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当炕的煤油灯头“突突突”跳了三下,换梅说,跳喜呢,跳喜呢。她这么一说,把怀里的娃娃给说醒了。娃娃没哭,睁开眼看她。她赶紧又把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慢慢摇晃,就摇晃就低声地哼着自己编想出来的调调,“噢,噢,睡觉觉。有人问动出村了。噢,噢,睡觉觉。有人问动上山了。”她在炕头坐着,灯光把她的影子打在身后的墙上,那影子也在跟着她一摇一晃地摇晃。摇着摇着,怀里的娃娃又睡着了。换梅把娃娃卧在炕上,在娃娃的脑门上亲了一口后,就开始做准备。
炕上的娃娃叫招人,是个男娃,七个月大了。
招人不是换梅的,是隔壁院六嫂的。六嫂的男人和换梅的男人是重叔伯弟兄,爷爷的爹是一个人。
换梅很小心地把锅里的小米汤倒在铜瓢里,倒的时候,尽量不要米。娃娃还小,她怕娃娃喝的时候让米颗儿把他给呛着。她抓了一把白砂糖加进米汤里,就用筷子搅。搅了一阵后,吮吮筷子头,又抓一把砂糖加进米汤里,再搅。搅搅,再吮。觉得行了,就放下筷子涮水壶。这是把日本军用水壶,是她跟男人要的。她男人叫曹敦善,在外头跟日本鬼子打游击。春天男人走的时候她说你把这把水壶留给我哇,我出地锄田的时候好装水。男人就把水壶留给了她。
她把水壶涮了又涮,涮了又涮,直到闻着没有了铁锈气才放心。她怕有了铁锈气娃娃不喝。她用勺子把米汤灌进水壶里,擦净,拧好盖儿。掂了掂,水壶沉甸甸的。她笑了。心说狗日的小日本儿真日能,看这水壶做的。她把水壶放在炕上,从泥瓮里够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吊床。她家没有箱箱柜柜这样的东西,泥瓮就顶是箱箱柜柜,有啥也往这里头放。
她这个吊床实际是块白布。这块白布实际上原来是个洋面袋。她把它拆开后洗净了,又在四个角儿缝上八根布带,四根长的四根短的,做成个吊床。她把吊床展开,把四个角的四根长带子抻了抻,觉得很结实,就放心了,又去做别的。她从泥瓮里摸出个鸡蛋大小的麻纸包儿,也没往开打,只是用手攥了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里面包着洋烟膏,是最有用的东西。又能治病又能换钱。她又从锅台下的灶坑底掏出个油纸卷儿,里面卷着二十个银元。她找出块包花布把洋烟、银元、白糖,还有后晌就蒸好了准备着当干粮的白面馍馍裹在一起。掂了掂,也是沉甸甸的。她又笑了。心说有了这就饿不死。她又从泥瓮背后够出一根铁钎,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做姑娘的时候,她拿着这根铁钎,就敢在夜里看田,无论是狼还是坏人她都不怕。
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半前晌,她爹要担着瓜到各村去卖,临走时吩咐她说你甭出来,看狼的。她说我不怕,你走你的。她爹说叫你甭出你就甭出。她说噢,我不出。她爹给瓜房的门口外头堵了两捆干树枝,担着瓜走了。不远处的树丛后早就躲着一只狼,是只绿灰色的母狼。见她爹走远了,那狼就钻出来,围着瓜房转了几圈后,就跳上瓜房顶,四个爪爪齐使劲,用力地刨。它这是在吓唬里面的小孩,只要小孩一哭,它就要跳下来,扑撞堵在门口的树枝。它不住气地刨,直刨得房顶都露了亮儿,都能闻嗅到里面的人的味道了,可还听不见娃娃的哭声。它哪会知道,里面的娃娃她根本就不怕。她心里机明,只要你不从门口进,再刨房顶你也下不来。怕有土坷垃掉在头上,她靠后墙圪蹴在小土炕上,两手紧紧地攥住铁钎,缩住脖子看房顶。露亮儿的窟窿眼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有的大得都能看见狼的肚皮了。这时她骂了一声“爷日你灰祖祖”的同时,身子往起一用力,手中的铁钎狠狠地冲上捅去。尖利的铁钎刺进了狼的肚皮,又从脊背穿了出去。狼痛得一声一声嗷嗷叫,一下一下地想跑,可就是跑不了。穿进身子里的铁钎和房顶的椽棒绊住了,跑不了。它越跑越痛,越痛越跑,可咋跑也跑不了。她在房里紧紧地抱住铁钎不松手,热乎乎的血顺着铁钎流下来,又顺住两条胳膊流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不松手。后来她觉出那血越流越少越流越慢了,她还是不松手。再后来她觉出房顶的狼已经不动弹了,可她还是抱住铁钎不松手。直到听见是爹爹在门外面往开搬树枝捆,她才哇地放开声嚎哭起来……
泥瓮后还有把大片刀,是她男人打日本鬼子时的武器。他有了二把盒子后就把大片刀留在了家里。可大片刀太显眼,这次她不拿,只拿她的铁钎。她坐在炕沿上,像磨刀似的把铁钎在鞋底绑上磨蹭,直到磨得铁钎在油灯底下能看出闪亮儿才住手。她出了屋,站在当院抬头看看,三星快正了,也就是说快半夜了,该睡会儿了。她返进家,抱起娃娃把接着,嘴里“唏唏唏”地打着口哨,让他在地下撒了一泡尿,然后吹灭灯,上炕搂着娃娃睡下了。
她心里装着事,横竖睡不着。鸡叫头遍的时候,她干脆又爬起身,点着灯,把锅里剩下的三碗稠米粥全都吃进肚。用尽量小的声音洗了锅碗后,她出院给草驴把那半捆黄苗莜麦扔在跟前。她已经给它扔过半捆了,她要叫它吃得饱饱的,吃得腿肚子硬硬的,这样出路。喂完草驴,她又返回屋一宗一宗地从头清点上路的东西。她一下子想起个该办的事。她把馍馍和白糖取出来,用笼布重新裹成一个卷儿,这样就可以用来给娃娃在路上当枕头了。做完这一切,她就单等着天麻亮的时候动身起程。
娃娃的哭声把她惊醒,一看,天已经大亮。她急了,一边哄娃娃一边骂自己。
日你灰祖宗,咋闹呀?
走不走?
走!
一准是老天爷该叫这件事发生。街上有几个人,地里也有几个人,但都离得很远。他们只看见她赶着毛驴出了村,好像要到村外去放驴,可没看见驴肚下的吊床,更没看见吊床上头有个娃娃。
一准是老天爷该叫这件事做成。吊床上的娃娃本来是醒着,可他却一声也不哭,任凭吊床一悠一晃地把他悠晃出村。
出了村,她头也不回就一跃身上了驴背。屁股上挨了一拳头的小草驴,“咯噔咯噔”颠着碎步,过了一个村又一个村,一路向北跑去。
走出有二十里,她“吁吁”地让驴停下来。按原来的盘算,她要一路都骑着驴去大同,可她走着走着又改变了主意。她觉得让人家的娃娃和驴都丢了那就太不好了。
她弯腰看看,她的招人在吊床里又给睡着了。她嘴里“招人,招人”地呼唤着,解开捆拦着招人的那四根短布带,把他从驴肚下抱出来。招人睁开睡眼,冲她笑了一下就又闭住眼睛睡着了。
看了看,白馍枕头包还在。她把吊床从驴身上解下来,跟草驴说你回哇。草驴看她,她把草驴往返回的路上推推,用铁钎照它的屁股打了一下说,回去。草驴听了她的,迈开步向前走,可它就走就回头看她。她扬起铁钎大声喊说,回去!草驴这才尥开蹄子朝南跑了。她知道,六嫂家的驴也是全村出了名的灵。她相信,它准能在吃晌饭前回到家里。
她坐在路边的一个树墩上,从肩膀卸下军用水壶摇了摇,拧开盖儿,含了一口里面的甜米汤,嘴对嘴地喂招人。招人顾着睡,不咽。她说,不吃甭吃,快快走。她把白馍枕头用吊床包好斜挎在右肩,把米汤水壶斜挎在左肩,把铁钎斜插在怀前的裤腰带上。摸摸肚里揣着的银元和洋烟,紧紧抱着熟睡的招人,大步大步地向北走去。
这一天是公元1949年的8月26日。
这个叫换梅的女人,当时是三十一岁。
这个叫换梅的女人,就是我妈。
她怀里抱着的招人,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