我需要考虑以下因素:首先是要有淡水,要卫生;其次是不能有烈日的酷晒;第三,要能抵御人或兽的进攻;第四,得一眼能看到大海,因为我当时还没有断绝获救的盼想,假如老天作美,让一艘船进入我的视野,我才不至于错失良机。

我终于在那个隆起的小山一侧,找到了合适的地点,发现了一小片平地。对面是山的前坡,不可能有动物从山顶下来,因为它像一堵山墙那样陡峭,这块山岩的一侧朝里凹进一段,形如洞穴的入口,而实际却没有洞穴,根本无路通进山岩。

我决定在这里,在这个凹穴前面的一片绿草如茵的平地上架起我的棚屋。这一片平地,它位于山的西北边,而且偏北一些,所以我白天可以躲过太阳的酷晒,而当太阳从西南照过来,在这种地区已经是临近黄昏了。

我先在那凹穴前面画了一个半圆,然后搭建棚屋,如果从那片山岩算起,半径约有10码,而如果从半圆的两头算起,则直径有20码长。

我沿着这半圆形,打下了两排粗大的木桩,然后,我把在船上截断的锚链拿出来,沿着这半圆形,一层一层地放进两排木桩的中间,一直摆到木桩顶上;我又在里面斜着打一些木桩,以便撑住它们,这些支撑物只有二米的高度。现在,我的篱笆犹如城堡一般坚固无比,不管是人是兽,都无法翻越。这个工程,用去了我很多的时间和劳动,特别是在我从树林里把木橛砍下来,运到草地上,又把它们一根根地打到泥土里的时候。

但我却没有留门,而是造了一把短梯来翻上爬下。我一到里面,就把梯子也收进去,所以,我自以为这里是四壁合围,与世隔绝的,晚上睡觉也可以高枕无忧了。要不是这样,我会睡不安席的。只是我后来发现,实在是没有必要如此小心翼翼来防范我所担心的危险敌人。

然后,我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的枪支、食品、财宝、弹药和储备,统统搬进了这道篱笆或堡垒之中。在这个地区,一年之中总有一段时间是大雨瓢泼的,为此我又造了一顶帐篷,完全可以防住大雨。因为顶上覆盖着我从船帆里面找出来的一大块油布。

现在,我把拖上岸来的那张床暂且搁置起来,睡进一张本来属于船上的大副吊床里,而且是一张上好的吊床。

我又把所有的食品和那些容易潮湿变质的东西搬进帐篷收藏起来。然后封上了那个一直敞着的出口,此后我就像刚才说的那样,靠一只短梯来出出入入了。

做完这一切的事情之后,我开始挖掘那一片岩壁,挖下的土石堆在篱笆的里面,形成一座高坪,这样一来,里面的地面便高出了大约一英尺半,篱笆的坚固无法形容,而我的帐篷后面,则辟出了一口岩洞,算是这所房子的地窖。

我费了大量精力和时间才把这活儿干得尽善尽美,还有一些叫人煞费苦心的事情,比如说我刚刚定下计划、准备搭建帐篷、挖掘洞穴的时候,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大雨瓢泼,一道闪电之后,随即是一声震天的雷鸣。对于闪电本身,我倒是不太在意,可这时有一个念头,闪电一般的蹦进我的脑海,我大吃一惊:天哪!我的火药!当我想到只要一个霹雳打来,我的全部火药,我那安全和衣食所赖的一切就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我心里猛地一沉。可当时我只顾着为火药焦虑了,全没有想到自己的险境,而假如火药起火,我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这场雷电使我大吃一惊,于是暴雨一过,我放下手中的所有活计,全力以赴来做以便把火药分装隔离的口袋、盒子,一小包一小包地装好,以后万一出事,火药也不至于一起燃爆,同时又把它们分别存放,免得出事后互相引燃。全部火药我想约有240磅重,这活儿我干了足有两个星期;我把它们分装成100余包,至于泡过水的那桶,我倒不担心会出什么危险,其余的火药,则藏进布满洞穴上下的小洞里,免得它们受潮。在存放的地方我又小心地做了记号。

在工作的间歇,我便带着枪出门,一来为了散心,二来想看看能不能打点野味,也好尽量熟悉本地的物产。有一次出门,发现岛上有一些山羊,这令我着实高兴了一番;可随后又有一种灰心之感,因为这些羊又机灵又胆小,腿脚麻利得很,靠近它们,真是难而又难。可我并未丧气,我想迟早我会打着一只的,这事很快就实现了。在我发现它们常常栖息的地方后,便这样来打它们的埋伏。我发现,如果它们在山谷中看见我,即使它们在岩石上,也会惊飞而去的,但如果它们在草地里吃草,而我在岩石上,它们就不会觉察到我。我由此推断,它们的眼睛只能径直望见它们下面的东西,而位于它们上面的东西却不易看到。于是我相机而动,常常爬到岩石上,居高临下,这样每次都能得手了。我第一次朝它们开火,竟杀死了一头正哺着一只羊羔的母山羊,这叫我很难过;老羊倒下之后,小羊惊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眼看着我扛起了母羊。当我把母羊搭在肩上往回扛时,这小羊居然怯怯地跟到了篱笆边上。看到这些,我把母羊放下,抱起小羊,把它托过我的围栏,我本指望驯养它的,谁知它却怎么也不肯吃食,既然如此,我只好把它宰掉吃了。这两只羊我吃了很久,为了多省下我的储备粮我吃得很节俭。

安顿下来,我发觉还应该有个生火的地方,而且需要弄些柴火烧。至于我如何操办这些,添置了哪些便利生活的设施,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得先谈谈自己,谈谈我对生活的感受。因为人生至此,不免要感慨万千的。

一想到关于自己的生活,我只觉得前途凄冷。既然我被一阵暴风吹离了既定的航路,沦落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岛上,那么在这片荒岛上苦度余生,我觉得定然是天意所趋。一想到这里,我就泪流满面。我时时心里问道:为何上天要这样作践他所造出的生灵,使他们这样不幸,孤立无援,以至于精神沮丧,生不如死呢?

可每当这时候,总有另外一种声音响起,来遏制我这些念头,而且对我大加责备。特别是有一天我持枪在海边散步,正为目下的处境而郁郁寡欢时,理性便从另一角度劝解我说:你想想,你的同伴如今在哪儿?11个人中另10个人又身在何处?为什么他们没有获救,你却没有丧身海底呢?大难之下,为什么唯你独全呢?然后我又指着大海说:到底是那儿好,还是这里好呢?我一时大为迷惑不解起来。

然后我又想到,我的装备是何等充足,保全自己应该说不成问题。如果现在的情况,还像我初上岸时一样,既没有生活必需品,也无从去获取生活必需品,那我又该怎么办?特别是,假如我没有枪,没有弹药,没有工具,没有遮身蔽体之物,那我又能做什么呢?能生存吗?而现在,这一切我都非常充足,即使弹药用光,我仍然可以不靠枪支活下去,所以日后的生活,希望还是有的,总算是差强人意,余生不至于有冻饿之忧了。因为打一开始,我对于衣食物资就有所谋划,不仅想到了粮尽弹绝的情况,更想到了日后年老体衰以后的情况。

至于一道霹雳把我的弹药当场炸毁,我得说我从没有料到。所以,当那场雷电使我想到这种事时,我不禁骇然失色,这一点刚才已经提及了。

也许你闻所未闻,更不用说去经历这种寂寥而凄苦的生活了,也许为举世之人闻所未闻,从我第一次踏上这座可怕的岛屿,照我推算是在9月30日,这一天即我们所称的秋分,太阳几乎是正悬在我的头顶上。

在岛上住了10多天后,我突然想到我很可能会忘记计算日期,由于缺少书、笔和墨水,也会分不清星期天和工作日的。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把一根木桩做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用一把小刀,用大写字母刻下了这样一行字:1659年9月30日在此登岸,然后竖立在我当初登岸的地方。每过一天,我就用小刀刻下一道深痕,每过七天,便刻下一道长痕,这样一来,我就有了自己的日历,可以计算周、月和年了。

在我数次下海登船所取回的大量物品中,有一些虽然价值不大,却也断非无用,这些杂货特别是钢笔,纸张,几包由炮手、大副、船长和木匠保管的东西,两三只罗盘、日晷、望远镜、几份海图和一些航海书籍,也不管有用没用,我当时一股脑带下船来。同时还有我托朋友从英国带来的三本崭新的《圣经》,另有几册葡萄牙文的书籍,其中有三本教皇钦定的祈祷书,以及另一些书籍;所有这些,我都收藏得很好。还有一事我也不能略过不提,这就是我们的船上曾养有两只猫和一条狗,它们日后的不凡经历,则容我再叙。因为我把那两只猫抱上了岸,而那只狗,第二天居然泅水来岸上找到了我,并做了我多年的忠仆。我不需要它为我取东西,不需要它给我做伴,只要它和我说说话,但它却办不到。

虽然我搜聚了这么多东西,但仍然是缺乏,比如刚才提及的墨水、缝纫用的针线等,还有铲、镐、铁锨一类的掘土翻地之物,至于没有内衣穿,我倒是很无所谓。

我的每一样工作都进行得异常艰苦。由于缺少工具,我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完成了一道小小的木栏,即我那四面合围的住处。费了很长时间才在树林中砍下一些大小合适的木桩,而拖回家里,第三天再把木桩打进土中。我打桩用的工具,是一块粗重的木头,但是后来发现,我还有铁撬可用,尽管我找来了一根铁撬,可要把这些木桩打进土里,仍然是一件乏味而艰苦的工作。

可这些必要的工作,我又何必计较乏味与否呢,因为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并且做完之后,在可见的将来又无所事事,除了去岛上四下转转以伺机猎食之外。

现在,我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生活,打算用笔把这些经历记下来,倒没有传诸后人的意思,因为我已经不可能有后代,只不过想把自己的心思从这些事情上转移开来,不再无聊自怨罢了。我的理性现在已开始能够控制自己了,于是我便尽量安慰自己,并且把福与祸两相对照,以便使自己能够知足安命,我像记录借贷账目一样,把祸与福以下面的样式两相比照:

祸福我被抛到了一个可怕的但没有像船上的同伴那样淹荒岛上,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死在水里,我还活着。我远离人类,被摒弃于人类因为我并不缺少食物,所以社会之外。没有饿死在这个荒岛上。我遭老天惩罚,与世隔绝,但我也独得天眷,船上幸免伶仃孤苦。一死的只有我一人,而且能救我一死者,肯定也能救我逃脱这种惨境。这里没有能和我说话、并可可是上帝奇迹般地把那艘大以安慰我的生灵。船送近海岸,让我得以取下那么多的生活必需品,能供我受用终生。我没有防御的手段,以抵挡但在我落身的岛上,并没有人或野兽的攻击。像非洲海岸那样发现伤人的野兽,如果我在那里沉船落难,又该如何?总的来说,这里的生活的确是十分艰苦、不幸、世间少有,但其中有一些消极或积极的东西,却值得我去感谢上帝。我历尽世间的苦难,但却获得这样的教益:即使遭遇厄运,也总能从中发现一些聊可自慰的事情。而且,如果把福与祸对照一番的话,总是可以在“出贷”栏里记进一笔的。前面我已经叙述过自己的住处了,那是一顶帐篷,四周围拢着一些由木桩和锚链结成的木栏,位于山岩一侧,但现在该称之为一堵墙才好,因为我在木栏上抹上了一层黄泥,如同泥墙一样,外侧约有两英寸厚。又过了大约一年半的光景,我在墙和山岩之间搭了一些屋椽,上面盖上树枝和其他一些挡雨的东西,在这一年中雨水十分充足。

起初我的货物胡乱放作一处,堆得乱七八糟,搞得我竟无法转身。于是我就开始挖石翻土,以扩大我的洞穴。因为这里的山岩不是很结实,以沙质为主,所以不费多少工夫,洞便挖好了。既然这里非常安全,没有猛兽,于是我又从右侧往山岩里挖出了一条侧道,然后又朝右拐,最后终于挖通了。这样,我便在围栏或堡垒的外面,造出了一道门。

由于这条通道,我不但有了出入之处(因为它从后面通往我的帐篷和储藏室),而且也有了储藏货物的空间了。

然后我便开始制造那些我最急需的东西,特别是桌子椅子,因为没有它们,很多事情就干不了,我便无从享受世间那几样为数不多的乐事,若没有桌子写字,吃饭,以及其他几样事情便没有什么乐趣。

于是我就着手工作了,我平生从未使用过那些稀奇古怪的工具,然而靠着勤勉刻苦,以及我的巧智,最终我却发现,只要我手头有工具,我就可以造出我所需的任何东西。不过即使没有工具,我也同样能够造出大量的用品,其中一些物品所用的工具,只不过是一柄板斧而已,当然制造的方式是付出了无穷的辛苦,可以说是得未曾有。就以我所缺乏的木板为例,我只能先砍倒一棵树,将它竖在我面前,然后用斧头从两面砍平,一直砍削到一块木板的厚薄,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刨光。当然,靠这种办法,除耐心之外,我别无其他的良策,而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体力去制造一张木板,一棵树只能制成一块木板,只是我的时间和体力是不值几文钱的,无论花在哪一方面都是一样。

话虽如此,我还是用从大船上运回的一片短板,先为自己制造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然而当我按照刚才提到的办法,造出了一些木板之后,我便把它们做成了半米多宽的大木格子,然后顺着洞穴的一壁,一层层地架好,又把我的铁器、钉子和工具统统放了进去,换句话说,是把它们各从其类,以便我取用方便。我又在岩穴的墙上钉上一些钉子,把我的枪支以及可挂的东西统统挂在了上面。

这样一来,假如我的洞穴在别人眼里,它会像一座品种齐全的军火库的,而且我的每一样东西都近在手边。看着自己的东西是如今井井有条,而所需的东西又是如此充足,我心里真是无比兴奋与高兴。

从这时起,我开始写日记,来记录我每一天的活动。因为起初我过于忙碌,手忙脚乱,心情浮躁,如果此时记日记的话,那一定会充满了各种蠢事的。比如,那时的日记曾经这样写过:9月30日,在我爬上岸来神志稍清之后,先把灌进胃里的咸水呕吐一空,不先答谢上帝的救命之恩,反在岸上两手相绞,胡奔乱跑,复而捶脸、捶头,并大叫大嚷我的不幸,喊着“我完了!我完了!”直到筋疲力尽,不得不倒地休息为止,但却不敢一下子睡去,因为担心被什么野兽吃掉。

而几天过后,即在我登上大船,取尽船上的所有东西以后,禁不住要爬上那座小山顶上,去眺望大海,以期能发现一艘船只,有时还自以为从远处瞥见了一只帆船,便心情激动地盼着它来到跟前,直到看得两眼昏花,帆船消失,于是就坐在地上,像孩子那样涕泣涟涟。

后来,我稍稍克服了这些愚蠢的行为,并把自己的家什和住处安顿停当,还为自己打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又把身边的一切收拾之后,我便开始来写日记了,直到由于我墨水用完而被迫放弃为止。这一份日记抄录在下(上面的所有细节,日记中将重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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