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冬天来到伊犁,来到村庄,来到我家。我躺在大炕上,裹着厚棉被支棱着耳朵听黑夜的声音,屋顶上的苇席里窸窸窣窣,是壁虎还是小老鼠?外面刮着寒风,已经刮了一整天了。我听到有人开门出去又进来了,廊檐下传来跺脚的声音,门缝里闪过父亲低沉的声音——下雪了!
黑暗中我看不见雪,喜悦的心在怦怦跳,我知道雪来了,雪花在飘,屋顶上、麦草垛上、菜地里、矮墙上、马路上、校园里、田野和山谷……雪花飘入我的梦境,使梦呓的我终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炉火正旺,水壶盖子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屋里暖烘烘的,飘着奶茶的味道。炊烟在房顶上飘散,烟火气息弥漫在村庄上空,密密绵绵的雪将大地包裹在白色的温柔里。
很多年以后,我的梦境里总是反复出现童年的场景:漫天遍野的雪,燃烧的炉火,飘浮的炊烟……我无法解释这代表一种什么隐喻。有一天黄昏,我打开燃气灶的旋转开关,看着蓝色火苗,似乎明白了,没有了炉火的冬天,在一种叫作“暖气”的被动温暖里,我们不再主动去寻找温暖,一天天地怠懒,丧失着乐趣。依然是冬天,依然下着雪,少了炉火的照耀,暗淡的冬天像少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想起小时候,上学的教室都是土坯房。一到冬天,学校给每班分一个铁皮炉子,叫“洋炉”,高年级用旧的,低年级用新的,各班领回去自己收拾。男生们特高兴,因为他们一方面可以理直气壮地玩泥巴,另一方面也是各班比试谁的手艺好。炉子糊起来是有技巧的,比如,泥里放多少盐、掺多少羊毛、炉膛应该是怎样糊的……做这些是为了让洋炉既省煤又保温。有经验的大都是那些比较调皮的男孩子,他们早就在大人边上模仿过多次,现在终于有机会展示,那份得意自不必言说。他们糊好炉子,指挥着大家架烟囱,在烟囱的接口处糊上泥巴,以防止烟油滴落和泄煤烟。炉子架好了,其他同学找来废纸、柴火,当红红的火苗呼呼地燃烧起来时,全班同学围着洋炉七嘴八舌,个个兴奋地得跟过节似的。
那时候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铁皮炉子好用,伊犁的煤更不用说,出奇地好烧。不用柴火只用纸就可以点燃。漫天飞雪中放学回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煤棚子里捡煤块生火。看上去灰烬冰凉的炉子,只要有一点火星,架上煤就会燃起熊熊火光,炉子烧得红彤彤的。那时电压很不稳,灯泡也不亮,晚上灯光昏黄。那有什么关系,守着炉火,写着作业,或是和爸妈聊聊天,再多的烦闷都烟消云散。
有一天家里多了一个大家伙,很威武地立在厨房中间,还是第一次见到造型这么漂亮的炉子。炉子是翻砂的,黝黑的铁板很厚,不容易烫伤,还带着烤箱。炉火烧起来的时候,把洋芋、花生或者馒头片放在烤箱里,香气四溢,一个个美好的黄昏都是在温暖和香味里到来和溜走的。伴着炉火燃烧的还有我们多少话语啊。炉子上一壶酽酽的茶,平底锅上翻炒着葵花子,盆子里微火烤着厚厚的、焦黄的奶皮子,抹着酥油的馕软乎乎的。黑白电视星期一三五演着哈语节目,星期二四六演着汉语节目。炉火照着父母年轻的脸庞和我们幼稚的眉眼。说些什么记不得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说着笑着,那样的日子真是神仙一般。
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现在散布在全疆各地,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和生活。我们现在还有联系,但很难聚在一起回首年少时候喝着茶磕着瓜子畅谈理想的夜晚,以及那跳跃的红红的火苗。可那一幅图景却在我心底定格,那是人生中最容易轻视却又最宝贵的一段岁月。
天气越来越冷了,蜷缩在沙发里看着上百个台的电视节目,遥控器摁来摁去,不知道到底要看哪个台。望着窗外大街上匆匆行走的人们,感觉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有一些黯然无色的感觉。也许日子本就该如此,在平淡中度过岁岁年年吧。有时候下班路上,时间宽裕的话,我会绕远一些,穿过城郊即将搬迁的村庄。一些房子已经拆除了,还有一些房子还在坚守,依然有炊烟在房顶上飘散。只要屋里有人住,就有炉火燃烧,就有炊烟升起,告诉人们日子还在继续。那散不去的炊烟也给远行的人一个归家的信号,走进村口,只要看到门前的白杨,看到屋顶的炊烟,就仿佛看到了母亲慈祥的脸。
有一天妈妈打电话叫我过去,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厨房熬果酱,她说煤气熬出来的果酱就是没有煤火熬得味道好,还说煤气太贵了,她用着都心疼。
望着一丝不苟守在灶前操作的妈妈,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清贫的年月里,年轻的她在炉火前忙碌着的样子。给我们熬果酱,熬糖稀,铁锅里滚着骨头汤,从烤箱里拿出配方简单的面包……如今妈妈老了,却依然想让她的孩子在冬天的早餐桌上吃上亲手熬制的果酱,与我一起回忆岁月的味道。
在变幻莫测的生命里,岁月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小偷。它偷走了炉火,就像它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一样。然而,岁月偷不走回忆,我试图学会遗忘,可它总是在梦境里出现。我真的能遗忘炉火吗?它照亮的是我的年少,我的青春,我不再回来的纯真岁月。